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看着倒在地上的张赞苹和小桃,还有那个不再出声的音箱。
小桃站起来了,可是张赞苹站不起来了,不是不想站,是因为脚踝受伤了。张赞苹的脚踝正好碰在音箱的金属边上。
张赞苹让小桃打120,小桃没动地儿,意思很明确,用得着吗?张赞苹倒是没有发火,镇定地说,我的脚,我明白,快点打120。
120拉走了张赞苹,也拉走了陪同的小桃,但是留下了一地火爆热烈的议论,这些议论很快飞扬起来,挂在了没有了树叶的枯枝上,落在了旁边的那个凉亭上,飞到了夜空中。王小娜望着消失的120,脸上绽放出来焰火一样的笑容。
8
小桃接到马晓芬的电话,让她下楼见面。小桃赶紧穿好衣服,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下了楼,看见马晓芬像上次来一样,依旧站在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的旁边。
马晓芬还是那件长款浅灰色呢子大衣,但是表情却和前几天见面时完全不同,脸色就像旁边废弃的三轮车一样难看,劈头就问小桃怎么赔偿?小桃怔了一下,说,我不是给张总送医院了吗?也把他送回家了?马晓芬说,是呀,可是……你不是不知道,他只要不跳舞、不活动,血管就有堵塞的危险,现在没法儿活动了,双腿已经肿了,腿马上就得做血管支架了,你说怎么办?小桃说,与我有关系吗?他以前腿上的血管就要堵了!马晓芬说,跟你有关系呀,他每个月给你发工资,你有责任照顾好他。小桃生气了,他刚给我工资,还没到两天!马晓芬说,只要你收了他的工资,别说两天,就是两小时,你们契约关系就成立了,你就是有责任的人,你就要赔偿!小桃气愤了,质问道,你这是不讲道理!马晓芬说,是你不讲道理的,你这么一个麻秆女人,竟把一个大男人欺负得要做手术,你不觉得你很厉害吗?你们本来就是跳舞锻炼,是自愿行为,可是你还找人发工资,作为一个女人,你不觉得羞耻吗?任何事只要跟金钱扯上关系,就会变成合同,不懂吗?
曾当过一年小学老师的小桃,如今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嘴里一个词儿都没有了。她望着眼前这个与前几天判若两人的六十岁的老女人,突然抹着眼泪,跑回楼栋,拖鞋掉了一只,也没捡起来穿上,竟然光着一只脚上了楼。
老胡看见小桃哭,也没劝,等她哭够了,才问缘由。小桃把咄咄逼人的马晓芬的话讲了,以为老胡会跟她一样,大骂马晓芬。可是没想到,老胡听了,完全同意马晓芬的意见,表示应该赔偿。小桃看着表情认真的老胡,发现此刻的老胡一点儿都不像先前索要三十万元损失费的老胡。
你有钱呀?你怎么赔偿?小桃赌气地问。
老胡解释说,我说的赔偿,是指心理上的赔偿。
小桃糊涂了,发现老胡现在真是变了一个人,还懂得心理赔偿。
老胡说,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大胖子。应该去看看,不看,说不过去。
小桃问,怎么看?
老胡说,我都想好了,买一兜苹果,一兜香蕉。
小桃生气了,把光着的那只冰凉的脚丫踹向老胡肚子,老胡不生气,顺势抱住了小桃冰凉的脚丫,柔和地说,大胖子老婆找你算账,让你赔偿,就是心里不平衡,咱们去看看,说点安慰的话,大胖子老婆气儿也就消了。都是赌气的话。
当真这样?小桃感觉脚暖和多了,又把另一只脚也塞在老胡的怀里。
老胡双手用力,把小桃的双脚完全焐在自己的胸口上,大智慧地说,你想呀,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跳舞,女人心里能好受吗?
小桃说,上次马晓芬来找我,是求我跟大胖子跳的,她还要送我羊毛围巾呢!
老胡笑道,你不懂,一点儿都不懂。
你懂?
老胡语调悠长地说,你和大胖子在外面跳舞快乐,不懂我们这些家属心里怎么想的。
小桃第一次听见老胡这样讲话,好奇地问,你们这些家属是怎么想的?
老胡嘴巴张了张,忽然不说了,脸一扭,坏笑起来,紧接着一只手攥着小桃的双脚,突然举起来,另一只手像是母亲给婴儿换尿布一样,伸进去,托住了小桃的屁股,然后顺势拽住了小桃的裤腰,一下子就把裤子拉下来,小桃马上就光屁股了。
你怎么天天都想这事呀?你烦不烦呀?小桃喊着,不想做,鲤鱼一样打挺,床铺又发出恐惧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老胡死死攥住小桃的双脚,面部狰狞地笑道,我就要天天做!只有我天天做了,你就没有想法跟大胖子做了!我做了,大胖子就做不了啦!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很简单。你懂吗?
