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身为“兰把子”,必须心狠手辣,即俗语说的“心硬”。有的肉票自被抓起,就一直被绑在马上随“胡子”行走转移,无法移动,天长日久,屁股都让马背给磨烂了,大腿上生了一堆一堆的蛆。“胡子”们既怕肉票死掉,又舍不得给他们用药,于是就只能用火来烤肉票腿上的蛆。在烈火熏烤下,肉票疼得爹一声妈一声地拼命叫唤,情形惨极了,面对这一情形,胆子小或心软一点的“兰把子”根本无法承受。张作霖的胆子不算小,但心实在没那么硬。
绑了票,就要设法使人家赎回去,不然就没意义,这叫“甩出去”。为了确保尽快“甩出去”以及防止肉票逃跑,“秧子房”每天要对肉票用刑,所用刑罚大多非常严酷,其中的“熬鹰”更是令人谈之色变。“熬鹰”时,“兰把子”会先命令肉票们围着一堆火坐下,然后交给他们一个拨浪鼓或者铃铛,让他们从一头开始摇,每人摇五下,摇完再传给下一个人,到谁那里停了,监视的“胡子”就从背后给谁一棍。有人几天几宿没睡觉,被熬得受不了,摇着摇着就扎到火堆里,重者当场被烧死,轻者也得被烧个“满脸花”。
张作霖耳闻目睹,觉得这些事真的是太缺德了,他干不了。于是很快他又率部脱离双程帮,回到了赵家沟。日后张作霖发了迹,上山为匪这段经历虽然无法回避,但他总是理直气壮:“都说我张作霖当过胡子,我他妈的拿过谁一个笤帚疙瘩了?那时候我就是不服天朝所管!”
张作霖回赵家沟前,正值义和团运动兴起,东北也出现了杀洋人、焚教堂的义和团组织。1900年7月,俄国以“护路”为名,出动十几万部队侵入东北,直接剿杀东北义和团。10月,俄军将领阔比萨尔率部占领奉天,盛京将军(盛京为清代对沈阳的称呼)增祺被迫逃往辽西。
逃亡过程中,增祺所率仁字、义字两军在辽西溃散了两营,这些游兵散勇抵抗俄军虽不足,骚扰百姓却有余,当地有句俗语“兵匪一家”,就是说这些当兵的有时和“胡子”一样坏。在辽西一带,地方政府的运作完全失灵,清兵、“胡子”四下出没,到处抢劫,搅得乡里极不安宁。为了自保,地方士绅纷纷组织起由练勇所组成的“保险队”(也叫大团),通过“保险队”来为当地做“保险”。
什么叫“保险”?就是你这个村庄,他这个村庄,都由“保险队”负责保护,村里则每月付给“保险队”多少钱,以供练勇们吃喝穿用。有人套用戏曲中不太好听的说法,称之为“坐地分赃”。
“保险队”负责保护的区域叫作“保险区”,“保险区”付给“保险队”的钱就是“保险捐”,有钱的士绅多交一些,那些没什么钱甚至是赤贫的居民可以免纳。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有兵匪抢掠“保险区”内村民的牛马车畜等财物,“保险队”必须派人追捕,乃至将祸首处死,就好像官府一样。那段时间内,辽西各地都呈现出“似无治安而有治安”的奇怪现象。
当大股“胡子”过境时,“保险队”首领还要率部到境外迎接,一半监视,一半备战,总之一句话,务必要确保其秋毫无犯。倘若对方缺乏江湖义气,不守江湖规矩,双方就免不了要大打出手,来一场恶斗。
说起真刀真枪的恶斗,除了官军,当然还是“胡子”比较在行,所以练勇一般都是被招募的游兵散勇或者“胡子”。张作霖这一回家可谓正逢其时,在岳父赵占元及其他乡绅的协助下,他也在赵家沟成立了一个“保险队”。
“万人喜”
由于鱼龙混杂,有的“保险队”非但不能很好地维护地方,反而还勒索乡里,成为一方祸害。赵家沟西北的金寿山“保险队”就是这样。金寿山原为北洋新军的一个哨官,因受不了军队的约束,便回到家乡做起了“胡子”。虽说眼下改做了“保险队长”,但他恶习不改,除对所在“保险区”征粮征饷外,仍旧公开勒索抢劫。
与他们相比,张作霖算是非常守规矩。他从不允许手下在自己的“保险区”内乱抢乱夺,如果有别处的兵匪前来抢掠,他就竭力联系说服,让对方停止骚扰。
村民们得到苟安,对张作霖大加称赞,张作霖也抓住时机,不断扩大自身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不久,一支官府驻军奉命返京。这支军队军纪很坏,沿途到处扰乱地方,掠夺民间财物,所以当他们经过赵家沟一带时,有人为免搅扰掠夺之苦,曾欲进行阻击并劫持带队官佐。
劫持朝廷命官乃是不赦大罪,到时官府进行报复,反而更要遗祸地方。深知其中利害的士绅们赶紧采取了一个办法,即把兵丁领到各处加以招待,以防止生变。张作霖听闻后自愿分担责任,把四十多名官兵领到他岳父家住宿,不过他对这些官兵都有言在先:“吃喝是有的,但是杀猪宰羊是办不到的。”
官军走后,张作霖很快成了一方名人,“保险区”外的一些村庄也开始慕名请他前去保护。“保险队”能够得到的“保险捐”多少,主要由“保险区”的范围大小(称为“会圈儿”)以及区内民户的贫富而定,受张作霖保护的村庄多了,他拿到的“保险捐”自然就多了。
