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年间,山西进士郑耀山,千里迢迢,携家带口到黄海边的赣榆县任知县。次年春节刚过,县衙内外正沉浸在一派新年的喜庆气氛中,本县有个叫闫尚志的衙内,出面联络了一帮同僚、乡绅、盐商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声势浩大地给郑耀山、郑大人送来一块金匾,上书四个溜金大字:剒邪恤苦。
郑耀山千里做官,此地无亲无故,更谈不上有什么裙带关系,上任不到一年,竟然有人这样庄重地高抬他,而且是赶在新年期间,一路敲锣打鼓地把金匾送到县衙里来,这是给他脸上贴金,对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一个充分肯定。
接匾的时候,郑大人表面上装作很不高兴地样子,甚至还批评下属不要这样搞嘛!可他内心里还是非常得意的。
闫尚志,本乡本土人,在县衙里干了不少年了,此人能写会画,很有点才气,前任知县曾答应要重用他,只可惜尚未得到提携,前任知县拍拍屁股走了,郑耀山、郑大人来后,他一个县衙里从文书的小官吏,似乎连巴结奉承的份儿都靠不上,这对于想走仕途之路的闫尚志来说,预示着他又要在新来的主子面前“磨合”几个春秋。可此时,已过不惑之年闫尚志,实在是耗不起他未来的岁月年华了。于是,他经过一番苦思冥想,选在郑大人上任之初,以一块歌功颂德的金匾,很快赢得了郑大人对他的关注。
郑大人把那块金匾悬挂在大堂一侧,每天前来拜见郑大人的各阶层人士,举目都能看到那块金光闪闪的金匾。这期间,郑大人在来客的赞扬声中,似乎感到一处不妥,那就是来客的目光,只要是看到那块金匾,大都要停留在那个“剒”字上。那个字读“挫”之音,是斩除的意思,四个大字联起来读,就是“斩除邪恶,体恤万民疾苦”的意思。尽管这其中的寓意很好,可郑大人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尴尬,尤其是当来客问到那个字的读音时,郑大人就觉得有些别扭。
好在许多读书人看了那块金匾之后,都竖大拇指,夸其学问很深。那样的时候,郑大人就非常高兴。郑大人曾拍着闫尚志的肩膀,夸奖他说:“你真是才学超群呀!”郑大人对闫尚志的这种好感,或许就来源于那个“剒”字的妙用。闫尚志也觉得他那块金匾送得恰到好处。
果然,事隔不久,闫尚志由县衙的文书,提拔为县衙里的典史,担当起主管文书的美差。这期间,闫尚志与郑大人接触频繁,有事没事地常到郑大人家中去坐坐,每次去都不空手,总是要带些吃的用的礼物。有时,闫尚志还领着夫人孩子一起去串门,看到郑大人家的炉子上的水开了,就帮助冲水,地脏了,就帮着扫地。很快,两家人如同亲戚一般走动起来。大约半年以后,有人传言,说闫尚志要由典史提拔为县丞了。因为,那时间闫尚志已经成为县衙里的“二当家”的。好多事情,找到县丞,甚至是“候缺”的知县都办不了的事,求到他闫尚志的门下,事情很顺利地就办妥了,大家眼瞅着闫尚志在青云直上。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闫尚志背靠郑耀山那棵大树,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爬时,本县一起修筑海堤费用贪赃案,把郑大人牵扯进去。上面派来的新知县,恰好又是郑耀山官场上的政敌,此人姓安,大名安锦彪,在州府里磨事多年,郑耀山任赣榆知县时,他曾不止一次地给郑大人出难题,也就是说,郑耀山、郑大人此番被免职受审,很大程度上是这位安锦彪、安大人在背后策划的。这一点,一直跟在郑大人身边的闫尚志心知肚明。
这一突如其来的官场巨变,让闫尚志措手不及。似乎意识到他的仕途之路走到了绝处!官场上,这朝不用那朝的人是正常事,问题是,他闫尚志跟郑耀山、郑大人亲如父子,州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他是郑大人身边的大红人。而今,郑大人受审入狱,他闫尚志还能脱了关系?或许郑大人前脚迈进囚牢,后面的一个倒霉蛋就是他大红大紫的闫尚志。
更为眼气的是,就在郑耀山、郑大人出事的当天,县衙里好多人就不正眼看待他闫尚志了,好些人,过去看到闫尚志,老远就打招呼,而今对面都不搭理他了,尤其是过去吃过他亏的人,此刻,就等着看他的笑话。原本是人上人的闫尚志,似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人人痛斥的哈巴狗。
可,谁又能料到,曾经威风八面的闫尚志,此刻,仍然显出他的威风来。他还是利用那块“剒邪恤苦“的金匾,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他在险恶的官场中站稳脚根。
那天,已经伦为罪臣的郑耀山、郑大人,在接受新任知县安锦彪的审问之后,准备戴上刑具,押送海州府大牢时,陪审在大堂两侧的县衙官员中,突然有人出列,并上前数步,甩袖、叩礼,冲着新任知县安锦彪大人双手作揖,表明他有话要说。
在场的人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罪臣郑耀山身边的那只“哈巴狗”——闫尚志。大家猜测,闫尚志此刻站出来,一定是想为他的主子辩护什么,郑耀山也是那样盼望的。
大堂内,顿时骚动起来。
新任县官安锦彪也看出些苗头来,他本想制止他多言。可转而又想,眼前这位闫尚志和他的主子郑耀山是一丘之貉,他安锦彪原打算收拾掉郑耀山之后,再来收拾这般小爪牙,没料到他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竟敢在这大堂之上,要为他的主子讲话?哪好,让他当一回跳梁小丑恶,给他一个“自投罗网”的机会,省得以后想收拾他的时候找不到理由。于是,安大人冷脸一板,轻“嗯”了一声,准他讲话。
闫尚志左右作揖,尽管向他投来的目光,除了愤慨,就是蔑视的眼神,可他全然不顾,我行我素,仍旧有板有眼地向前迈着方步,冲着大堂高座的安大人深深地再作一揖,随侧过身来,目光转向郑大人时,他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怒目圆睁,抖颤着气愤至极的手指,点着他昔日的主子郑耀山的脑门子,激昂而愤怒的样子,直呼其名:“郑耀山,你这个老贼!”