小桃愣住了。
9
小桃这两天活儿特别多,可能快到春节的缘故,谁家都想干干净净迎新年,做卫生的电话一个连着一个。
这天晚上小桃刚回家,准备一会儿跟老胡一起去“心理补偿”张赞苹。刚才在回家路上老胡给她打电话了,说是一兜香蕉、一兜苹果已经买好了,饭也做好了,吃完饭两人就去看大胖子。
可是小桃回家刚把衣服脱了,就接到马晓芬电话,让她马上下楼,有重要事情要讲。小桃不像上次一样穿着拖鞋慌张下楼,而是慢条斯理穿戴好才下楼,马晓芬见了不紧不慢的小桃,看了一下手表,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桃。小桃不看。马晓芬说,跟你有关系。小桃这才看了,原来是张赞苹的住院通知书。
住院?小桃慌张地问。
马晓芬目光尖锐地看着有些紧张的小桃。
怎么要住院?小桃像是自言自语。
是呀,住院了,你应该怎么办?马晓芬继续盯着小桃的眼睛、手、腿,还有全身。
小桃想了想,把住院通知单还给马晓芬,说,这是你们的家事,跟我没关系。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马晓芬一把抓住小桃的胳膊,硬是把小桃给拽回来,生气地说道,老张是跟你跳舞摔倒的,有人告诉我是因为你踩了他的脚,他才摔倒的,你难道没有责任?
小桃一愣,立刻说,你把说这话的人请出来,我要对质。
对质的事以后再说。马晓芬说,现在问题是老张做了手术,肯定需要有人陪护,你是造成他做手术的人,所以你要去陪护。
你不讲理。小桃气得要哭。
马晓芬发怒了,差点要一步上前揪住小桃的衣领,愤怒地说,我说过,他每天都要活动,否则血管就要堵塞,就是因为你把他给摔倒了,他活动不了啦,躺了三天,所以腿上的血管堵了,这不是你的责任是谁的责任?还有一点你更明白,你是拿老张工资的,既然享受了“利”,那就要付出“责”,懂不懂?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定要讲法。你要是不懂法,我可以给你普法。
你这是欺负人。小桃觉得马晓芬仿佛一面高大的水泥墙,先是撞得她头破,然后又压得她快要垮了。
我欺负人吗?马晓芬呵呵乐起来,刀子一般的话扔过来,我给你打电话让你下来,这么冷的天,你十分钟才下来,这是我欺负你吗?是你欺负我呀!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等过人,更没有在冷风中等过人。你是第一个!
小桃反驳道,你忘了你上次来找我,可是求我陪老张跳舞的,你忘了?
我让你把他摔倒吗?再说了,你都多大年岁了,我让你杀人你也去杀吗?马晓芬左右看着,气愤得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砸碎了。
小桃木然地举着住院通知书。
马晓芬一把夺过来,厉声道,我要是让你去交住院押金,那真是欺负你了,可让你去陪护老张,一点儿不欺负你!你要不去,等着瞧!说完,马晓芬转身走了,走得怒气冲冲。
小桃呆呆地望着马晓芬的背影消失在大楼拐角处,这才慢吞吞地上楼。
在老胡的追问下,没有来得及脱下外罩的小桃,又把马晓芬威吓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老胡看着桌子上那一兜苹果和一兜香蕉,心平气和地说,我觉得马晓芬说得对,你应该去陪护。
小桃站起来,疑惑地看着老胡,义正词严地质问道,你让老婆去陪护,亏你讲得出来,我看你就是被那三千块钱吓住了。进了腰包,你就不想掏出来了。我不去!凭什么受那个老女人的摆布?你没有看到她跟我讲话的语气,就像是警察对犯人一样。
小桃不小心把“警察”和“犯人”这两个敏感的词说出来,赶紧闭上嘴。自从老胡走出拘留所,对“警察”和“犯人”这两个词特别敏感,只要电视上出现这两个词,老胡立刻换频道,而且再不看以前特别愿意看的警匪剧了。小桃冷眼瞅着老胡,担心受了刺激的老胡又要把她撂倒在床上,过去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老胡总要依靠床上这件事痛快地发泄,如今又增加了“警察与犯人”的刺激。可是出乎小桃预料,老胡并没有发怒,似乎没有听见小桃的话。
做人得讲道理呀。老胡仿佛幼儿园的老师,替小桃把外罩脱了,然后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从朋友还是从道义上来讲,都应该去,陪护病人有什么难看的?更能说明我们大义凛然。
我又不是去法场,哪来的大义凛然。小桃总是忘不了纠正老胡不分场合乱说成语的毛病。