有利益就有争夺。自有了“保险”这个新生事物后,大小“胡子”们几乎全都“与时俱进”,成了各霸一方的“保险队”。张作霖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免不了遭到他们的忌妒,这其中就包括张作霖最早投奔的洪辅臣。一天,洪辅臣派人给张作霖送来请柬,邀他上门做客。张作霖虽然明知赴的是鸿门宴,可是又怕正好给对方留下大鱼吃小鱼的借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张作霖打小就在社会上混,练出了一副好口才和善于察言观色的细腻心思,人送绰号“万人喜”。见到洪辅臣后,他有问有答,应对自如。洪辅臣见状,杀气反倒慢慢消减了下去。张作霖很会来事,赶紧又趁热打铁,掏出自己的镀银小手枪,连同枪套一起送到洪辅臣面前:“此乃本人护身之物,今欲献出,请笑纳。”
洪辅臣对手枪赞不绝口,一边接过手枪,一边嘴里却说:“此乃你心爱之物,我倘若收下,岂不是夺人之美?”张作霖双手一拱:“如果嫌弃,就是看不起我。今后,我张作霖愿意听命于洪大哥。”
洪辅臣心花怒放,完全放弃了吃掉张作霖的想法。两人告别时,他破例送出很远,还对张作霖说:“后会有期。”
在张作霖事业草创阶段,汤玉麟是另一个不能不提的重要人物。汤玉麟乃“胡子”出身,与张作霖一样,他之所以落草为寇,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到了外界的强烈刺激。当年他做车把式,赶车行至中途,遇到一股“胡子”,结果不仅货物被洗劫一空,自己还挨了一顿打。汤玉麟咽不下这口气,就干脆自己也上山做了“胡子”,并且逐渐成为有一定影响力的辽西匪首之一。
能够在辽西一百多股“胡子”中闯出名堂,当然都不会是等闲之辈。除了枪法精准外,汤玉麟主要以膂力过人、勇猛凶悍著称,绰号二虎子,又称汤二虎(因在家排行老二)。据说他早年混迹赌场时,为了跟别人斗狠,曾以烧红的铁通条烫自己的肋骨,其间谈笑自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为匪后,汤玉麟继续了这种二愣子精神,悍不畏死,敢和围剿的官府兵丁直接对抗。
张作霖和汤玉麟结缘,是因为有一次官兵包围了张作霖,汤玉麟挺身而出,率部解围,救了他的命。张作霖遂与汤玉麟金兰换谱,结为兄弟,相互盟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有这样一首民谣描述当时辽西的江湖格局:“冯麟阁占东山,洪辅臣半边天,抢官夺印金寿山,汤玉麟闹得欢,张作霖坐地保险要银捐。”在这其中,做“保险”的张作霖乃后起之辈,同其他大帮派相比也显得势单力薄,但他的发展势头却很快,其“保险区”以中安堡镇为中心,已由最初的七八个村庄逐渐增加至二十七个村庄。
中安堡原为金寿山的势力范围,由于金寿山为非作歹,称王称霸,百姓不堪其扰,才主动邀请张作霖前去办“保险队”。张作霖占据中安堡,就把金寿山的地盘分出去了一部分,对金及其部众的收入有不小影响。金寿山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不得了,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如果能够让张作霖亲俄,倒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弥补自己的损失。
砸窑
俄国派兵大举入侵东北,剿杀义和团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目的是要吞并东北。俄军高级参谋马德利多夫大校认为,要想真正把东北变为沙俄帝国的一部分,除使用正规部队外,还必须注意联络当地的绿林武装,使之辅助俄军的侵略行动。
马德利多夫的主张引起了俄国远东军总部的重视,于是便委托他在东北进行招募。按照俄军的要求,凡是应募的“胡子”都要在肩膀或手臂上佩戴“中俄旗式”的标志,老百姓私底下称之为“花膀子队”。金寿山最早加入“花膀子队”,并为马德利多夫穿针引线,拉皮条式地招降其他“胡子”。
当时马德利多夫对刚刚崛起的张作霖十分感兴趣,就把拉拢张作霖的任务交给了金寿山。金寿山合计下来,若是能够趁机说动张作霖,就便可以从俄国人那里领到更多的好处,强过与其动刀动枪。当下,他便带上厚礼,赶往张作霖设于中安堡的团练部。
见到张作霖后,金寿山直言不讳地让张作霖和他一道投靠沙俄,给俄军当眼线,同时承诺只要张作霖肯这么做,不但可以不再计较“抢地盘”的事,双方还能结成同盟。
至1900年年底,东北全境各主要城市及主要交通动脉均已被俄军占领,东三省全部沦陷。这些俄军军纪败坏,经常三五成群地从据点里跑出来为非作歹,而且每每闯入民宅中侮辱妇女,为老百姓所切齿痛恨。在这种情况下,张作霖可不愿意像金寿山那样没骨气,为了“金卢布”出卖自己的国家和乡亲。没等金寿山把话说完,他就顶了一句:“我不参加俄军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来操心!”
