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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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日之龙(下)(7)

上尉不为所动:“内阁告诉我说下一批援兵会带来谷物和肉食,补充冬天的储备。”他转向会长,“不过呢,你们突然出现,这批东西等于是抵消了。”

博果莫斯满脸震惊,餐巾停在嘴边:“当然,我并不愿意成为谁的负担。”

“你们在这儿也不安全,”洛夫道。“山洞里还有哈洛迪兵和其它东西。在我们封闭山洞之前,库罗达的命运仍然可能在瑞亚特重演。我建议你们继续上路,去塔司奇斯。我们没法保护你们。”

父亲道:“他们又该怎么去?能接纳他们的城市里,塔司奇斯离这儿最近,但依然有从这儿到库罗达那么远,中间还隔了两条大河。他们已经度过了很艰难的日子,而且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如果龙骑士团抛下人民,让他们自己保护自己,那真是太可悲了。”

洛夫摇摇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们得实际些,而你也说了,必须以龙场为重。抱歉,会长,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博果莫斯身体前倾,两手按在桌上。“请你原谅,上尉,这种事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当龙骑士团从库罗达往下游走到查拉丹,我们就成了负担,龙骑士团有别的事情需要优先考虑,所以我们才来了这儿。我一路为我的人民购买食物,一生的积蓄几乎散尽,而我们只失去了几个特别老和特别小的幸存者。”

我正琢磨怎么用幸存者来称呼那些死在路上的人,然后再次注意到他行首权杖上缺失的珠宝。现在我明白了。他真的是拿出了一切。

他不给别人机会打断,继续往下说,声音比之前还大,表明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出来。“我的人民从地狱逃出来,许多都失去了家人,甚至亲眼看见自己的家人被无法形容的可怕怪物撕碎、吃掉。”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当时我在龙场下面的村里,起先并没看见什么——只看到空中的影子,太多了,不可能全是龙场的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龙骑士团,直到它们袭击村子。是凶煞。它们攻击一切会动的东西,女人、小孩、动物,全不放过。”他的下巴哆嗦起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逃出来的人都是靠运气。我掉进河里顺水漂走,最后爬上岸,躺到森林的树冠底下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我承认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勇气,自从看见了那些——”他猛吸一口气帮自己定神。“它们最大的动力就是吃,怎么吃也吃不饱。吃东西是唯一能拖住它们的事。它们什么都吃。许多人都反抗过,或者——就像我们那里的育龙使——杀死自己的龙仔,免得它们遭遇更悲惨的命运。”他沉默下来。

没人开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回想起了和达瑞安在山洞的战斗。

玛毕尔从桌对面伸手碰碰他的胳膊:“我们这儿也有两个人遇到了凶煞,在我们自己的山里。我们明白。”

博果莫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接着又看了看达瑞安。他缓缓点头,目光回到我身上,再次深呼吸:“我们听说了。我们在查拉丹听说了消息,这带给我们希望。首先是听说过去的一位阿瓦现身,然后又听说育龙使的女儿用那样的方式击败了一个怪物,还为自己赢得了龙。于是我们有了勇气,我们知道必须先来这里,哪怕你们不接受我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压抑的情感扭曲了他的脸:“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想亲眼见见这个奇迹般的孩子,还有她的龙仔。”

我脸上发烧。贝鲁埃多半气急败坏,我故意不看他,但也没法与博果莫斯对视。或者达瑞安,或者任何人。尤其是埃达伊。我不知道他的看法是否与贝鲁埃一致,但我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毫无疑问,在那次试炼中库鲁宗守护着她。”贝鲁埃的语气有些变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尖锐。但我扭头不去瞧他,担心他会看破我的想法:我想从桌子上爬过去掐死他。

“我不是一个人,”我竭力让声音平稳。“有达瑞安帮我。而且还有一头龙跟我们在一起。”

“据我们听到的消息,是一头野龙,”会长说,“你骑在它背上,就像传说中卡迪亚的公主。还有达瑞安,虽说受了伤,却像王子一样战斗。”

“不全是,”达瑞安皱着眉头。“是玛芮娅救了我的命,而不是我救她。”

博果莫斯眼睛还红着,但脸上已经有了笑意:“故事传到我们耳朵里之前,想必有所夸大。”

“无疑是这样。”现在贝鲁埃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没关系,”博果莫斯说。“重点在于它给了我们希望,给了我们来到这里的力量。为此我深深感激。”

这时候我冒险瞅了眼贝鲁埃,结果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倒像是疲惫不堪。自从读过来自拉撒尔的命令他就变了,他对整件事的看法似乎发生了变化。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埃达伊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出一截。他字斟句酌似的问会长:“类似朝圣,是这样吗?”他的目光飘到我身上。

“我们知道契约伙伴的第一次飞行总是安排在门诺格日之后不久,”博果莫斯说。“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是为了看玛芮娅第一次骑着自己的野龙飞行。这对我们意义重大。”

“哦?”埃达伊的脸仿佛石头雕像,上头蚀刻着意义难明的符文。

博果莫斯的下巴抽动片刻:“请理解,先生,对于你这样学识渊博的人,这种行为或许显得很愚昧。但哪怕一点点希望我们也不愿放过。”

“你们中间有德哈拉吗?”

