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大夫、护士过来例行查看,见到小桃在病床边动手动脚的,那个被称作“大嘴”的爱开玩笑的手术大夫笑道,两口子感情再好,也不用在病床边上体现,养好了病回家尽情体现,对不?
张赞苹不好意思,脸竟然红了,也忘了纠正“大嘴”大夫的故意口误。因为前期所有手术都是马晓芬办理的,进手术室前谈话过程还有家属签字,也都是马晓芬走程序的,显然“大嘴”是故意讲笑话的。小桃的脸也绯红起来,两只手忙乱得不知道放哪儿好,甚至低下头去,躲开大夫、护士的注视。
“大嘴”大夫检查完,告之一切正常,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了,说完就和护士匆忙走了,还要例行查看其他刚做完手术的病人。
小桃把毛衣袖子向上卷起来,说,屋里太热了。
张赞苹用下颌向上挑了挑,说,歇会儿吧,忙乎的,喝点水?
嗯。小桃轻声道。
两个人四目对视,谁都没说话。
11
老胡以为小桃去医院陪护,不过就是走个友情过场,哪里想到竟然连续三天,小桃天天晚上准时走,带的装备越来越齐全,就差把床铺给搬过去了。因为晚上值班不睡觉,小桃改成白天睡觉了,小时工的活儿也都给推了。从医院回来,上床就睡。但老胡又分明觉得小桃没睡踏实,翻来覆去。老胡看得难受,如此下去小桃的身体吃不消呀。
小桃第四天晚上出门时,老胡拦住了她。老胡问她干啥去?小桃懒惰地说,明知故问。老胡眉毛一挑,明知故问也要问。小桃有气无力道,值班呀。老胡冷笑一声,你真把自己当雷锋了?小桃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气鼓鼓说,是你要我去的,对不对?你这个人特别没意思,总是变主意。老胡见小桃真生气了,苦笑着说,没错,是我让你去的,可是你已经去三天了,差不多可以了,怎么还接着去呢?小桃冷脸说,前因后果还用我解释吗?老胡顿了顿,忽然皱着眉头说,好吧,是我让你去的,这个不用问了,可是你涂口红,我总可以问问吧?小桃这才一惊,刚才临出门时,她确实站在厕所的镜子前仔细地涂了半天的口红,还仔细地打了腮红,要是老胡不讲,她还真的给忘了。老胡见小桃不言语,目光飘移,有些走神儿,就继续追问,伺候病人没必要涂口红呀,还把脸蛋涂红了,你这是去医院吗?我看你是去约会吧?小桃仿佛被人戳穿了什么,被老胡说得脸发烧,她用手摸了摸脸,铁板烧一样滚烫。
小桃坐在小板凳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了。老胡也不说话了,回身躺在床铺上,直直地躺着,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老胡越是感到自己身子发冷,也就越能感到小桃的身上热浪袭人,排山倒海一样向他袭来。
屋子里死一般的安静。老胡看不下去小桃受气包一样坐在小板凳上的样子,终于从他热爱的床铺上起来,温柔地对小桃说,走吧,快去吧。
真的?小桃小姑娘一样站起来。
你是大夫,照顾病人也算是天经地义,去吧。老胡语气软下来,顺手拍了一下小桃的屁股。小桃受惊一样向后躲,两眼睁得老大。老胡以为小桃害怕他,连推带拥,就把小桃送下了楼。看着小桃走远了,老胡才上楼来,一下子瘫坐在床铺上,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是笨蛋,无论怎么较量,都会输给大胖子。可是老胡又不死心。
过了一会儿,老胡在小屋里走来走去,突然拿起手机,拨了马晓芬的电话。没想到,马晓芬很快接了,听那语气,她好像正攥着手机,随时等着有电话打来。老胡镇定地自报家门。马晓芬问,什么事?老胡说能不能见个面?马晓芬说,不能在电话里讲吗?老胡说,我们还是见面说吧。马晓芬似乎有些犹豫,老胡干脆把话讲明,我们两个不跳舞的家属要是再不联手管理的话,可能会出人命的!老胡这句话很有威慑力,马晓芬当即告诉老胡不要胡来。老胡说,我不会胡来的,尽管我姓胡,但不叫胡来。马晓芬觉得老胡这个人说话倒还有趣,于是答应出来见面。老胡说,就在你家小区门口吧。
马晓芬放下电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为什么那么想知道老张的一切,虽然这几天她跟老张较劲儿没去医院,可她的心早在医院了,整日坐立不安,这几天根本就没睡,她恨不得有个什么机会、找个什么理由赶到医院去。
