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起源
除女娲、王母、悟空、愚公外,最先来到南太行莲花谷区域的,应是一位僧人,最终在南边山岭上,站成了一座双手合十、朝西膜拜的石头雕像;后来,是太极的张三丰,在石像背后的另一座山上凿壁安居;再后来,就应是在历代王朝中由各地迁徙而来的流民、草民以及隐匿者。毕竟,一片地域并不可以由一个人或几十上百个人来独享,需要不断加入者,以协作、通婚、繁衍、竞争等方式,拓展面积,改善环境;更重要的是,一个家族的壮大需要外来者的配合和支持,才不致因为自身繁衍功能衰竭而出现整体性消亡。莲花谷乃至其周边的羯羊圈、砾岩、杏树凹、李家庄、里沟、垴顶山、栗岩坪和奶头山等十多座村庄最初的情况毫无二致,都是几个同姓或是同胞兄弟落足后,经过原始的修整和积累,女嫁男婚,才逐渐繁衍成现在的规模。
但究竟是哪个村庄的先人最先在这里落足,后来者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说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村庄诞生不久,紧跟着又有一个村庄诞生。血缘上的亲近和家族依赖感浓烈且强硬,任何外姓的加入都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排斥。即使通婚的两个不同姓氏家族,在感觉上和行为上,也有很大差别。尽管时间可以推动社会和人们思维的更迭,古老的规矩或者族约偶尔也会被打破,但莲花谷和附近村庄的人们依然坚持着,即使一座村庄和另一座村庄仅隔一道山岭,只需蹚过一条河,甚至拿着一根长杆就可以搭在另一座村庄的房顶上,但决不会混淆,强行加入和别人指称都不可以,无论是谁,都会从心理上进行排斥,从语言和行为上加以反对。
由此可以判定:这一个山凹杨姓占领了,张姓便重寻一块地处,这一道沟李姓盖了房子,白姓就爬上了山腰……依此类推,逐渐形成了杨姓的莲花谷,张姓的栗岩坪,白姓的奶头山,傅姓的羯羊圈,曹姓的杏树凹,郭姓的垴顶山,李姓的李家庄。直到今天,莲花谷及其附近一个姓氏一个村庄,决不允许外姓人加入的族姓模式一直不曾改变。这一规矩曾经达到了近乎皇家律令,不容侵犯的严格程度。据祖父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谁要触犯了这一条“律令”,轻则被家族长辈号召年轻人捆绑起来,吊在梁头上用沾了水的荆条子抽打,重则逐出村庄,由他自生自灭。直到天下太平,成立了公社和大队,在政策和干部们的干预下,这一民间“律令”之威力才有所削弱,但有人触犯,还照样会受到全村人一致的口头谴责。所不同的是,当面说的人少了,背后唧唧喳喳的人多了,按照长辈话说:现在的人都变得圆滑了,有话不当面讲,背地大声骂娘,甚至损坏你的庄稼和器具,用以发泄心中不满。
最初,两个村的人见面了,开始时陌生,打过几次交道,就相互摸准了脾性。这个村的和那个村的人若是投了脾气,拜个干朋友,做个儿女亲家,甚至这个人的媳妇和那个女人的男人偶尔有个什么过分的事情,也都认为再正常不过。闲话还是要说的,但叽咕几天后,就在村人的嘴巴里面销声匿迹。
祖父告诉我:在咱们这几个村庄里面,羯羊圈和栗岩坪原先住得很远,都是后来从山里边迁来的。比如说栗岩坪,最开始在奶头山最里面,抬头就可以看见和尚山根,离咱村还有十五里路程。那时候也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路,就是沿着河谷,慢慢地踏出了一条路,等夏天秋天河水大了,栗岩坪的想出也出不来,外面的人想串个亲戚,进山锯几根木头,都要等河水小了才成。
我十二三岁时,经常跟着父亲去那里砍柴、锯木头、采药材、捉蝎子、摘山楂。直到我参军的那年,那里还住着一个老光棍和一个孤寡老妇人。基本还像村子的模样,除那位老光棍住的房子外,原先的数十座房子都变成了废墟,满目荒凉、幽闭和破败。地基上长满荒草、枯树和细软的藤蔓。孤寡老妇人住得更高,离栗岩坪旧址还有五里山路。
整个栗岩坪旧址周围都是高耸连绵的山岭。树木、野花、杂草和荆棘匍匐、高举,葳蕤葱郁。河谷阳坡上面,以杨树、槐树和几丈高的大椿树为最。每年春天,杨槐树枝头上挂满了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花儿,甜香味儿在整个和尚山的角角落落弥散,蜜蜂和大黄蜂嘤嘤嗡嗡。再向上,偌大的和尚山腹怀里的沟沟岔岔,坡坡岭岭上都长满了松树,松涛阵阵,鸟鸣穿谷,从这道山谷传到那道山谷。栗岩坪人整年都有绿色看,整年都有音乐听,还不缺柴烧,随便拣掉河边的石头,就可以种庄稼,不管种什么,都有水浇灌,就连麦子,也长得和人一般高。玉米和高粱穗子大不说,杆子硬实得可用来打狼。
