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给崔雄几句话,说得心里发热。只见小伙子忽地双膝一跪,哭着说:“我是西曹林村的人哪!一家都死在鬼子手里了!……我娘和我姐姐叫鬼子糟蹋后杀了!我爹带了我打算过铁路投亲,又死在鬼子手里了!我要报仇,跟你们打鬼子!收下我吧!”
小李在一边问:“你要投奔的亲戚在哪儿呀?”
小伙子眼光凄凉,摇头哽咽道:“爹知道,我不清楚。我要跟你们走!”
问题很明白了,小伙子无处可去,为了打鬼子报仇才紧紧跟着的呀!
崔雄扶起小伙子,同情地望着。他自小受苦,也是个一肚子苦水参军跟了共产党的人呀!别看他战场上杀敌勇猛,平时见到谁诉苦,他都会心酸掉泪的。他此刻眼睛又发酸了,叹一口气,果断地说:“唉!小兄弟,走吧!咱一块儿走!”
希伯赞许地看看崔雄,同情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也说:“走吧!”
他见小伙子右手受了伤,忙跑到小李牵的枣红马跟前,从马背上帆布行囊里取出了消炎粉,又从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给小伙子绑好伤口。在给小伙子包扎右手时,蒙脸的灰巾忽然掉了,吓了小伙子一跳,他朝小伙子笑笑,又把脸蒙上。小伙子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一句话也没说。但他感受到这洋人心好,默默地任希伯给他包扎着。
希伯同小伙子走在一起,指指鼻子,说:“我,希伯!你呢?”
小伙子歪着脸端详了一会儿,一边赶路一边用鞋尖踢着路上的石子,默不作声。看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当然,也许是因为环境陌生,人陌生,或者昨夜悲惨遭遇的阴影还笼罩着他的心。但,当在后边走着的方参谋问小伙子“你姓什么”的时候,小伙子回答了:“陈!……”
希伯说:“呵,小陈!”他拍着小陈的肩,发自内心地用中国话火辣辣地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小陈凝视着希伯,感动地点头了。通过这句话,一个受侮辱和残害的中国人和一个反侵略反***的外国人,两颗心交汇到一起了!
天上,初秋云彩的颜色、形状都在不断变幻,枣红马喷着响鼻,甩着尾巴,队伍在阳光下向北前进……
走呀,走呀,走过一些庄稼地,又走过一条干涸的小沙河。
走呀,走呀,又走近一处有坟头也有树木的空旷地,谁知出乎意外,“砰!”“砰!”……飞来一阵冷枪。
矮壮的机枪手哼了一声,抱着歪把子机枪扑倒在地。
子弹在希伯身边“嗖”“嗖”擦过。希伯一惊,拽住小陈一起趴倒在地。
只见崔雄高叫:“趴下!散开!打!”他匍匐到被打死的机枪手身旁,放下步枪取过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哒”扫了一梭子,前面树林子里一个穿草绿色军衣的丘八歪歪斜斜栽倒了。崔雄向前冲了几步,又“哒哒哒哒”还击过去。一刹时,八路军战士都一个个丁字步跪下瞄准。对面枪弹飞来,这边枪弹飞去。步枪、机枪一起交响。隔着庄稼地,可以隐约看到对方青天白日帽徽!
方参谋伏在希伯身旁,气愤地说:“我们把他们看作是友党友军,他们却专打我们的冷枪!……”
希伯脸上气得淌汗。国民党这一套,他当然了解。就在这年一月,蒋介石命令顾祝同和上官云相以八万多兵力在皖南袭击新四军,制造了“皖南事变”,希伯熟悉的**军长负伤被俘了,项英副军长战死了。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希伯听着激烈的枪声,看着不远处倒地的那个矮壮的机枪手身边一摊鲜血,心情悲愤。想起刚才那两枪嗖嗖擦过耳边的弹声,仍旧心惊肉跳。他心疼那躺倒的机枪手,意识到自己也差一点中弹倒下,觉得真是处处有危险,谁料想已经到了这儿还会遇到国民党反共军来偷袭一阵呢?先前,崔雄叫他蒙上脸那会儿,他还不免生气,现在倒佩服崔雄了。他刚踏上山东敌后的大地,对在敌后抗日的艰苦处境,马上就有了深刻的体会。