老胡顺坡下驴,说,既然不是去法场,那就更得去了,给那个老女人面子,看她下一步还能有啥招数?再说了,你去照看一下大胖子,也是应该的,我总是觉得大胖子这个人还算可以,如今像他这样的有钱人也不多呀。就说那个房东老林吧,看着一团和气,像个弥勒佛,其实这家伙并不善,阴着呢,还有光头老刘,对吧?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小桃发现老胡现在思维太过敏捷,总能从一件事上快速“跳”到另一件事上,之间没有一点儿过渡,经常搞得小桃回不过神儿来。其实小桃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起张赞苹请她吃夜宵、给她买鞋买裙子还给她发工资的种种的好,特别是张赞苹总爱下意识地拍她屁股,“那一拍”感觉和老胡不一样,仿佛带电一样,能从屁股倏地蹿到全身的每一处,特别的美妙。老胡压在小桃身上时,小桃也爱拍老胡的尖屁股,有时老胡还问她,你怎么新添了这毛病?小桃反问,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就不拍了。老胡赶紧表白喜欢、喜欢,你拍吧,随便拍。小桃快意地笑起来,可是她哪敢告诉老胡呀,她拍老胡的尖屁股,是在回味张赞苹拍她屁股时那种微妙的感觉。
心情愉悦起来的小桃也就忘了马晓芬的脸色,再加上老胡并不反对陪护,所以也就点头说,那好吧,我听你的,就当我们学雷锋做好事了,善有善报。我明天就去看看大胖子。
10
小桃来到医院还带来了晚上值班需用的毛巾、抽纸、香皂还有特大号的水杯,那个大号水杯是她做小时工随身必备之物,像是小桃的另一张嘴。马晓芬没想到小桃会来,本以为就是吓唬她,等老张病好后,小桃能够知趣地躲开老张。但是小桃却真来了,还带来了值班的物品,这倒让马晓芬有些措手不及,心里反而更加生气,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冷脸相对。小桃热情地跟马晓芬打招呼,像是老熟人一样亲切地叫了一声“嫂子”,叫完后挪过旁边病床的一个凳子,对张赞苹说,张总呀,都怪我不好,把你给带倒了,让你受罪了,手术怎么样?今天我就陪护你,嫂子年岁大了,让嫂子回家休息。
张赞苹看了一眼马晓芬,心里明白了,是马晓芬去找了小桃,告诉她他要做手术的事,张赞苹能够想象出来马晓芬的语气,肯定特别嚣张、霸道,否则小桃不会这么快就赶来了,看来给小桃吓得不轻呀。张赞苹生气马晓芬,自己不就是跳舞锻炼身体吗,怎么搞得这么紧张?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张赞苹气得不说话了,把头扭向一边,紧紧地闭上眼睛。
马晓芬也不说话,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你让人家来陪护的,人家来了,你还能说什么?马晓芬心里犯起嘀咕,看来这个底层人真是不能碰,碰了就是一堆的麻烦,甩都甩不掉。可是这所有的麻烦又都是她自己找来的。不是吗,是她亲自上门找小桃来陪老张跳舞的,还给人家带去礼物,语气都是央求的。又是她亲自上门威吓小桃来医院陪护的。这都能怨谁呀?可是马晓芬想起王小娜传给她手机上的视频,小桃跟老张跳舞时,上半身几乎就是贴在老张身上的,再想起老张跳舞时穿的那几件羊毛毛衣,基本上都是右边起毛,一大片呀,显然那都是让小桃的脑袋给蹭起毛的……酷爱弹琵琶的马晓芬,长长地喘口大气,感到胸口不好受,特别憋得慌。此刻她感到耳朵里都是《十面埋伏》一阵紧似一阵的琵琶声。她想到外面换换空气。
马晓芬豁出去了,她站起来,对小桃说,那就谢谢小桃妹妹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马晓芬若无其事地走了。
张赞苹的病床旁边就剩下了小桃。小桃先是用带来的棉签蘸了矿泉水,轻轻地擦拭张赞苹干裂的嘴唇;然后又洗了热毛巾,给张赞苹擦脸、擦手;最后坐在床边,给他揉一揉肚子。张赞苹不让揉。小桃说,你还封建?你现在是病人,我是大夫,你就得听我的。张赞苹说,你歇会儿吧,揉肚子干什么?小桃说,亏你还是老病人,做了那么多次手术,都不知道手术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是要放屁的,只要放了屁,那就证明肠子捋顺了。张赞苹让小桃给逗笑了,说,我是腿,碍着肠子什么事?小桃也笑了,说,不管怎么样,放屁不是坏事。张赞苹左右看了看,纠正道,虚恭。小桃用小手指撩了一下张赞苹的脸,笑道,谁还不知道虚恭呀,放屁说得顺嘴,老百姓都这么说,就你这个大老总讲究。
张赞苹退休后,还是喜欢别人叫他“张总”,虽然嘴上不断纠正别人,我已经退休了,不是什么老总了,就是一个退休老人,但是别人叫了张总,他还是一边嘴上纠正着,一边心里特别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