这当然有些夸张,但森林里有狼却是真的,成群结队,具体数目狼自己也没数过。开始,也不知是栗岩坪哪一位先人,把村子建在这深山老林,简直就是跟狼作对,还有经常糟蹋庄稼的野猪、獾、狐狸和麝。野鸡、野兔和松鼠更不要说了,多得绊脚,随便在哪儿下个套子,一天都能捡十几只。
对最初的栗岩坪人来说,狼和野猪,绝对是个不小的威胁。听祖父说,那时候的狼很厉害,夜里大声号叫。一到晚上,每个村庄都被其叫声覆盖,就像在对面的坡地里叫似的。冬天晚上,狼成群结队地进入村子,在院子里乱窜,嗷嗷叫着,尤其有月亮的晚上,从窗户往外看,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绿眼睛,沓沓的蹄声从河谷传来,敲得人心阵阵发寒,还撞人的门和窗户,劲道儿特别大。谁家的门板薄了,插销细了,一家人就非喂了狼不可。
夜晚是猛兽的天堂。这些自由、狂傲、不妥协的生命,英雄主义者的精神图腾,现在已经消失了。村里人谁也说不出它们消失于何时,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如今的松林里,再也不见了狼。倒是庞大的尖牙利齿的野猪和獾,还在无日无夜地拱来拱去,咬噬庄稼,横行霸道。村里人自制土炮,炸死不少野猪;有剽悍的男人,几个人合起来,到山里去伏击野猪,屡次得手之后,人便狂妄起来,潜意识里认为野猪也不过如此。栗岩坪的张二黑就是一个例子,自以为五大三粗,一身力气,对付一头野猪没有什么问题,结果让恼怒的野猪给咬死了。还有白栓子的亲爹,葬身猪口也是因了狂妄的过错。
如今,咬死那两个人的野猪或许早已死了,不知在山的哪个角落,但它的子孙和人的子孙一样,又一一出现在同一块地方。在生存权利上,动物和人绝对平等。那些蔑视自身之外动物的人们,自己的血脉不一定就比其他动物久长。
郭姓的垴顶山离莲花谷只有五里山路,人口很少,把老的小的没有出世的全部算起来,至今也不过五十多口。也不知郭姓的先人当初是怎么想的,硬把一个村庄挂在半山腰上,还是下午太阳照不到的背坡。为此,邻村的人经常嘲笑垴顶山人:你们那儿天黑得恁么早,半天等于俺这儿一天。垴顶山人很生气,但不好发作,回敬说,那可不是唻,我们这儿的天早早就亮了,哪像你们,半晌了还在被窝里放臭屁给自己吃呢?然后独自嘿嘿笑,自感舒服许多。我们莲花谷和垴顶山遥遥相望,每天早上一起床,就相互看见。虽看不到人在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家做的事儿干得活儿吃的饭没有太大区别。即使现在,垴顶山谁家的儿子要说媳妇,一听是垴顶山的,张口就说:那地方半天不见太阳,到那里去过半天的日子呀。这是对一般人家或者穷人家说的话。如果是富裕一些的人家,被提亲的那一家大人就把这句话省了,衡量衡量条件,往前想想,朝后看看,觉得合适,还是要把自家闺女嫁给垴顶山人。
人们对风水依然看重,别说建村盖房婚丧嫁娶诸如此类的大事,就是出个远门,都要找懂阴阳八卦掐指算命的人算算,看今天是羊冲牛、虎吃鸡,还是马踏鼠,往东顺利还是向西平安。选址后,盖房子就成了头等大事,从选地方开始,就开始找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用眼和双脚勘探,罗盘定方位,主要是看这地处旺不旺人,下一代人傻还是俏,如果是可以诞生大官、大富之人,那主人家就兴奋得不得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遇到顶好的,村里人就相互争了起来,哪怕六亲不认,打出活人脑袋也寸步不让。
房主找个空闲时间,找些人来,叮叮当当地垒起房屋。人住多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倒还罢了,若是谁家的儿子女儿考上了大学,当了官儿,在外面混出国家人了,就又旧话重提,说人家那房子地方确实占得好。
垴顶山人的先祖选址之初也找阴阳先生看了,可能是个平庸的要不就是混饭吃的假风水先生,胡乱比划说,这地方,面北朝南,站得地势高,面前的鸡冠山堆金流银。两边的山冈左拦右抱,背后还有一把太师椅。错不了。多年后,村里确实出了个当官的,也就是郭二愣子的大儿子郭大名在部队当了连长。这官儿要说大确实不大,但在村里人那里,那是很大很大的官儿了。至于别人家,也出过几个歪歪扭扭,有点智障的儿子、女儿。人们说:垴顶山的精气被连长郭大名拔光了,其他人家出几个傻子也正常,这比枣核还准!
