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得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俩子儿的面,
一个镚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面包与盐》写的是两个人的谈话。两个人都是旧社会里靠卖力气吃饭的,也许是骆驼祥子那样的人力车夫,也许是搬运工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们不干活就没有饭吃,自个儿养活自个儿,没家没口,一张嘴吃饱了一家人就饿不着。他们经常吃什么呢?“俩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俩子儿”就是两个铜板,“半喇子儿”就是半个铜板,“一个镚子”就是一个小钱。这首诗写的是一九二〇年以前的事儿,那个年头还使用小钱。按理十个小钱换一个铜板,一百个铜板换一块银圆,实际上一个铜板值不到一分钱,也换不到十个小钱;物价虽然比后来便宜得多,可是一顿饭没花满三分钱,吃得真是够苦的。
诗写成三十八行,两个人谈话,算是某甲和某乙两个吧,那么哪几行是甲说的,哪几行是乙说的呢?要分辨很容易,你看,第一行是甲问乙,第二行到第五行是乙回答甲,第六行到第十行是甲说的,接下去的两行又是乙说的……这就找着了一个规律,从排版的形式看,甲说的跟乙说的相比,各行的前头都多空一个字的地位。分辨清楚很重要,你念一遍试试,用两个不同的声音来念,譬如说一个粗一点儿,一个尖一点儿,分别念甲的话和乙的话,一边念一边揣摩他们俩的心情,你对这首诗就会有更深的体会。
这场谈话是甲开的头。“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两个人见了面常常这样问,并不要问个水落石出。没想到这样一句不经心的“礼貌语言”,竟会引出乙的满肚子的牢骚。“吓,还不是老样子!”他说。还是老样子,你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可问的!既然要问,我给你全都倒出来:“俩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这忿忿然的口气,甲会听不出来?可是他说:“这就很好啦!”仨子儿不到的一顿苦饭,他倒说“很好啦”,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的“老哥”呢?有安慰的意思,也是真心话,甚至带点儿羡慕的味道。吃饭可不容易哪,能弄到这么一顿,“这就很好啦!”俩人都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彼此彼此”,都过着苦日子,谁还不知道谁呢?“咱们是老哥儿们,/咱们是好弟兄。”咱们过的都是这样的苦日子,“要的是这们一点儿”,“这们”就是“这么”。
念到这儿得特别注意,甲本来还要往下说,却让乙给打断了。怎么知道的呢?你看,“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后面用的不是句号,而是逗号,不就表明甲的话说到这儿还没有完吗?咱们可以猜一猜,他接下去要说些什么。可能是“可就这们难”,也可能是“人家就是不让咱们活”。乙似乎料到这样往下说不大对劲儿,咱们可不能向谁诉苦,向谁哀告,所以他抢着补上一句:“咱们少不了的也是这们一点儿。”这一句跟前面甲说的相比,力量可强多了。乙提醒甲:“这们一点儿”是必不可少的了,咱们活命就靠“这们一点儿”,咱们出卖力气就为“这们一点儿”。“咱们做,咱们吃。”咱们用不着诉苦,用不着哀告,咱们是凭自己的力气换饭吃的。
“咱们做,咱们吃。”这句话说到了甲的心里:老哥儿们谁不是做一天吃一天呢?甲接过碴儿,阐发说:“咱们做的是活。/谁不做,谁甭活。”出卖力气,通常不是叫“做活”吗?老哥儿们谁都一样,一天不做活就一天没法活下去,就连“这们一点儿”也没处要。“谁不做,谁甭活”,真是天经地义。所以乙接碴儿说:“咱们吃的咱们做,/咱们做的咱们吃。”——活一天做一天,做一天活一天。
下面又是一个转折,在甲说的那段话里。“对!/一个人养一个人,/谁也养得活。/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这儿可以注意的有三点:一、“少不了的”是乙提醒甲的,甲接受了;二、“这们”改成了“那们”,“这们一点儿”实指“俩个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还有“半喇子儿的大葱”,“那们一点儿”在语气上还给人一种微不足道的感觉;三、“也是”改成了“只是”,更显得老哥儿们对生活的要求低得没法再低了。反正要求的“只是那们一点儿”,一个人总还养得活一个人;咱们凭自己的力气吃饭,“不要抢吃人家的”。可是一转念,人家干吗要“抢吃咱们的”呢?要不是有人“抢吃”咱们的,老哥儿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苦成这样呀!甲于是把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向旧社会,向剥削制度,处在最底层的劳动者正经八百地提出了严肃的抗议。
“对!”乙马上呼应,他说,“谁要抢,谁该揍!”这是警告剥削者:对付你们这伙抢人的只有揍,只有用武力。“揍死一个不算事,/揍死两个当狗死!”揍死活该,谁叫你们抢人!甲一连喊了三个“对!”他可来了劲儿,把乙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横下一条心说:“咱们就是这们做,/咱们就是这们活。”咱们一同来揍那些抢人的家伙,揍死了剥削者,咱们老哥儿们才有活路。“做!做!做!”“活!活!活!”老哥儿俩喊出了千千万万劳动者的呼声,说出了千千万万劳动者的誓言。大伙儿都已经苦成这样了:“俩子儿的面”,“一个镚子的盐”,此外还有什么呢?“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首诗句句是大白话,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的确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好诗。咱们念着,好像看见了那两个谈话的人,看见了他们谈话时候的神态,看见了他们的生活,甚至看见了他们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所有的话都是最底层的劳动者口头的话,可是又都是作者精心挑选出来的,所以有这样强的表现力,能把咱们吸引住,使咱们受到感染。
最后说一说这首诗的题目。诗人在题目后面有一篇序,现在抄在下面: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俩子儿面,一个镚子盐,半喇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的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语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原来“面包与盐”是巴黎贫民区的一个小饭馆的名字。诗人为什么说“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呢?他原先说王先生那句话“很轻薄”,那天晚上怎么又想起那句话来呢?这些问题都很有趣,很值得咱们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