这一声呼喊,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刹那间,没有一个人能相信那样的脏话,是从他闫尚志的嘴里呼喊出来。
但是,闫尚志确确实实就是那样直呼他主子的大名,而且是破口大骂上了:“郑耀山,你这个老狐狸,我早就料到你会有今天,果然是不出我所料。”说到这里,闫尚志绕大堂转了半圈,突然抬起手来,直指大堂上那块金匾,说:“郑耀山,你抬头看看我当初送给你的金匾,那可是一块警示牌呀,本人认为你看了此牌,会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没料到你贪心不改,直至走向了今天的不归之路,这是你罪有应得的下场。”
闫尚志的这番话,把郑耀山说糊涂了,说傻了。郑耀山甚至不认为眼前的奴才是跟他讲话,还认为他是怒骂大堂上的安锦彪、安大人呢。但是,仔细听来,闫尚志口若悬河地每一句怒骂,都是冲着他郑耀山来的。郑耀山怀疑,闫尚志那个狗东西是不是疯了?
闫尚志呢,他指着那块金匾,剖析说:“大家请看,我送来的‘警示牌’上,上书‘剒邪恤苦’四个大字,其中的‘剒’字,右边是一把‘刀’,‘邪’字的左边是个‘牙’,‘恤’字的右边流着‘血’,苦字的底部是个‘口’,这四个字拆开,再连起来,就是‘刀牙血口’之意。这正是我对郑耀山这个老贼的一个警示。可这个贪官,竟然一点都没有悟出来。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表明我的心迹了。希望安大人,主持公正,禀明上司,将郑耀山这个贪官的罪行彻底查清,早日将他送上断头台。”闫尚志连珠炮一样地痛斥完郑耀山之后,垂袖后退,肃立在一边。
而此时,郑耀山可算听明白了,原来,那块金匾的背后,还暗藏玄机。当初,闫尚志那个小人送匾给他的时候,可是当作“斩除邪恶,体恤百姓疾苦”来解释的,现如今,他郑耀山身陷囹圄了,这只“白眼狼”反咬他一口,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刻薄地阐述,郑耀山顿足痛骂了一声:“小人,狗!”随后,郑耀山两眼喷着怒火,盯着闫尚志,恶狠狠地骂道:“好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儿,竟敢如此愚弄老夫,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放过你这等小人!”郑耀山话没有讲完,当场气晕过去。
闫尚志更爆暴跳如雷,他一改昔日主仆的身份,指着郑耀山,骂道:“狗官郑耀山,你若是早悟出我的送匾之意,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闫尚志盼望,在这种时候,他昔日的主子,今天的囚徒,越能当众痛骂他,越能说明他们是背道而驰的。也只有那样,才能有利于他未来的仕途。所以,闫尚志把最难听的话,最恶毒的攻击,全都指向了他昔日的主子郑耀山。
郑耀山气得浑身发抖,他巴不得窜上去,一口咬死这个狗奴才,可惜他身戴镣铐,无从下手了。但他,被拖出大堂,押上囚车后,仍旧在顿足痛骂着闫尚志那个小人。
闫尚志呢,也正是因为郑耀山的那场痛骂,才不至于主子入狱而受到牵连,事情的发展,恰好与他本人所料到的那样,新来的知县安锦彪大人把他看成是郑耀山的敌对面,仍旧起用他在州府里担任要职。
但是,人世间的事情,往往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约半年以后,那起“海堤贪赃案”水落石出,上面彻底查清郑耀山、郑大人贪赃枉法一案,是安锦彪一伙人背后栽赃陷害的,州府派捕快来捉拿安锦彪时,同时给郑耀山、郑大人平反昭雪。而此时的闫尚志,知道他再也没有回天之术,就在县衙里燃放鞭炮,庆贺郑大人官复原职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躲到自家的后院里,选了一棵歪脖子树,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