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得分机器说。
“这结果能再现么?”
“多少次都行。”我说。我走上前去,关掉了热离子枪。嗡鸣声渐渐停止了。
“在这儿等着。”杰瑞米大步走出了房间。
得分机器和我面面相觑。
几分钟过后,杰瑞米回来了,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跟在他身后。那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高层管理人员,季度评估报告结尾处的署名者之一。也是准备炒我鱿鱼的那些人之一。
“让他看看。”
我照做了。
领悟的时刻再次到来。“耶稣啊。”那人说。
“我们打算继续测试,”我说,“将每一门、纲、目的生物都做一次测试——尤其是灵长类动物。毕竟它们在进化方面与我们存在联系。”
“当然。”那位高层管理人员说。他的双眼看向远方。那是弹震症[12]患者的表情。他还在消化这些讯息。
“我们也许会需要更多的资源。”
“没问题。”
“还有预算。”
“多少都行,”他说,“你们想要多少预算都行。”
安排花了十天时间。我们跟富兰克林公园动物园达成了合作关系。
从后勤角度来说,运送大量动物堪称噩梦,所以我们断定把实验室搬去动物园要比反过来容易得多。我们租了货车,调来了技术人员。得分机器暂停了自己的研究,又找了个技术员来喂养他那些两栖类生物。萨提维克的研究也正式搁置。
“我可不想妨碍你的工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告诉他。
萨提维克摇摇头。“我必须亲眼看到结果。”
某个星期六早上,我们在一座建造中的展馆里开始布置实验设备。那是个天花板很高的绿色房间,等落成之后,不同品种的麂就会入住此处。但眼下这儿只有科学家——这座动物园里最古怪、租期也最短的住户。最难的部分要数遮挡光线,我们不得不用帆布盖住宽大的玻璃正门。工作平台本身尚未完工,所以我们只好把试验台放在那块光秃秃的八边形混凝土上,再在旁边装上三级窄小的阶梯。萨提维克装配电子器械。得分机器和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沟通。我造了个更大的木箱。
这只箱子六英尺见方,四面每隔十二英寸就用宽二寸长四寸的大头钉固定。它更大,更坚固,也更轻便。
萨提维克提醒拿着电锯的我。“当心。”他说,“抄近道,满头包。”他转身走开的时候,我不禁好奇:这又是他平时那些谚语,还是特意编出来的?
那些工作人员刚开始不怎么愿意合作,直到动物园主管向他们说明了汉森那笔慷慨捐赠的数目。之后,他们变得热心多了。
我们用了整个周末的时间装配设备,最后一切终于可以运作了,就像实验室里那样。作为调试,我让萨提维克站进箱子里,然后运行了测试。他看到了灯光。屏幕上的干涉条纹坍缩为两个彼此独立的光团。
“运作正常。”得分机器说。
下周一的时候,我们开始了实验。我们早早来到动物园前,门房放我们进了门。
为了验证先前的工作成果,我们早就商量好先从青蛙开始。
萨提维克最后检查了一次指示灯,然后得分机器把他带来的青蛙之一放进木箱。
“准备好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我看向另一边的杰瑞米,他几分钟前带着一队人来到这里,此时正站在侧面靠墙的位置。他的表情专心致志。在他身后,两个身穿西装的管理人员在闷热的黑暗中流着汗。他们是来看实验的。得分机器带着几个技术员站在屏幕边。我按下热离子枪的按钮。它发出吉他琴弦般的嗡鸣声。
“结果如何?”
得分机器确认了屏幕。他竖起大拇指。“跟实验室的时候一样,”他说,“毫无变化。”
我们在人满为患的动物园餐厅吃了饭。这儿有上千名游客,大都带着孩子。到处是气球和冰激凌。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杵着一辆双人婴儿车。没有人知道在那块“建造中”的牌子后面,离这儿只有几十码远的地方,正在进行一场实验。
得分机器点了比萨,但没有吃完。
我坐在他对面,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不想吃。
“最后会是哪种动物呢?”
“没人猜得到。”
“猜猜看吧。”
“结果应该介于纲和目之间,”得分机器说,“灵长目是肯定的。”
“萨提维克,你怎么看?”