羯羊圈在莲花谷后面的一道沟里,曲曲弯弯的沟坡上是一色裸露的褐红色岩石,荆条子和茅草稠密如漆。岩石参差,远远看起来,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醉汉,一个摞一个地躺成了高矮不一的山峦。沟底有几片棌树林,林子边上,是一层层旱地,常种些花生、红薯和玉米、谷子等庄稼。再向前一段,就是羯羊圈村了。和其他村庄不一样的是,羯羊圈的傅姓人家谁也不跟谁合在一起。东面山坡上一家,西面山坡上一家,沟底甩着一家,沟口扔着一家,零零落落,彼此之间好像盖世仇家一样,谁跟谁也不靠拢。
在我曾祖父杨万身年轻时候,羯羊圈还在后面的大山里面。我小时候捉蝎子时去过多次。和栗岩坪旧址不同,羯羊圈旧址在阳坡的山沟底下,没有松树槐树大椿树,草和藤条很多,核桃树也多。大约十年前,我还吃过树上的核桃,用刀子从中间缝隙插进去,再顺着缝儿一旋,就可以吃到里面脆生生的白胖如婴儿的仁儿了。后来听祖父说,那沟里曾经吊死过几个人,有日本鬼子干的,也有自己想不开一吊了之的,有被鬼子侮辱而活不下去的妇女,也有穷得过不下去的健壮男人。这事后,羯羊圈夜夜不安静,不是他听见了鬼哭,就是你看到了鬼魂。村人请了几个阴阳先生,埋了犁铧、桃木弓、柳木剑、符咒等所谓的“镇物”。即使这样,该发生的还发生,该看到的还看到,把全村人搞得心神不宁。
村里人看这样下去不行,非再闹出个什么大事儿不可,就思谋着搬出这山沟,到莲花谷、栗岩坪和杏树凹附近重建村庄。
我真有点害怕,以致和父亲一块儿去那儿割荆条时,心里还很紧张。尤其是夏天的中午,蟋蟀和鸟儿的叫声更使沟底村庄的废墟安静得瘆人,冷不丁掉了一块石头,沟底就响起一阵回声。一想到吊死人的事儿,我就头皮发紧,头发好像竖了起来一样,全身起鸡皮疙瘩。
羯羊圈人记取了垴顶山人的经验教训,大规模迁徙虽有点集体行动的意味,但基本上是各顾各,谁也不给谁掺乎,即使亲兄弟。各自找了五个以上的风水先生看房基地选址,一个冬天间,就都搬到了离原址四里开外的山凹里,住进新房子里,种以前的地,说以前的话,生以前的火,冒以前的烟。
转眼到了一九七○年,平(山县,现属石家庄市)涉(县,现属邯郸市)公路要从这里经过,当时说是战备公路。村人虽然穷一点,但一听说要修路,而且是战备公路,可是头等大事,男人们就一个个卷了铺盖,揣上粗瓷大碗,参加到了修筑战备公路的劳动中。因为山高石险,修路过程中,砸死炸死不少人,但路终于修通了,村里人娶媳妇再不用骑毛驴抬轿子,走路靠脚板,拿东西用肩扛、架子背了。远在深山的栗岩坪、羯羊圈和垴顶山的人们看到了挨公路近的巨大好处,就逐渐搬出远山深沟,和莲花谷、里沟、杏树凹、李家庄和奶头山一样,家家户户、参差不齐地住在了公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