马晓芬是在意张赞苹的,她也相信,张赞苹也是在意她的。尽管这些年来他们之间争吵不断,经常上演冰冷之战,但是马晓芬始终觉得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她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张赞苹还在部队上,过年探亲假回来,两个人每天都在一起,互相握着手,就那么彼此凝望着,恨不得把对方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时刻在一起。那时他们俩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写上一封信,信上的内容都是火烧火燎的字句,双手捧着那些信,都能把双手烧着了。马晓芬还记得有一年张赞苹返回部队时,她去火车站送行,两个人依依不舍,全都流了泪。冷风打在流泪的脸上,就像是小刀子割肉,可心里却是火热。后来张赞苹踩着火车的汽笛声跳上了火车,他没有转身进车厢,而是站在车门前,隔着那个发乌的小玻璃窗,庄重地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当时马晓芬激动得再次泪流满面,她用手抹着脸,追着火车向前跑,张赞苹雕塑一样始终敬着军礼,马晓芬能想象到张赞苹身子一定站得笔直,马晓芬跑啊跑,一直到两个人看不见为止。火车站送行的那一幕,永远都在马晓芬的心里铭记。这几天马晓芬不断地问自己,张赞苹还记得火车站的分别吗?
半个小时之后,老胡在那个有着大理石装潢的高档小区的门口,见到了略显疲惫的马晓芬。马晓芬看了看清冷的夜空,说,前面不远有一家咖啡厅,去那儿吧,外面太冷了。老胡摆手说,不冷,没事的。马晓芬看也不看老胡,说,你不冷,我冷,又不是让你花钱。老胡被马晓芬顶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嗯”了一声,顺从地跟在马晓芬的身后走。因为迎风而行,老胡嗅到了从马晓芬身上飘过来的香味,这种香味跟小桃身上的香味不一样,特别好闻,但又说不出来怎么好闻。可是这种好闻的感觉,只在老胡心上停留片刻,立刻就随夜风飞走了。老胡还是坚定不移地喜欢小桃身上的气味儿。哪怕别的女人身上的气味儿再好闻他也不喜欢。老胡呼出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似乎要把马晓芬身上的气味儿全都吐走,心里才能安静。
才晚上七点多,咖啡厅人不多,马晓芬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摆手让老胡坐下来,看也不看老胡,就问老胡喝什么。老胡第一次走进这么高级的咖啡厅,左右看了看,怯怯地说只要不喝中药味的咖啡,喝啥都成呀。马晓芬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喝水果茶吧。老胡连声说“好好”。
马晓芬这才看着老胡,让他说怎么就要出人命了。于是老胡就把小桃跟张总跳舞的前后经过认真地讲了一遍,还有刚才小桃涂着口红、涂着红脸蛋去医院陪护的事也都一股脑儿地讲了。这么长时间了,老胡早就想抒发了,可是跟光头老刘没法讲,房东老林又半年才出现一次,还是在电话里出现。如今算是找对了人,所以老胡讲得滔滔不绝,犹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
凭着女人的直觉,马晓芬猜想小桃已经入迷了,已经走进老张心里,已经拔不出来了。但这一切好像又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马晓芬非常气愤,可又不想在老胡面前露出苦痛,不知为什么就迁怒到老胡的身上,于是话到嘴上就完全变了味儿,变成了马晓芬都不知道的味道。
马晓芬说,这太正常了。
老胡一愣,本以为他讲完这一切,马晓芬会气愤不已,会跟他站在一个战壕里,会拿着同一把枪,共同研究怎么才能“拆毁”大胖子和小桃之间的危险关系。可是哪里想到,马晓芬竟然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好像自己的男人被另一个女人缠住,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老胡惊疑地问,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吗?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呀!
这算什么大事呀?马晓芬“呵呵呵”冷笑道,现在的女人呀,只要看见有点钱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年岁多大,也不管这个男人身体如何,不管不顾往前冲呀,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往前冲呀,完全忘记羞耻了。过去城市女人是这样,现在乡下女人也是这样。看来坏女人都是一样的,不分年龄大小,也没有城乡差别,甚至也没有文化差异,都是一路货色呀!