他从纸盘上抬起头。“我说不好。”
得分机器喝下最后一口百事。
“要我说的话,”他说,“多半是灵长类。我们应该最先测试那些动物。”
刚过中午的时候,我们进行了第一次实验。萨提维克按下按钮。干涉条纹岿然不动。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里,我们测试了几个哺乳动物谱系的代表者:有袋目,非洲兽总目,以及单孔目中与进化法则顽抗至今的最后两种动物——鸭嘴兽和针鼹鼠。动物园的管理员们拖着,推着或是抱着装动物的笼子,送到我们这边。我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动物依序放进木箱。设备运转。干涉条纹始终不变。
第二天,我们测试了异关节目到劳亚兽总目进化枝的物种。包括犰狳、树懒、刺猬、穿山甲,以及偶蹄目动物。第三天,我们测试了灵长总目里的树鼩和兔形目动物。野兔、家兔和鼠兔。它们全都没能让波函数坍缩。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具备意识。第四天的时候,我们终于把目标转向了灵长目。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来了公园。工作人员送我们走进大门,爬上小山。他们打开麂馆的门,打开了灯。萨提维克把今天的清单拿给管理员,然后他们商量了几分钟。
我们从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远的灵长目开始。我们测试了狐猴形下目和新世界猴。我们把它们放进箱子里,合拢箱门,按下按钮。
然后是旧世界猴:猕猴亚科和疣猴亚科。红耳长尾猴和汤基猕猴。
然后是一只苏门答腊叶猴。它吊在动物园管理员的手臂上,面孔就像一只小魔怪玩偶。就像会眨眼的填充玩具。我们最后的测试对象是类人猿。波函数始终没有坍缩。
第五天的时候,我们测试了黑猩猩。
“所谓的‘黑猩猩’其实有两种。”工作人员去做搬运动物的准备时,得分机器告诉我,“倭黑猩猩,也就是非洲地方语中的‘波诺波’,以及普通的黑猩猩。它们是相似物种,外行人很难分辨。等科学家们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发现这点的时候,它们早就被混合饲养很久了。”工作人员把两只青少年期的黑猩猩带进展厅,一路上牵着它们的手,就像家长牵着孩子。“但在二战时期,我们找到了区分它们的方法。那件事发生在德国海拉布伦郊外的一家动物园。一颗炸弹夷平了大半个城市,动物园却侥幸毫无损伤。等管理员们回到公园的时候,本以为这些走运的黑猩猩都活得好好的。但他们却看到了凄惨的景象。只有普通黑猩猩还站在铁栅栏旁边,乞讨着食物。而倭黑猩猩全都倒在笼子里,因惊吓而死去。”
工作人员把第一头黑猩猩带进箱子。那是一只处于青少年期的雌性,它用好奇的双眼与我对视。他们关上了箱门,萨提维克插上插销。
“准备好了吗?”我问。
萨提维克点点头。
我们两种都做了测试。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设备发出嗡鸣。我们复核了结果,然后又复核了一次。
干涉条纹毫无变化。
谁也不想开口。
“这么说就这样了。”最后,得分机器说,“就连黑猩猩都没法让波函数坍缩。”
我拨动电源开关,最后一次关闭了设备。嗡鸣声逐渐消失无踪。
“我们是孤独的。”我说。
那天晚上,得分机器在实验室里踱着步子。“这就像追踪某种特性,”他说,“你要在姐妹分类群里寻找同源性。你得整理进化枝,登记共源性状,鉴别外类群。”
“那谁属于外类群呢?”
“你觉得会是谁呢?”得分机器停止了踱步,“能够让波函数坍缩的这种能力,显然是我们种族在过去几百万年的某个时间点获得的衍生特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用最简化的方式来解释吧。我们的姐妹分类群全都不具备这种能力。这是种独一无二的衍生特征。是衍征。我们肯定是在与其它灵长目动物分离后才得到这种特征的。”
“在那之前呢?”我说。
“什么?”
“在那之前。在我们之前。”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之前的那几百万年。难道地球一直保持着现实未坍缩的休眠状态么?难道它一直在等着我们出现么?”
13.
那篇论文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我蹲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整理数据,编写成能够阅读、消化和发表的格式。早晨的颤抖尤其强烈,于是我拿起处方药,用咖啡和橙汁送下肚。等论文完成后,我开始写摘要。我将萨提维克和得分机器列为合著者。
物种与量子波函数坍缩
埃里克·阿格斯、萨提维克·帕斯汉卡、杰森·张。汉森研究所,波士顿,马萨诸塞州
摘要
多项研究表明,所有量子体系都处于概率波形坍缩与未坍缩叠加的缺省状态。我们早已知道,主观的观测是波函数坍缩的必要条件。这项研究的目标,是找出能够以观测行为导致波函数坍缩的高阶分类群,并以系统树的形式阐明这些主要动物类群之间的关系。无法令波函数坍缩的物种可以视为更加庞大的不确定系统的一部分。此项研究在波士顿富兰克林公园动物园进行,对象包括多个纲的脊椎动物。我们在此宣告,在测试的对象中,人类是唯一能够在叠加状态的背景下引发波函数坍缩的物种,而此种能力似乎是人类所独有的衍生特性。此种能力很可能是在过去六百万年间的某个时点,在人类与黑猩猩的最近共同祖先之后才出现的。
杰瑞米读完了摘要。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那张纸就放在他父亲传给他的巨型办公桌上。
最后,我开了口。“你说过的,你想要可以发表的东西。”
“我真不该说那种话啊。”他眉间的皱褶又出现了,“我真是自作自受。”
“不至于那么差劲吧?”
