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贾平三为了安全和方便,将崔雄和他带来的十几个战士,安顿在村西头的那所破旧的龙王庙里。庙外,战士小李和“大个儿刘”在放暗哨。龙王庙里,供的是龙王爷和龟蛇二将的塑像。当中那座青脸红胡头戴金冠的就是苍龙爷。泥塑身上的金漆油彩早已剥落,苍龙爷红虬胡子上沾的尘土太多,变得像把褐色的短帚似的。过去,逢到大旱,家家户户都给龙王爷做供享,带着黄表纸、香锞、供果来求雨,还有的扯上几尺红洋布,给龙王爷缝一件新袍子。求雨的人焚香叩头,有时还用八人大轿抬着苍龙爷往各处游转……今年三伏后接着秋旱,老是不下透雨,但战乱动荡四年多了,迷信的人也早无心到庙里上香叩头求雨了。老村长就在这里接待八路军。
此刻,庙的一角架上锅煮开水,龛台上点着一盏小釉壶做的油灯,灯捻冒着黑烟,战士们有的在吃带来的煎饼咸菜,有的躺在铺草上卷了烟抽,有的在烫脚。崔雄吃了点干粮既不休息也不烫脚,他也不会抽烟,他肩上的担子重,布置好了暗哨查了岗回来,就同老村长贾平三两人坐在垫着铺草的墙角边拉起呱来。
春水似的月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从龙王庙的窗洞里流泻进来。蟋蟀、金铃子、油葫芦、纺织娘欢畅地在砖缝、草丛里振翅鸣叫,叫得热闹而和谐。
老村长贾平三往水烟筒里塞皮丝烟,他看得出这个急性子的八路军连长有心事,“忽”地吹燃了纸媒子,安慰地说:“我已经得到通知,他们今夜准到。别看这儿靠近铁路,四周都是鬼子的据点,只要有情况,我事先就能知道。这条从苏北通往山东的交通线,畅通无阻。有我领你们过铁路,那是穿钉鞋拄拐杖——摔不了跤!你们路上够劳累的了,放心休息一会,你也烫烫脚躺一会儿吧!”
远处,有火车的“隆隆”声自远而近,又从近而远,准是一列鬼子运兵运煤的火车过去了,听那声音是往东边连云港去的。
崔雄听着火车远去的声音,说:“老村长,人一到,趁天黑,我们一定要过铁路线回山东!”
老村长贾平三是个稳健的老人,呼噜噜吸着黄铜水烟袋喷出一口浓烟,将烟头“噗”地吹吐到地上用脚踩灭,点头说:“你就吃定心丸吧!没问题!”他望望龛台上香炉里点着的那根香,说:“快了!这根香点完,他们就该到了!”
崔雄用眼瞅瞅香炉,巴不得那支香马上就燃完,可是那支香阴阳怪气冒出笔直的淡淡的青烟,燃烧得很慢很慢,崔雄只得捺下心来等待,同老村长闲聊起来。
老村长非常健谈,崔雄问起他这一带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样,老村长就蹙着眉毛叹起气来了:“唉,马尾串豆腐——提不得了!战前此地虽然也穷,每逢一、四、七、九,十天四个集,牛车、小土车、毛驴、担子,集里挤得插根针也困难。打从鬼子来后,烧呀杀呀,奸呀抢呀,老百姓哪样没经受过!汉奸成立了维持会,派人下乡来今天要税,明天要丁,搅得鸡犬不宁……”接着,老村长谈起上个月鬼子兵来围庄扫荡的情景,又说,“幸好人都早早得到消息逃离了村庄,留下的老弱给鬼子杀了三个,鬼子抢走了猪羊鸡鸭,临走还放火烧了十几间屋子……”他讲得非常凄惨,花白胡子乱颤动,有几个战士也围上来听。崔雄虽张耳在听他讲,但心里不踏实,他仍在记挂着任务。他刚抽身站起要到外面看看,庙外传来了嗡嗡的人声,似是小李同谁发生了争吵,嚷嚷得不休。崔雄“嗖”地拔出了腰里的短枪,回头对着战士们挥手叫了一声:“跟我来!”
老村长和战士们也早惊觉了,老村长将水烟袋往腰上一系,拔腿紧跟崔雄就走,战士们提起枪来,呼呼啦啦一阵风,也都跟着崔雄跨出了庙门。
淡淡的月光映照着远处黑沉沉的村屋和树影,近处,从枝叶缝隙间透过的月光,照亮了庙门口那块空地。空地上,一个青年人,正被放暗哨的小李用枪指着押了过来。小青年身材高大,剃的平顶头,穿的对襟褂子,正在跟小李辩白着,矮小健壮的小李不听他的,连声嗔怪地说:“别唆,走!……”崔雄听出是小李的声音,见他押着这人来了,“大个儿刘”仍在放着暗哨,他心里很满意。他刚要仔细打量那面庞被月光照得白净清晰的年轻人,老村长眼尖,打了声“哈哈”,翘着花白胡子笑了,挥舞着右手指着那年轻人对崔雄说:“连长,大水冲倒龙王庙了!自己人!自己人!”
