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政委吃完简单的午饭了,将吃剩的煎饼仍旧用布包起来连同那碟辣椒放在一边。一个参谋在门口报告:“姚副部长来了!”其实,不用通报,一听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罗政委就知道是谁。罗政委抬起了头。
进来的是政治部的姚副部长。他走起路来,脚步急促,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推拥着,脚上过去受过伤,所以走路踢拖有声。他今年三十六岁,战斗生活的磨炼使他外表老了十年。他态度从容,有时挺风趣,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黝黑疲惫的脸上皱纹舒展,眼里常常射出一种能剖析复杂事物的犀利光芒,给人果断、细致的印象。他醉心过文学,有时候还写几句新诗。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心里有不少诗想写,但戎马倥偬,他没有心绪将精力多花在那种地方。他一进来,看见罗政委刚把那份电文材料从手上放回桌上,就似乎猜到罗政委在想些什么了,说:“政委,在挂念着外国客人吧?他们在桑庄附近遭到了国民党反共军的偷袭……”
罗政委吃惊地沉着脸,但从姚副部长的面色上看不出严重性来,就镇静地问:“没有出什么大事吧?”
姚副部长说:“牺牲了一个好战士,打了一仗,突了过来!希伯同志是平安的,人已经到了!我就是来向你报告的!”
罗政委长嘘了一口气,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生气地说:“那位蒋委员长,他和他的虾兵蟹将历来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他哀悼着牺牲的那个好战士,庆幸着国际朋友没有出事,站起身来,说,“抗战后,外国记者来这儿,希伯是第一个。对他要热烈欢迎。军情紧急,我们这儿人说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他现在冒着险从苏北来,住下以后,安全问题必须特别注意。”
姚副部长知道,希伯离开苏北时,新四军领导同志曾经劝他暂时不要来山东,但他坚决要来。看来,一定是个勇敢无畏的新闻战士,说:“既来之,则安之。他来后,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万一情势紧急,就先让他转移!”
罗政委点头,周到关切地说:“好!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安排给希伯住的,是离罗政委住处不远的两间比较宽敞、明亮的瓦屋,那本来是政治部办公的地点。两间屋中间的隔墙已经拆去,打通成了一大间,特地腾出来让给外国朋友住。政治部挪到一处旧草屋里去了。瓦屋里,新用石灰水刷过。陈设虽然简单,布置得焕然一新,用具在蛟龙庄来说也是最好的了。有桌椅,粗糙的茶壶、茶碗,居然还有一只半新的热水瓶。有一只给客人洗脸用的新瓦盆,有个贮水用的黑釉缸。桌上还摆着一面大闺女用的长方镜子,听说外国人生活比较讲究,估计镜子总是要用的,就搬来了。此外,是两只铺着新高粱席子的粗糙木床。这里睡炕的人家不多,木床不像江苏那样有棕垫,床褥子下,是用高粱秆和树棒扎的架子垫着谷草代替了棕垫的。希伯来到以后,同方参谋被招待进屋子里洗脸休息。希伯对住处很满意,一是光线好,二是空气好,还有一张适宜他打字和写东西用的八仙桌。他的打字机早已由方参谋提过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了,箱子、帆布行囊等也搁在两条长凳上。希伯觉得安定下来了。一路上,他就酝酿着怎么写《在日寇占领区的旅行》。他打算把自己从新四军来到山东敌后的一路上见闻详细写出来。他有个习惯,想写什么就得抓紧写。当时写,又快又好。时过境迁,有时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他这种心情,方参谋知道。方参谋看到屋前荒草地上开放着一丛丛黄色的野菊花,去摘了一束,插在一只小瓶里放在桌上,说:“这是祝贺,也是慰问。看着美丽的花朵,你的文章一定写得更加出色!”希伯看到了,满意得连声说:“太好了!谢谢!太好了,谢谢!”
姚副部长陪罗政委来看望希伯,进屋后,大家热烈握手。罗政委说:“希伯同志,你辛苦了!也受惊了吧?”