机枪张着嘴“咯咯咯”“哒哒哒”地叫,步枪也“砰”“砰”地响,敌人不多,似乎后退了。
希伯向倒在血泊中的机枪手身边爬去,方参谋赶紧说:“希伯同志,趴下不动!”但希伯不听,他明知矮壮的机枪手牺牲了,心里却希望他还活着。他爬到机枪手身边,方参谋也爬过来了。机枪手已经死了!一只手捂住血淋淋的胸口,仿佛不想让人看到这置他于死命的一击。阳光照耀着他那年轻朴实的脸,脸色变得那么灰白。微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吻着他的嘴唇和脖子,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希伯觉得一阵痛苦,一阵悲伤,心上似被沉重的铁块压抑着。他低下了头。
枪声稀了!敌人走了。崔雄弯着腰跑过来。他看看牺牲了的机枪手,面颊上隆起一条条肌肉,嘴唇歪扭着,仇恨使他肝肠寸断。他喃喃地说:“迟早要跟他们算这笔账!……”
【第四章】“山的风口,水的漩涡”
山东滨海区某地蛟龙庄西边大枣树下的三间瓦屋里,现在是八路军某师的临时师部了。师部的首长有的带着队伍到鲁中区执行任务去了。留在这儿主持工作的是政委。
政委姓罗,沉静安详,有泱泱大将的风度。他三十九岁,穿一套褪了色的军衣。黄褐色的长方脸上戴着黑边的深度近视眼镜。一双眸子总是闪耀着热情的光芒。长期的战争生活,使他的外表看上去老于他的年龄,但他那宽阔的前额,会使人感到他随时在频繁地思考。
这是中午,他坐在屋前空地的一个碌碡上正在理发。他胸前围着白布,理发员用剃刀给他一下又一下在剃光头。剃下的黑发都甩在地上。
政委是一直留着头发的。师部的干部和战士们见政委堂而皇之在剃光头,就议论开了。
一个留分头的瘦高个儿的参谋说:“快看!政委头剃得多光哟!”
管理科长说:“这是‘无声的命令’,懂吗!是剃给你这样的人看的哩!你还不快把自己的‘洋头’剃掉!”
留分头的参谋咧嘴笑了,忙说:“当然剃!当然剃!”
怎么回事呢?原来朱德总司令号召部队指战员剃光头,因为,随时打仗,留长发头部负了伤不容易包扎、治疗。可是,一些爱漂亮的知识分子干部,觉得光葫芦头太难看,对自己的“分头”有点留恋,罗政委懂得身教重于言教,就来了个以身作则,自己先把脑袋剃光,带了个头。
罗政委剃了头,用水洗净,就走进屋里了。枣树下三间瓦屋,既是他的办公处也是他的住处。屋四周,是些小块菜园和庄稼地。屋后,有排枰柳树。屋里墙上由参谋人员钉着一张五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地图给屋里添上一种纵观全局、指挥若定的气魄。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笔砚和一些书籍、文件。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双铃马蹄表了。它是罗政委随身带的“法宝”之一。不管转移到哪里,总在政委的桌上放着,“嘀嗒嘀嗒”响个不停。人说:“政委就像这只表!严肃认真,总是工作不停!……”在这三间小屋里,空荡荡的,搁着门板搭成的床铺,床上只有一床灰布军用被子,床头墙上挂着一个公文皮包,地上有些盆盆罐罐,有报务人员用来工作的收发报机。门前树下的矮草屋里,饲养着政委那匹高大的坐骑——“花斑豹”。门外布着岗哨,有事来找政委的人,常在这儿进出。
部队的给养很困难,八路军又不愿加重老百姓的负担。每天吃带壳子的高粱米掺地瓜干烙的煎饼,煎饼常常带着霉味儿。罗政委和大家一样吃大锅饭。他剃了头进屋时,小勤务员给他打来了饭:小米稀饭、大葱、赭红泛灰的高粱煎饼,又拿出一碟在蒜臼子里捣过掺了盐的生辣椒酱放在桌上。罗政委卷起大葱煎饼,就着辣椒,大口嚼着,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天气晴朗。灿烂的阳光透过树隙,从南窗里反射进来。那个留分头的瘦高个儿参谋将一些最近从战斗中缴获的日本侵略军的文件、资料送到罗政委面前的桌上,罗政委无意地朝他头上看看。参谋笑了,指指戴着军帽露出的分头鬓角,说:“我们议论过了,马上就剃光头,向政委学习!”