金寿山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没过几天,就把“砸窑”的目标对准了中安堡。
像很多假意上岸洗白的土匪一样,金寿山虽然表面上挂着“保险队”旗号,但从思维模式到实际做法,从来都没有脱离“胡子”的一套。“砸窑”乃黑道行话,就是指攻打村寨城镇,攻进去叫“砸响了”,没攻进去叫“没砸响”。
按照坚固程度和防御设施的配备情况,“窑”又可分为“软窑”和“硬窑”。“软窑”的外墙由柳条子、木板障子构成,寨内无炮台,只是在屋角、道栅、马圈、猪圈里设有“暗枪”。“软窑”相对来说容易“砸响”,比较难“砸”的是“硬窑”,不仅有砖砌或土打的外墙,寨内还有炮台。所谓炮台也就是碉堡,当然不是家家都有,只是有的人家有碉堡,但已能起到足够的警戒和防御作用。
由于男人们白天干活,晚上要休息睡觉,所以一般情况下,天黑后都是女人到有碉堡设备的人家待着,一旦发现有什么动静,立即开枪报警,这叫“响窑”。这时候,睡觉的男人特别是练勇就会赶紧起来御敌。
中安堡镇属于“硬窑”,有不少炮台,且防范较严,所以虽然张作霖的人马不多,但金寿山也很难“砸响”。这边张作霖一面组织抵抗,一面向自己的结义兄弟汤玉麟紧急求救。汤玉麟很讲义气,星夜赶到中安堡为张作霖解围,金寿山畏惧“汤二虎”的悍勇,只得撤兵而去。
前后两次被汤玉麟所救,张作霖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两人的兄弟感情也得到进一步巩固,汤玉麟受邀进入中安堡,两帮自此合二为一。合并了当然还要再排一排座次,汤玉麟甘愿为张作霖鞍前马后地效力,在他的拥戴下,张作霖坐了新“保险队”的头把交椅。
没有吃掉张作霖,反而还帮助对方增强了实力,金寿山哪里甘心。“胡子”里有句话,叫作“砸窑先砸红窑”,那些有相当底气的“硬窑”为显示自己的武装力量,以便吓唬住“胡子”,往往会在烟囱上绑一面红旗,意思就是你要砸就砸,爷不怕,这就叫作“红窑”。“胡子”们固然知道“砸红窑”有多难,轻易不敢擅动,但一有机会总希望自己能砸下来,因为“红窑”的油水大不说,还能借此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在金寿山眼中,中安堡已成为必须砸下来的“红窑”。对于如何“砸红窑”,“胡子”们也积累了一套经验和办法,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收买村寨里的人,称为“内盘”,以便里应外合。
问题是金寿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渠道来安插“内盘”,就在他为此抓耳挠腮,无法可想的时候,干儿子马某献了一计,说不妨如此如此,金寿山听后连连称好。
东亚义勇军
这一天,马某率五名部下携械来到中安堡,声称敬佩张作霖的为人,不想再跟着金寿山干了,要求加入张作霖的“保险队”。张作霖正在招兵买马,扩张势力,就把六人全都收了下来。
张作霖当然也不傻,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对马某等人进行了暗中观察。观察下来,这六人让什么就干什么,非常听话,也不见有任何越轨行为,便放下心来。
其实马某等人就是来做“内盘”,当卧底的,他们本想直接暗杀张作霖,但始终无法下手。一直等到新年将至,张作霖吩咐预备吃喝,打算年底犒劳大家。六人私自商议,认为是个机会,便向张作霖告假,说要回家过年。张作霖不疑有他,就放他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