书城哲学人生的智慧(西方经典文库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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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译者序(2)

在德累斯顿,叔本华收获最大。除了和一位出身卑微的姑娘发生恋情之外,他从男欢女爱中跳出来,一下子钻进悲观的印度哲学和佛学,“在无中我希望找到一切”。《吠陀·奥义书》让他深深痴迷。叔本华接触的佛学显然是小乘佛教的内容,否则不会那么悲观;因为能够在理论上说明轮回问题的,只有大乘佛教才能做到。在奔三之年,叔本华花费四年工夫,沉思、写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该书构建了他完整的哲学体系。1818年,叔本华在写给书商布洛克豪斯的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称:“我的著作是一个新的哲学体系,并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体系,因为这不是对某种已有的哲学体系的新阐发,而是将一系列迄今还未有人想到的思想最高度地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新的哲学体系……”第二年年初,这本书刚一出版,就得到了歌德的热烈赞赏。

不过,令叔本华大为失望的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出版一年多后,仅仅售出一百多本,其余都被当作废纸处理。而直到1920年,学术界才有了该书的第一篇书评。叔本华愤愤不平,“我们可以看到,在塞涅卡那个年代,无赖们与卑劣同为一丘之貉。为了使佳作不为人所知,无赖们恶意地保持沉默,假装视而不见,施展压制佳作的艺术。这正如我们时代的无赖一样,他们因嫉妒而紧闭嘴巴。”于是,他就和自己的对手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较上了劲。

1820年,叔本华申请柏林大学的哲学讲师的一职得到批准;与此同时,黑格尔在柏林大学如日中天。黑格尔的哲学是严密的理性主义体系,而叔本华则是主张超理性主义的唯意志论,两者可谓针尖对麦芒。为了和黑格尔一较高下,叔本华主动向校方提出,把自己一周三次的课程安排在与黑格尔同一天同一时间段。然而,事与愿违,在上课时,黑格尔那里座无虚席;而叔本华的课堂上冷冷清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开设的第一门、也是唯一一门课以失败而告终。

对此,叔本华即使到了晚年也耿耿于怀,不忘在本书中拉黑格尔来说上一顿:“但是,如果名声在逐渐消逝,如果它被时代所抛弃,那么这个名声其实不是真实的,或者说是受之有愧的,只是因为一时的过高评价而产生。它完全就如同黑格尔所拥有的那种名声。利希滕贝格对此描述说:‘他被一个友好的候补委员会吹得天花乱坠,在空洞的脑瓜中响起回声。但是,后世有朝一日会敲打那奇形怪状的语言空壳,探询那空余漂亮鸟巢的时髦,请教那寓居者已死的合同,这时,所有人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毫无内容的思想也无法信心十足地说:‘请进!’对于这种名声,我们只能付诸一笑了。’”

进入而立之年的叔本华处处不得志。1822年,他灰溜溜地离开柏林大学的讲坛,到意大利去旅行。1823年,他回到慕尼黑,还忍受各种病痛。而母亲剥夺他对她的财产的继承权。1824年,他到伽施太因浴场养病。1825年,他重返柏林,1826年再次开设哲学课,而听者寥寥。在接下来的五六年时间里,他学习西班牙语,翻译些许西班牙著作,但书商拒绝将之出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柏林歌剧院的合唱队员卡洛琳有一段颇久的恋情。这期间,在一次与卡洛琳久别重逢的约会中,由于女邻居、裁缝马奎特说话大声,叔本华在盛怒之下,将马奎特推下了楼梯。为此,叔本华惹上了长达五年的官司,蒙受了不小的经济损失。最终,法院判他每年付给女邻居15塔勒的终身赔偿。1831年,柏林霍乱流行,叔本华迅速逃离了这座被他称为“土匪窝”的城市,也从此永远结束了在大学的任教工作。“学院和哲学讲台也只不过是招牌而已,是智慧的外在假象。”叔本华的这句话听起来不无酸意。

1832年,叔本华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定居,并且一住就是28年。直至去世,他都过着隐居的生活。这期间,1836年的《自然界中的意志》,1841年的《伦理学中的两个基本问题》,1846年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这些都没有引起任何轰动。这种遭遇也最适合过一个隐居的生活了:

每一个天资优异的人,只要他并非那占了人类六分之五的庸人——大自然只赠予他们可怜的智力——那么,等到他年过四十之后,他就很难摆脱某种厌世情怀。因为他很自然地由己及人地想事情,于是就逐渐变得失望起来。他明白,无论在头脑中,还是在心理上,甚至大部分情况下两者兼而有之,别人都远逊色于他,不可相提并论,因此他也就喜欢避免与他们同流合污。因为一般而言,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内在价值,对于孤独——每个人与自我的交往——有人喜欢,有人憎恶。

在法兰克福,叔本华花了六年时间,将自己所写的散文和随笔整理、润色,集结成书,命名为《附录与补遗》。1851年,叔本华的朋友与崇拜者费劳恩斯泰德说服出版商将之出版,印数只有七百五十册,而叔本华只获赠十册为稿酬。当时正值1848年革命失败之后,德意志到处都笼罩着悲观主义。叔本华在此书中的消极的“幸福学”,终于被时代所印证,在叔本华的智慧的点拨之下,德意志的中产阶级如梦初醒。此书一时洛阳纸贵,而叔本华的名声一时传遍德意志,他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被人们争相阅读。这些,都被本书一一预言到了:“我们也可以把名声比作冬梨,它在夏天生长,在冬天的时候就可以享用。一个人,在垂暮之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足以告慰的,只有将他年轻时的全部能力,铸造成一部作品,一部永不会随着我们老去的作品。”