“没有,先生。都是普通人。我们的德哈拉和所有的侍祭都没了。”

埃达伊没说话,但我明白他为什么字斟句酌:他在寻找异端的见解,证明我的故事已经变成了某种不能接受的东西。贝鲁埃写给拉撒尔的报告无疑影响了他。埃达伊身上结合了宗教的确信和战士的实用主义,仿佛贝鲁埃和洛夫最糟糕的特质集于一人。贝鲁埃引起我的疑虑和愤怒,埃达伊却让我吓得要命。

他抱着膀子说:“瑞亚特的情况令人担忧。资源不足,负担过重。我同意上尉的看法,我们应该尽量挑出库罗达难民中有经验的工人,让其他人去塔司奇斯。我们不能负担他们。”

听了这样粗率的评估,父亲目瞪口呆。“等春天再赶他们走不是更慈悲些么。”他一点也不准备软化话里的嘲讽之意。

博果莫斯乞求道:“我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埃达伊丝毫不为所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来这儿的任务是保护龙场,这是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他对父亲说。“给他们足够离开的食物。别让他们安顿下来。我要他们离开。”

“他们才刚到。说起来你也一样。你根本不了解我们是不是有能力帮助——”

“我也很同情他们,育龙使,但我来这儿是为了完成任务,也就是保护——”

“冷血的任务,现在看来是。”

“你出产龙仔的能力是首要的关注目标。我正好是龙场财政的专家——”

“而我正好是这个龙场财政的专家。”

凯雷科清清嗓子。他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观察,专心致志、眉头紧锁。“保护龙场,这是我们过来的原因,是这样吧?那么,我们在那些山洞里要面对什么危险?”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能先告诉我吗?依我看,这是影响决定的重要因素。”

埃达伊两手叉腰:“我也想听听。”

父亲望向玛毕尔,但洛夫先开口了。“山洞里有一支哈洛迪的小队,装备十字弓和剑的人类步兵。我们与他们遭遇了三次,但他们在不断削弱。至于另一个危险,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大家意见不一。”

博果莫斯瞪大了眼睛。

“哈洛迪人最近一次从山洞深处往外走时,有个东西跟他们同行,”贝鲁埃道。“某种神殿经文中从未提到过的东西。我们无法理解它攻击的方式,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埃达伊道:“请你尽量说说看。”

“它的形象仿佛影子,大小和形状跟龙类似,”洛夫说。“它跟着一队哈洛迪游击兵进了房间,那是许多条通道交汇的地方。它一直落在后头,直到敌人死光了以后才跟我们交手。”

“只不过它从一开始就对这女孩发起了进攻,用的是某种心灵感应,”贝鲁埃说。“至少据说如此。”他的语气又一次让我生疑。我暗暗琢磨,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好借此掂量这个新来的埃达伊。

“而其他人都没有遭到相同的攻击,”埃达伊说。“对,我读过你的报告。”

贝鲁埃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教长。”

“当然,等我先安顿下来,思考一番。”

我发现自己看不出谁说了算——贝鲁埃还是炬扎头领。玛毕尔反常地沉默。博果莫斯双手放在腿上坐着。

埃达伊的小眼睛紧紧盯住我:“事实上,我想听听玛芮娅是如何看待这些事的。”

贝鲁埃挺直腰杆:“等玛芮娅有足够的经验来解释——”

“经验?”凯雷科打断他。“在我听来,她像是唯一一个有亲身经验的。”

这句话一下子就堵住了贝鲁埃的嘴。我默默感谢凯雷科。这样明显的事实,原本无需一再重复。

埃达伊把双手背在身后,珠子一样的小眼睛陷在刺青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说吧,孩子。”

我咽着唾沫,目光在桌旁扫了一圈。所有人都盯着我。“它一直没有确定的形状。可以说它像影子一样虚弱,但同时也很强大。我朝它射过箭,结果全都穿透了它。我有种感觉,我觉得它在”——我努力搜索合适的词——“在研究我。”

埃达伊凑近些:“说说看。”

“它在我脑子里四下打探。它让我看见许多东西,它以为那些东西能击垮我的精神。”

“让你看见?”