罗政委“呵呵”笑了,风趣地说:“响鼓不用重锤敲嘛!”他接过文件、资料,参谋走了,他一边吃一边仔细阅读起来。
滨海、鲁南、鲁中山东敌后,日寇不断“扫荡”,人都说这一带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这些天来,罗政委在密切注视着敌情动态。从敌人那儿缴获的文件资料,有些已是去年的,但都是第一手的材料,极有参考价值,都是刚刚请人翻译过来的。罗政委拿起一份由日本陆海军部署名的《适应局势演变的帝国国策纲要》看了起来。这份绝密文件中提出:坚持建立“*****圈”殖民大帝国的主张,决定“不惜对英、美一战”。他放下这份文件,又拿起第二份文件来看。这是一份去年七月由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西尾寿造署名“奉敕传达”的“大陆命令第四百三十九号”。文件中提出:“大本营要迅速处理支那事变。为此,同心协力,迅速摧毁敌人继续抗战的企图,适应形势的变化……”罗政委锐利的目光在这两行字上停住了,将两个文件结合起来琢磨,想:德国***已经发动侵苏战争,国际形势起了新变化,看来,日寇既要同希特勒攻苏相呼应,又要向南洋方向进军,野心真大啊!文件中提出“要力求迅速恢复……山东省的……治安”。罗政委想:西尾寿造已经下台回国,现在换来做“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的是俊六,但日本侵略军的这个方针是不会变的。与这份文件同时缴获的还有一份今年四月“华北方面军多田司令官的报告”,里面特别提到“剿共是肃清的主要目标”,“主要对共产军根据地进行毁灭战”。现在,敌人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是冈村宁次。多田的方向,看来冈村也是不会变的。
大葱比辣椒还辣,罗政委却觉得开胃,嚼着煎饼,放下文件,侧过身来,对着墙上的那份作战地图冷静地思索起来。他推测,今年——一九四一年的冬季,日寇的大“扫荡”一定会提前开始,规模一定超过往年。前些日子,从电台抄收的电讯稿和一架破旧矿石收音机收听到的新闻中,得知八月中旬冈村宁次到南京访问,在那里并同大汉奸汪精卫会谈,后来又到济南活动;九月初,俊六曾到华北“视察军情”。罗政委闻出了浓烈的火药味。冈村宁次同俊六、汪精卫见面,会不会是要利用伪军和日本侵略军“协同作战”呢?冈村到济南干什么呢?俊六视察华北和冈村到济南难道没有联系吗?会不会就是布置在山东进行大规模新的军事行动的前奏呢?……罗政委对战争是有经验有阅历的,中国的古语“防患于未然”,他深知其中的奥妙。由敌人的动态上揣测去向,不能不引起他对于当前根据地和部队一系列事务上安排和布置的重视……
除了麻雀吱啾,除了桌上那只双铃马蹄表“嘀嗒嘀嗒”响,四周一片寂静。忽然,有一只花喜鹊飞来,停在门前一棵大榆树上“喳喳”叫着。听着喜鹊叫,罗政委的脑子里暂时排除了对敌情和眼前许多事务的思索,喝着小米稀粥,又拿起十多天前从新四军里送来的一份材料,仔细看起来。
这是一份关于希伯同志的介绍材料,虽然简单,却具体、明了:
汉斯·希伯(Hans Shippe),德共党员,知名作家兼记者,四十四岁,第一次来华是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代,曾在北伐军总政治部编译处工作。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愤而回到欧洲,一直同情中国革命,写过不少文章。一九三二年后,他再度来华,是上海第一个国际马列主义学习小组的发起人之一,在上海参加了中国的反***运动,用“亚细亚人”(Asiaticus)等笔名在《太平洋杂志》等美、英报刊上经常发表政论文章。希特勒上台后,他流亡国外,是一名坚强的反***战士。一九三二年秋,偕夫人到上海定居,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于一九三八年到过延安,一九三九年到过皖南新四军军部。今年五月,他以美国进步组织“太平洋学会”记者身份,由上海到苏北,在新四军中采访。他一直反对日本侵华,反对德、意*******,反对美英的绥靖主义政策,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国际主义战士。
罗政委近几天来,阅读这份材料已经好几遍了,内容他完全记熟了,但还是看了又看,因为他心里面老在挂念着这位要到“风口”“漩涡”里来的外国人。他以前没听说过希伯的名字,主要是因为长期处在被敌人封锁、包围的作战环境之中,接触人、接触书报都受限制;而且,希伯在国外写文章常用笔名。但阅读这份材料以后,罗政委对希伯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一个知名的来自欧洲的作家兼记者,信仰共产主义,反对***主义,万里迢迢到异国来战斗,不怕艰苦与危险,独自来到山东敌后抗日根据地,目的很明显,是来支持中国人民抗战,要将八路军与根据地老百姓抗日的事迹向国外宣传报道,这是“雪中送炭”,多么难能可贵!三天前,师部派出了以战斗英雄、特务营一连连长崔雄率领的一个武装小分队,去陇海线以南接应从新四军里来的希伯。崔连长精明强干,勇敢剽悍,交给他任务总能完成。但在等待中的罗政委总放心不下。罗政委心里悬念着:从新四军护送过来,一路安全吗?由崔雄带人去接应希伯过陇海铁路,一路顺利吗?如果,日本侵略者的冬季大“扫荡”提前,希伯到来,正巧赶上这个关口怎么办?敌人的“扫荡”历来十分残酷,今年的“扫荡”,规模一定更大。……那么,希伯来到……罗政委心情复杂,既迫切欢迎希伯来,又不放心他是否安全。他一遍又一遍看电文材料,每当看电文材料时,心里就像乱云纷飞,有惊雷闪电,现在,也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