你怎么这样讲话?老胡生气了,谁是乡下女人?我们家乡是鱼米之乡,没有雾霾,没有沙尘暴,比你们住的地方好多了!你们这里的女人才是乡下女人!你们这里的女人说话声调多难听,没有我们那里女人说话好听。我们那里女人讲话都是钢琴声。
马晓芬继续“呵呵”冷笑。
你就不怕出事?老胡还是奇怪,他的眼睛都瞪大了,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奇谈怪论的马晓芬。
马晓芬嘲讽地说,你不是等着他们出事吗?听说你都开好价了,三十万,对吧?看来你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老胡急忙辩解道,我说的都是气话,我不会把自己的老婆卖给别人!我家小桃,哼,给我三百万、三千万我都不换!
别在我面前大言不惭了!马晓芬强硬反击,我看你们两口子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你们早就都策划好了,早就盼着出事了。司马昭之心。
你这个女人,不知好歹!老胡站起来,差点就把服务员端在托盘上的水果茶碰翻了,年轻的小服务员退后一步,失声尖叫起来,惹得那些窃窃私语的男女一起往这边看。马晓芬赶紧低下头,她经常来这里,害怕有人认出她来。
老胡气呼呼地走了。马晓芬也没喝水果茶,付了费,也快步走了。
12
老胡回家后,气得一夜没睡觉。马晓芬嘲笑他,没什么,甚至骂他都成,但是不能骂小桃,小桃绝不是马晓芬嘴里的那些烂女人!小桃就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很快就会清醒的。老胡越想越生气,不住地在屋里骂街。先是大骂大胖子,然后再骂马晓芬,接着又骂光头老刘,随后又大骂房东老林,后来又继续骂老家的人。现在的老胡好像又变成了进拘留所以前的样子,一点儿都不稳重了,也不那么成熟了,老胡就是一门心思了,最后聚焦在马晓芬的身上,他决定要教训一下这个可恨的女人。
连续在医院陪护大胖子的小桃,在老胡的督促下,已经开始提前回家了,前几天都是早上九点多钟回来,可是今天已经快十点钟了,小桃还没回来,打小桃的手机,没人接。老胡急得抓耳挠腮,他准备去医院找。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也没看,劈头就问:“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真要跟大胖子成双结对呀?”哪想到话筒那边没有声音,再问,原来不是小桃,是马晓芬打来的。老胡更加生气,“啪”地挂断了。可是马晓芬再次打过来,老胡没好气地问她,什么事?马晓芬让他来一趟家里,老胡再问,何事?马晓芬说,你来吧,到这就知道了。老胡撂了电话,想这个马晓芬也是一个犟脾气的老太婆,怪不得大胖子总去外面跳舞呢,就是借着锻炼身体的名目躲开这个说话不顺听的老太婆。老胡如此联想,更为小桃揪心,说不准寂寞空虚的大胖子不知什么时候真要对小桃下手呢。
老胡到了那片高档小区,门卫一阵电话忙碌,严密核对后,老胡才在门卫审视的目光中走进了幽静的小区,没看见一个行人,都是小轿车无声驰过,安静得老胡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尽管老胡心里特别好奇,却哪儿也不想看,只看脚下的路还有门牌号码。最后他七转八绕,脑子已经晕乎了,才到了马晓芬家的小楼前面。
老胡举着手机,在马晓芬电话指挥下,他才顺利走进马晓芬家。进了屋,老胡就傻眼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客厅,五六个小孩子踢足球绰绰有余,而且客厅里的各种摆设,老胡也从来没有见过。记得那年小桃曾跟他讲过,她去过一户有钱人家做卫生,说是那家人屋子大得很,她连续两天才做完卫生,做完后累得小桃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劲儿来。
穿着浅灰色家居装的马晓芬让老胡坐下来,晕头涨脑的老胡看了看洁净的沙发,摇头不坐,固执地问有啥事。马晓芬指了指门口旁边一个纸箱子说,那箱苹果你现在拿走吧。老胡怔了怔,问,你找我来就是这事?马晓芬点点头。以为要研究大胖子和小桃事情的老胡,对那一箱苹果毫无兴趣,他说,我从不白拿人家的东西。马晓芬说,你怎么不识好歹呀?快过年了,人家送给我一箱苹果,我送给你,难道不好吗?老胡说,为啥要给我呢?马晓芬说,老张在医院,我不吃苹果。马晓芬忽然又抬高了声音说,我不爱吃苹果,懂了吗?老胡忽然脸色白了,怒喝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你以为一箱苹果就可以让我们感谢你吗?你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小桃也不爱吃!你就是给我们老家的狗吃,我们老家的狗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