崔雄明白年轻人就是老村长派去侦察的联络员,“嗬”了一声马上对小李说:“小李,自己人!”
月光拉长了小李和那年轻人的影子,小李放下步枪,年轻人回头斜睨着眼睛,笑着看小李,说:“早跟你说了吧?你不信!”倒将崔雄身后的一伙战士讲得笑出了声。
小李笑笑,也没答话,将手里缴获的一把左轮枪丢给年轻人,说:“给!接好!”
手枪离开小李的手,在月光下泛出蓝光,年轻人“托”的一下接住掖在腰里,用袖子拭着满头大汗,看着走到面前的老村长,轻声说:“他们来了!”
崔雄也听清了年轻人的话,心里热乎乎的,刚要开口,只听老村长问:“人在哪里?”
青年人喜声喜气地转身用手一指:“在那边树林子里!”
淡青色的月光下,远处那个密密的树林子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那里仿佛可以埋藏下千军万马,使人产生一种神秘的心情。
崔雄右手将军帽往额上一推,吆喝着说:“整队!咱去迎接!”
战士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一会儿都整队站成了一行。老村长神情专注,两道眉毛在鼻梁上面纠结起来,眼睛炯炯放亮。崔雄刚叫:“立正!”
老村长忽然嘴角流露出笑意“嗬”了一声,说:“看!来了!……”
崔雄、小李和全体战士扭头一看,只见清风飕飕吹来,树影错落间,一伙新四军战士牵着马,簇拥着两个人走过来了。
两个人,一个穿军装瘦高条子戴眼镜的,崔雄立刻猜到是方参谋;那一个身材魁梧的穿风衣戴草帽的蒙面人,崔雄也立刻猜到,一定就是那位“重要的客人”了。崔雄叫了一声:“稍息!”让战士们都列队站在那里,自己正正军帽跑步上前。
方参谋也快步走过来了,等崔雄靠近时,他左手伸出了四个指头,这是代表新四军的意思。
崔雄连忙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说:“一路平安!”
方参谋也说:“一路平安!”然后又敬礼说,“我是方强!”
崔雄同时敬礼,说:“我叫崔雄,师特务营第一连连长,奉命来迎接你们!”
月色溶溶。两只手热烈地紧握在一起了。方参谋回过身去,轻声对蒙面人说:“八路军派来的崔连长!”但却没有向崔雄介绍客人是谁。
在淡青色的月光下,蒙面人亲切地同崔雄握手,用发音略显生硬的话说:“你好!”
崔雄看看蒙面人,感到神秘,但他遵嘱不同蒙面人说话。他毫不犹豫地对方参谋说:“不休息了!要赶时间,马上就出发,天亮以前一定要过陇海路!”
听到崔雄说马上就出发过陇海路,蒙面人立刻点头表示支持,轻声向方参谋说:“方,很好!请对连长说不休息,马上走!”
轻风吹动着,树梢在絮语。明月和云团在天空竞走。广袤的原野宁静而美丽,新四军骑兵护送的队伍走了,将那匹驮载行李物件的枣红马留了下来。这时候,一个矮小健壮的八路军小战士,接过枣红马的缰绳牵着,正对另一个大个儿的战士悄声在说:“准是个大首长!”
大个儿的战士压住嗓子说:“少管闲事!”
蒙面人笑了,但是,因为灰布遮住了他的脸,没人能看到他在笑。
陇海铁路东段,日本侵略者为了确保运输安全,铁路线封锁得很严密,五里一个据点,三里一个碉堡,沿铁路两边在许多地段都挖了护路壕,布上铁丝网。护路壕有一丈多宽,一丈多深。鬼子有炮楼的地方,在交通沟上架了用铁链和滑轮操纵的活吊板,放下吊板才可以通行。鬼子的铁甲车装着小钢炮,还定时“轧隆轧隆”地沿铁路来回逡巡。鬼子的巡道车也常配备着武装力量。尽管如此,它却从来切不断共产党控制下的从苏北到山东的交通线。
下半夜的时候,老村长贾平三亲自带路,崔雄和战士们护送蒙面人和方参谋从后贾谷庄悄悄走过荒田又穿草地,过了一沟又过一岗,来到了一块土岗边的野坟地里。一条横穿山东江苏之间的铁路就在面前。这儿有小河哗哗的流水声,有秋虫悲戚的鸣叫声,也有快成熟了的庄稼被夜风吹动时发出的索索声。听到这样的声音,使人仿佛听到了秋天大收时节迈动脚步的声音。土岗上有杨树林,地上长满了蒿草和野花、刺藤。这一带,地形特殊,敌军的护路壕还没挖好,老村长贾平三熟悉周围地形。他知道从这里穿过铁路线比较安全,只要掌握住敌人活动的时间规律,就能插空子钻过去,所以由他亲自带路将大家领到这个地方来了。
土岗下的野坟地里,有树有草,地形也适于隐蔽。大家都躲在这里,有的俯伏在散发着清香的草地上,有的蹲在树下,都没一点声响。那匹驯良的枣红马,背上驮着蒙面人的行李物件,由小李牵着,也藏在刺槐树下的阴影里。马是个难侍候的主儿!它的四蹄上包裹着破布、旧棉絮,嘴里给它衔上了一根树棒。可是它仍旧常常甩尾巴,鼻子“嗤嗤”喷气,害得小李提心吊胆。