“差劲?不,简直太棒了。祝贺你。真是出色的成果。”
“谢谢。”
“只不过,”他说,“麻烦事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你肯定也明白。”
杰瑞米低头看着我写的论文,蓝色的双眼浮现出担忧。我仿佛看到了十八岁时的他,坐在我和他初次相遇的大学图书馆里。他的面孔光滑而年轻,那场冰雹和打滑的皮卡还是两年后的事。而这份论文会让他的人生比十年前更加复杂。
他抬起头来。“但这结论意味着什么?”
“取决于你觉得它意味着什么。”
之后的事进展飞快。论文在《量子力学杂志》上发表了,然后电话开始响个不停。采访和同行评审的要求接踵而来,还有十几家实验室开始重现实验,一心想要找出过程中的瑕疵。他们早已认定瑕疵是存在的。但在科研圈以外,对结果的解读开始天马行空。我没去关注那些解读。我要处理的是事实。
比如这个事实:在旅馆和工作地点的最短路线上,恰好有一家酒品店。我选择了那条距离较远的林荫道——而且没有喝酒。在某些夜晚,我信不过自己的戒酒意志,不敢回家,不相信自己会绕那条远路。于是我选择在研究所过夜,去北大楼一层化学实验室的应急淋浴房洗澡,尽管这是对神圣的实验室规章的公然违背。
我周围的那些瓶子里装着所有人类已知的化学制品:硫酸钾、三氧化二锑、苛性钾、硫化氮、亚铁氰化铁。所有化学制品无所不有,只是没有酒精,至少没有以非毒剂形式出现的酒精。
萨提维克的办公室仍然在主办公楼。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待在南大楼二楼的那个小房间里。那是他新申请的实验室。
萨提维克正在优化这项测试。他在努力让测试简化、小型化和数字化。将它转变为产品。毕竟他是个电子工程师,而实验室那套庞大而笨拙的设备迫切需要改进。它成了“汉森双缝实验机”,等他完工以后,那台机械只会有一条面包那么大。只是个小小的黑色盒子,配有式样简单的指示灯,以及小巧却高效的输出装置。绿灯表示“是”,红灯表示“否”。我很好奇,他是否已经猜到这台机械将来的用途了。
“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什么。”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他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里,而他初次向我展示了那台新机械。他摸了摸他一手打造的这个神奇的小盒子,续道:“而是你可能会知道什么。”
他放弃了他的门阵列。正因如此,他轻松的笑容也消失了,而我不禁思索他为了这个项目付出的代价。他不再谈论他的女儿,也不再抱怨家乡的收成。现在,他所有的话题都跟那个实验、跟他对那只盒子的改良有关。在他的工作台高处的墙壁上,用胶带贴着一张从旧书里撕下的名言:
动物是否只是某种较为高等的牵线木偶,进食时不会愉悦,哭泣时没有痛苦,没有欲求又一无所知,只是在模仿拥有智慧的模样?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1859年
14.
那个周五的晚上,我在去自己房间前拜访了旅馆办公室。前院的草坪上放着两只粉红色的火烈鸟。就我所知,这家旅馆并没有特别的主题。它的名字就很大众化:布莱克利汽车旅馆。旅馆本身是个棕色的长方形,几乎毫无特色,只有两个低矮的楼层,二楼有条开放式的过道。它跟附近那十几家老旧的海滨汽车旅馆没什么分别——破旧的程度也相仿——但前院的草坪上却摆着那两只塑料做的粉红火烈鸟。或许这就是理由。或许像这样毫无特色的汽车旅馆的确需要那两只火烈鸟。
前台的接待员看到我走来,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有你的信。”她说。她的名字是米歇尔,也可能是玛拉。
我从她伸出的手里接过信,然后预付了下个月的租金。我觉得他们喜欢长期租客。一星期只需要打扫一次。我拿着那些信去了自己房间,然后丢在桌上。
两封信。其中一封信上的字体整整齐齐,充满事务性。另一封则是手写的潦草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