年过花甲的叔本华在姗姗来迟的名声面前,性情和善了许多。不过,热闹平息一点之后,他的生活中鲜有亲朋好友造访。他生活极有规律:上午休息或写作,下午阅读,傍晚和小狗“阿托姆”(意为“世界精神”)一起去散步,他在文中写道:“几乎没有哪条狗可以担得起伟大的友谊,更别提人了。”晚上他常常去剧院或者歌剧院,睡前还要阅读一会儿。

此时此刻,他的对手费希特和黑格尔,他的好友歌德,他的母亲约翰娜,他的妹妹,都一一撒手人寰。叔本华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只不过笔下少了锋芒和偏激:

人之垂暮,其根本特征就是醒悟。幻相消失了,而在此之前,它们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刺激,也促使人们去打拼。我们领悟到,世间的辉煌、奢华、荣耀,无非虚无与空泛;我们也领悟到,在我们所梦想的事物和所渴望的享乐背后,所暗含的意义微乎其微;我们最终渐渐领悟到,我们的整个生存,无非是贫乏和空虚的。只有年过七十,我们才会领会《旧约·传道书》中的第一首诗。但也正是这首诗,我们才会郁郁寡欢。

纵观这本书,我们可以发现,在叔本华的一生之中,童年是最为值得回忆的,他也对幼年的直观认识最为看重。而青年时代在大学中,除了哲学思考,对菲利斯特人和“荣誉人士”的批判成为他的主题。在成年阶段,他诸事不顺,且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于是,在这本书中,关于成年阶段的叙述几乎是一笔带过。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早在年幼时,他也许已厌倦了人际交往中的尔虞我诈和虚情假意了吧?

孤独,是叔本华一生的主旋律:在童年,缺少父母的陪伴,他害怕孤独。在青年,他不屑与菲利斯特人和“荣誉人士”为伍,“年轻人的主要课程应该是学会忍受孤独,因为孤独是幸福和心灵安宁的一个源泉。”而立之年,事业与家庭一无所成,更使他对人生心灰意冷,提前进入了晚年。美因河畔,那位老者执意偏居一隅:“谁只有变老了,他才会对生活有一个完整而妥当的态度。因为对于人生的整体和它的自然进程,他不止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入世的生活,他还鸟瞰出世的人生。然后,他借此就完全领悟到生活的虚无所在;而其他众生始终还认虚为实,误以为他们所执着的真实终将来临。”在孤独之中,叔本华把生命的本质领会成意志,孑然一身,构筑自己的哲学人生。

也正是由于没有家庭生活,感情在本书中的分量极少。不和睦的童年,夭折的恋爱,成年的困顿,这些使得叔本华带着冷峻的感情,在45岁时就开始了在美因河畔的隐居生活。而在他的这本书中,其文笔说得好听是幽默风趣,说得难听就是尖酸刻薄。“在这个世界,‘用灌铁的色子玩游戏’,我们要有钢铁一样的性格,以铠甲抵挡命运的打击,以战斧对付别人的进攻。因为人活一辈子,整个就是一场战斗,我们每前行一步,势必少不了一番厮杀。”有心的读者如果对叔本华的一生与其人品有所了解(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除了对动物的仁慈之外,在叔本华一生中,很难找到任何美德的痕迹,他完全是自私的),那么,对于本书中优美华丽的文采,特别是在书的四分之三之后,读者应该自有取舍。《人生的智慧》毕竟不完全是智慧,其中有些只是亦正亦邪的小聪明而已。

在叔本华法兰克福家中的书房里,书桌上有一尊镀了厚厚一层金箔的佛像。佛像旁边是康德的半身塑像,康德(1724年—1804年)写下“三大批判”,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他的影响不仅在近代哲学,更在现代哲学。其理论的主要特征是现象界与本体界互相对立的二元论,前者是感性和知性作用于其上,后者则是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领域。在叔本华的体系中,这种二元论被发展为表象与意志的关系。沙发的上方悬挂着歌德的油画像。歌德(1749年—1832年)是当时著名的思想家、作家和科学家,为魏玛古典主义最著名的代表。其作品《少年维特的烦恼》和《浮士德》使他蜚声文坛,叔本华在本书中引用了不少歌德《西东诗集》的诗句。此外,还有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1564年—1616年)的画像。法国著名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神学家笛卡尔(1596年—1650年)的画像也陪伴着叔本华,同样,这位法国同行也是一个二元论者。当然,叔本华各个时期的画像,还有许多狗的雕塑也是少不了的。显然,叔本华是要想让这些超凡脱俗的思想家在他那里获得永恒的生命了。

也许叔本华还要在书房里挂上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前347年)的画像,柏拉图师承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前399年),建立二元论的理念论。其弟子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年—前322年)将古希腊的形而上学推向顶峰,也是欧洲古代科学的奠基人,他开创了逍遥学派。还有,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年—前270年)的画像也应该伴随着叔本华。伊壁鸠鲁是古希腊“幸福学”的倡导者,叔本华像他一样,鄙视人生的感性享乐,把幸福视为没有痛苦的生活。而伊壁鸠鲁本人所开创的伊壁鸠鲁学派在本书中也屡屡被提及。与之相反,“幸福论”所主张的人世中的幸福,在叔本华眼中,必然会导致痛苦。

1860年9月9日,叔本华患上肺炎,他自信身体还硬朗,拒绝就医。同年9月20日,叔本华早上起床时,身体一阵抽搐,然后摔倒在地,不过并没有感到多少不舒服。第二天,叔本华像往常一样起床,用过早饭,管家打开窗户为他的房间换上新鲜空气,就退出房间。过了不久,当叔本华的医生来看他时,他已经与世长辞了。遵照叔本华的遗愿,他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名字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文字了。

注释:

[1]15世纪末德奥地区的通用货币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