希伯连声说:“请坐!请坐!”笑着回答,“不辛苦!对一个记者来说,喜欢有惊险的经历!”但又有些激动地说,“可惜,一位很好的战士,牺牲了生命。”他让罗政委坐在一张凳子上,姚副部长就在床上坐了。希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拿起热水瓶来要给罗政委和姚副部长倒水喝。罗政委和姚副部长谦让,方参谋却已经提起热水瓶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开水。
寒暄了几句,罗政委热情地说:“我们长期在日寇汉奸和国民党顽固军的夹攻中奋斗,战斗生活非常艰苦。人都说这儿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很危险。你却来了,我们很感动。感谢你冲进这漫天的战火中来,来看看中国人民是如何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坚持正义斗争,打开抗日局面的。”说到这里,罗政委做了个手势,说,“希伯同志,热烈欢迎你光临!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了!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请随时提出来。”
罗政委说的是浓重的湖南话,方参谋有时帮着做做翻译。听了这番话,希伯感到温暖,起身将搁在条凳上的一只皮箱提了过来。箱子很重,他“啪、啪”打开了皮箱。嗬!真叫人眼花缭乱!原来是一箱花花绿绿的西药,有针剂,有药片,有药水,也有药粉。希伯向罗政委和姚副部长说:“没有办法给你们送来枪支和子弹,只能用这表表心意。离开上海时,我带了两箱药。一箱送给新四军了,这箱是留给你们的。我出上海时,装作是一个德国医生,有证明文件,那是一个在上海的德国医生朋友给我写的。鬼子对德国人友好,说:‘请!请!’……”他幽默地做着手势,学着日本鬼子的神态,哈哈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罗政委看看身材魁梧、褐色卷发、蓝眼睛的希伯,又看看满满一箱珍贵的药品,诚恳地说:“感谢你,希伯同志!你送来的是国际主义的深情厚谊。太需要药物了,它能挽救许多抗日战士的生命!”
希伯看看穿褪色旧军衣、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罗政委,他感到政委的风度冷静严肃,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听罗政委说得富有感情,希伯开朗地说:“我太高兴了,请收下吧!”
互相本来都是素昧平生的,但希伯一到,就感到罗政委、姚副部长十分亲切。罗政委说:“希伯同志,我们被封锁在山东敌后,见闻闭塞。你是一位记者兼作家,很希望找个时间你把国际形势好好给我们的同志讲一讲。你对欧洲和苏、德情况都很熟悉,我们非常想听听你的介绍。”
罗政委说得那么真诚谦虚,使希伯不禁想起在苏北新四军里的一些情况来了。五月里,他和秋迪从上海到达苏北盐城新四军军部以后,新四军的领导人也是这样虚心地提出过同样要求的。记得,六月下旬,在德国***背信弃义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不久的一个午后,军部一位参谋骑马邀请希伯到总部去长谈。希伯就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新四军政委***同志在等着他。少奇同志身材颀长,面孔清癯,眼里洋溢着热烈的神采。他穿一套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脚踏一双粗布鞋。他吸烟,有时咳嗽,身体看上去较弱。他见了希伯,说:“希伯同志,你懂德文、俄文、波兰文、英文,对欧洲和苏、德情况很熟悉,对国际形势有专门的研究,所以请你来给我们的军事干部上上课!……”后来,希伯就站在一张大幅的世界地图前面,讲了他所了解的情况和自己对形势的分析,又对大家提出的许多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同志用丰盛的晚餐招待了希伯,分别时,***同志亲自将希伯送到路口。现在,希伯听了罗政委提出的“要求”,不禁想起了这些。他觉得这些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平等待人,谦虚好问,都有共产主义者的伟大胸怀,都保持着普通战士的风格,真是事业兴旺的象征呀!于是,他心头油然涌起一股敬意。忙点头说:“我很愿意效劳!……”
谈到这里,门口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报告!”
一个矮小健壮的小战士进屋来了。希伯一看,有趣,就是路上那个牵枣红马的小李。看到小李那张生动调皮的脸孔,希伯高兴地说:“啊哈,小李!”
没想到,小李“啪”地敬了个军礼,说:“希伯同志,首长派我当你的警卫员来了!”
希伯笑了,说:“哦,是吗?”他高兴地起身走上去握住小李的手,却转过脸来问罗政委和姚副部长:“警卫员?我需要吗?”他摇摇头。见罗政委和姚副部长在笑,他又看看方参谋,习惯地耸耸肩,摇了摇头。
姚副部长见小李愣在那里,就说:“希伯同志,需要!小李是个好战士,他要负责你的安全!”
罗政委也微笑点头。
希伯嘴角浮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摊开两手,点头表示只好接受。他喜欢小李,只是不愿特殊。他拍拍小李肩膀,指指自己和小李,说:“同——志!”