从大家隐蔽的野坟地里,可以看到远处敌人的炮楼里亮着灯。炮楼上的窗户洞和射击孔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像个骷髅头。整个炮楼的轮廓在夜里显得模糊而虚幻。一会儿,炮楼里的探照灯亮了,直射过来,扫来舐去。铁道两边的树桩、木档、铁丝网,连地上一撮草棵在探照灯光下,都照得清清楚楚。谁要是在这种时候过铁路,真太危险了!探照灯光如果照到人,炮楼上的机枪会立刻跟踪射击……空气紧张,大家都默不作声,等待着时机,听着老村长和崔雄指挥。
经历这种场面,蒙面人平生大概还是第一次。他趴在一个小坟包上仔细观察着。
一阵震耳的“轧隆轧隆”声传来,敌人的铁甲车狰狞地开过来了。车上架着小钢炮,插着太阳旗。“轧隆轧隆”震得地面发颤,卷起呼呼风声。淡青色的月光下,铁甲车金属壳闪闪发亮。大家俯伏着,每一双眼睛都机灵、紧张地睁着,凝望着铁甲车到来,远去,在黑暗中消失。
蒙面人皱着眉。方参谋也担心地凑近了蒙面人。他明白,出发时新四军的领导同志说:路上很艰难,随时会出娄子。你去,一定要注意客人的安危!看来这话一点也不过分……
铁甲车过去了!蒙面人看到崔雄对两个机枪手说了些什么,做了个准备越过铁路去的手势,他也站起身来,做了起跑的准备。但是,老村长忽然仰起身子来双手一拦,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原来就在此时,远处出现了一前一后两个黑影,正飞也似的向铁路上窜去。淡淡的月光照得死蛇似的两条铁轨发出乌亮的油光。两个黑影已经跑近了铁道。大家心想,这是什么人呢?怎么一回事呢?……不但方参谋,所有的人都愣了!只见崔雄哼了一声,嘴里狠狠骂了一句什么。大家本来站起身的,这时又不得不趴下身子。
谁也迷惑不解,老村长看出门道来了,压低嗓子说:“老百姓!跟我们一样,过铁路的!”
两个黑影已经蹿上铁路了。哪料一瞬间,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光又亮了,闪电似的扫在铁路上。只听机枪声“咯咯……”响了!敌人的机枪声在夜空中凄厉嘶吼,两个黑影却机灵地消失,似乎翻滚着隐蔽下来了。
崔雄叹了口气,替两个偷越铁路的老百姓担心,也替自己今夜能否过去担心。敌人发现有偷越铁路的人,炮楼上的机枪就“咯咯咯……”射击。还夹杂着三八大盖“巴勾”“巴勾”的步枪声,铁路上顿时又传来了可怕的响动声,一辆手摇压道车从东边“乞卡乞卡”开来,巡道的日本兵听到枪声赶来了。压道车上亮着几支电棒,七八支日军步枪上的刺刀在月下闪着寒光,八路军战士们的枪口都瞄着日军。两个机枪手,一个矮壮,一个是大个儿。矮壮的那个机枪手枪口对着敌人的炮楼,大个儿的机枪手枪口对着巡道车上的鬼子兵。
“滋——”的一响,压道车突然停了,拿枪的日本兵“突突”地走了下来。几支电棒东照西射,到处搜索,刚才偷越铁路的两个老百姓,忽然爬起身来,撒腿向蒙面人和大家隐藏的野坟地里跑来。
真是糟透了!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像一把火忽然随风烧到身上来似的,崔雄和方参谋不安起来。日本兵一定要追逐过来的,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了!偷越铁路的事会不会受到破坏了呢?……
月光下,渐渐看清楚了。奔跑过来的是一老一少。前边一个是瘦瘦的老头儿,后边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们奔跑过来,跑得飞快,越来越近,日本兵追赶的枪声“巴勾!”“巴勾!”在响,跑在前边的老头儿,突然“啊哟”惨叫一声,中枪扑倒在地。小伙子尖着嗓子惨叫一声:“爹!——”但他想停步却未停,稍一犹豫就又飞奔着直向蒙面人和大家藏身的这块野坟地里跑过来了。
三个日本兵紧紧追逐,是想抓活的。大皮靴“突突”响,越来越近了。
蒙面人紧张万分。这时,只见崔雄右手一摆,做了个手势,八路军战士们浪花似的分散开来。几个战士拥着蒙面人,方参谋和老村长向后转移。小李也牵着枣红马跟着往后边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