我点头:“在我脑子里,就好像读书时你想象出相应的画面。只不过更强烈,更清晰。来自恐怖读物的画面。说到底,我觉得它只是想吓住我。”

“你被吓住了吗?”

我咽口唾沫:“嗯。”

“我们怎么知道所谓的攻击是不是完全出自你的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无法捉摸。

我盯着他:“它在我脑子里钻得很深,我都流鼻血了。”

贝鲁埃皱起眉头,埃达伊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博果莫斯看我的眼神闪闪发光。我没法看他。我想起了自己对革提克的那些祈祷,祈祷能理解这怪物。我从未得到回应。

“她寸步不让,”父亲说。“大声朝它挑衅。”

“但当它发起攻击时,”洛夫补充道,“我们的龙把它撕碎了,就好像它是纸糊的。它散开、消失,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它。”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我说。“哈洛迪人进攻时,它显得很强壮。但只剩它自己的时候,它似乎缩小了。就好像它从他们身上吸取力量似的。”

凯雷科点头赞同:“那么说它不是凶煞,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贝鲁埃道:“而这就是我们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玛毕尔挺直上身,袍子窸窣作响。“我可以提出一种解释,不过只是古人的话,倒不一定是我自己的观点——”

贝鲁埃说:“当心,老头。”

埃达伊专注的目光转向玛毕尔,玛毕尔并不理会,继续说道:“我研究了过去的传统。它们解释说,当世界失衡时,黑暗的阿瓦就增长了力量和存在感——它们代表平衡的力量——也就是古人所崇敬的阿刹的另一面。”

贝鲁埃怒道:“一切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因此它不可能是阿瓦。”

玛毕尔耸耸肩:“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句——”

“阿刹是过去已经消亡的神话。”埃达伊的脸在锐利的刺青底下抽搐。

“但这至少是一种解释。”

“它是恶魔,”贝鲁埃道。“属于拉赫察。阿瓦是库鲁宗的映像,拉赫察不是。”

长斑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凯雷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的德哈拉总说拉赫察是由火焰或者秽物形成的,形状跟人类一样。我听着倒更像凶煞。”他又一次把贝鲁埃惊得闭上了嘴巴。“咱们听德哈拉说完,行吗?没准老传统也能教咱们些东西呢,哪怕它们的用词或者教义错了。”

玛毕尔望着贝鲁埃和埃达伊看了几秒钟,仿佛等他们争辩。两人没说话,于是他瞟了洛夫一眼。上尉耸耸肩。

玛毕尔低下头,一面深呼吸一面整理思绪。“在阿刹尼的经文里,厄迪姆和乌屠库是出现在一个宇宙循环结束前的平衡的力量。它们显现出来,拆掉旧世界,为新世界开路,就像腐烂树干里的白蚁。厄迪姆源于暗影,它彰显情绪:恐惧、绝望和愤怒。在所有故事里,厄迪姆都出现在乌屠库之前——乌屠库是衰败。乌屠库总是紧随厄迪姆。当社会解体,战争席卷大地,它们也会出现,带来物质的困难:衰退、疾病、饥荒、破坏。死亡。”

埃达伊说:“不过是吓唬孩子的睡前故事。”

“也许。但山洞里的这个‘异形’的确令哈洛迪人恐慌,并利用情绪攻击了玛芮娅的思想。这听起来实在很像厄迪姆。但需要考虑的还不止这些。按照阿刹尼的说法,潜力会释放。这是它第一次出现,很可能它的力量会越来越强。我们的时代还从没有人经历过这种事——除非玛芮娅的经历确实与此有关。”他扫了我一眼,看来似乎很害怕。“我们的道路与他们的信仰相会,我并不喜欢这种情形。先是夏龙,接着是这个暗影生物,合在一起看倒像是警告。如果它确实是暗影或衰败,那么,除非奇迹发生,接下来的事不可避免。”

博果莫斯脸色煞白:“接下来是什么呢?”

“厄迪姆控制的是惊恐、绝望和愤怒的人。它以恐惧为食,靠绝望增长力量,它输出的则是愤怒。动荡和毁灭。一个宇宙循环的终结。”

我想到山洞里关于战争与死亡的雕刻。我感到血液在胸膛、指尖和耳朵里砰砰流动。

“我们本地的民间传说中就有一次记录,但那是暗影和衰败同时出现。废墟中有一尊雕像,历经时光冲刷,就在玛芮娅和达瑞安看见夏龙的地方。这是上一个宇宙循环留下的遗物。黑龙被称作达哈克,它最初就是暗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大,将世界化为废墟。”我的脉搏在脖子里一跳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