小李那张天真调皮的脸上本来是很严肃的,这时咧嘴笑了。先前,崔雄分配叫他去给希伯同志当警卫员,小李是不乐意的。因为他想打仗、杀鬼子,当了希伯同志的警卫员就捞不着上火线了,就说:“哼!叫我当警卫员我就开小差!”“开小差?上哪?”“开小差回一连啊!”崔雄摇头:“你这思想不行!……”给他讲了一通大道理: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工作呀,最大的信任呀,要把认识提到国际性的高度来看问题呀,党的需要就是自己的需要呀,共产党员要加强组织性纪律性呀……小李想想,都对!去苏北回来的路上,他对希伯也有了点感情,他寻思:给国际友人当警卫员确实也很光荣,就点了头。但离开连队,心里总有点舍不得。现在见希伯这么亲切,小李感到脸红,心里热辣辣的。
姚副部长一眼就看透小李的心事,微笑着对他说:“安心搞好保卫希伯同志的工作吧!”他叫小李将希伯送的一箱药品先送到军需部门去登记点收。
小李走后,罗政委决定告辞了,说:“希伯同志,你刚到,路上辛苦,需要好好休息。找时间,我们再好好谈谈。”他起身又说,“有事,找姚副部长或找我都可以。我希望你在这儿过得愉快。”说到这里,他对姚副部长说:“是不是给一支枪让希伯同志佩上?”
姚副部长点头,说:“对!”连忙将自己腰间的一支手枪和皮套、子弹带一并取下来递给希伯,说:“希伯同志,这儿是敌后,环境特殊,你拿着武器吧!”
希伯看看手枪,想:我是以美国太平洋学会记者的名义来采访考察的。在这危险的山东敌后,我不佩枪,不属于交战的双方,日本侵略者将不能随意侵犯我的人身安全。如果佩上枪,那将意味着介入一方,在这“山的风口,水的漩涡”中,会给敌人造成借口,何必佩上枪呢?但他从姚副部长给枪的事上感到了中国同志的一种信任,心里很高兴。因此,“啊”了一声,笑着摇摇头,没有伸手接枪。
姚副部长以为希伯不会用枪,说:“希伯同志,没有用过枪,是吗?”
希伯笑了。他是会射击的,大革命时期,在北伐军中,他是佩过枪练过射击的。但他没有说这些,他笑着拔出了自己的金笔,拿在手里晃了一晃,说:“我的武器是这个——笔!”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乐了。
【第五章】新来乍到
庄后山脚下,有条美丽的山泉水汇成的清水小河。河边,密密地生长着芦苇,长着几棵粗大的歪脖子老柳树。下午五点多钟,天夹阴夹晴,水面上波光粼粼,撩得人眼睛发花。希伯肩上搭一条花毛巾,抱着脏衬衣和一条换下来的西裤来到小河边,走到树旁。周围气氛幽静,一对不知名的翠绿色尖嘴小鸟在柳树上一问一答婉转鸣叫悦耳动听。希伯脱掉大皮鞋和袜子,卷起裤腿,赤脚捧着脏衣下了水。山泉水凉津津浸着他的腿肚,舒服极了。他将衬衫和西裤浸到水里,笨手笨脚提起一条裤腿,用双手揉搓。
忽然,他听到的声响,好像来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唏!来的是过陇海铁路时救的那个小伙子——小陈。小陈左手抱着脏衣,右手端个小瓦盆。希伯看到小陈,高兴地叫了一声:“小陈!”
这个全家被鬼子残杀了的漂亮小伙子,穿了一套军衣显得很精神,和衣衫褴褛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他见到希伯,先“啊”了一声,然后说:“你洗衣?……”
希伯笑着点头,双手像搓麻花似的揉着西装裤,说:“水,很好,洗洗!”
看到希伯洗衣外行,动作滑稽,小陈笑了,扔下自己的脏衣,将小瓦盆放在水中一块青石上,下水将希伯的西裤夺过来,说:“我给你洗!”
希伯感激,不安地说:“呵,小陈,不!”
小陈已经将小瓦盆里那种灰褐色的水倒了些在裤子上“唰唰唰”熟练地搓洗起来。希伯明白:小陈用的是草木灰滤下来的水,里边含有碱分,可以去脏。在新四军里时,苏北老百姓洗衣有时也用这代替肥皂。见小陈“吭哧吭哧”洗衣那种轻快劲儿,希伯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水中,竖起了大拇指夸奖:“啊哈,你这个小伙子,真能干!”
小陈微微一笑,望着搓洗形成的泡沫顺着流水越飘越远,说:“你中国话说得真好!”
希伯答:“我在中国,住过很多年!我妻子和我,住在上海!”
小陈问:“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