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这时候,听到门外有人在同警卫员小李说话。那是崔雄的声音,似乎是说:“小李……希伯同志在里面吗?……”小李在答:“在!……”又说了些什么,脚步声远去了。希伯想:他又追来了!但倒也感激崔雄的关心,觉得他是负责的。
江河看看屋外,大约是崔雄的声音提醒了他,继续说:“我们登的都是战士的事,他们爱看。比如,登过一篇表扬稿:一个战士,在一次反‘扫荡’的激战中负了伤,嘴渴得要命,来到一棵梨树下。树上结着甜梨,可是主人不在。他摸摸口袋,也没有钱。他就忍住干渴和疼痛,离开了梨树。连长崔雄恰巧经过,远远看到了。崔连长飞跑过来,给伤员摘了梨,自己从口袋里掏出钱,绑在梨树的树枝上……”
希伯大声说:“啊哈,崔!”他在清水河边生了崔雄的气,刚才有感于崔雄的责任心,现在又听了故事,气基本消尽了。他想:崔雄看来确实是个好连长,可惜就是看不到他的笑容……他将故事记在本子上,说:“好故事!一滴水能看出太阳的七色光彩,这个小故事看出了八路军!”
江河脸上出现了思索、回忆的神态,说:“在我们反‘扫荡’的期间,办报很艰难。每当严重战斗降临,常是以忧喜交集的心情来工作的……”
希伯用英语问方参谋:“他是说‘忧’和‘喜’?”
方参谋点头,说:“是的!他说是以一种忧喜交集的沉重心情来工作的!”
江河解释:“喜的是又能消灭更多敌人;忧的是又会失掉一些优秀的通讯员。每逢翻阅到牺牲了的战士生前写下的稿件时,我们对敌人的憎恨就更深了!……”
希伯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
谈话在继续……希伯同江河谈得很多。最后,见快下雨了,希伯才决定告辞。他热情地对江河说:“江,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有机会,我一定要给你们伟大的《战士报》写稿!能为它出力,我将不胜荣幸!”
在回家的路上,下起霏霏的小雨。希伯手里拿着一大卷《战士报》和方参谋、小李走在静静的小巷里,他忽然很有感触地用英语对方参谋说:“他,首先是战士,其次才是记者!”也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希伯忽然有点遗憾:姚副部长送手枪给他时,他拔出笔来说:“我的武器是——笔!”现在,他感到那句话不那么正确了!
夜里,从东面黄海上飘来的浓云饱含水分。低垂的天空下,树木被凉风吹得簌簌作响,淅沥的雨声从四面八方沙沙沙地传来。屋里,八仙桌上掌着那盏小油灯,希伯咬着烟斗在“托托”“托托”……打字。
他往常喜欢听音乐。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肖邦、舒伯特、约翰·施特劳斯……他都喜欢。此刻,他打着字,身边并没有留声机和唱片,也没有收音机。但听着淅淅沥沥,沙沙沙的雨声,耳边却仿佛响着熟悉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他完全沉浸在乐曲的神奇旋律中,心里充塞着只有音乐才能表达的兴奋和诗意的感情。
屋里,弥漫着难闻的艾草的气味。因为有蚊子,方参谋刚才点燃了两把艾草熏了一下,他又不知忙什么去了。后窗外部队练兵的喧嚣声也早停了。秋风孤灯下,听着沙沙沙的雨声,希伯独自在写《在日寇占领区的旅行》。他使用着打字机,“托托”“托托”……打着字,看着桌上放着的那支金笔,听着风声,他确实有一种置身“山的风口”的感觉。在这平安到达滨海区的第一天夜里,他不能不思念起秋迪来了。
“秋迪还不知道我已经安抵目的地并且立刻开始工作了呢?现在,她在干什么呢?她是独自一人在上海西摩路上那两边有高大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上散步,还是在家里灯下看书?……”
半个多月前,也有过这样一个刮着风、飘着雨的夜晚。那时,希伯和秋迪正在苏北阜宁附近新四军的部队里,他们夫妇俩由上海到苏北访问新四军,瞬息间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希伯写了一些特写通讯,又写了《中国团结抗战中的八路军和新四军》的书稿。他决定要进一步了解八路军的情况,这次才到山东敌后八路军根据地考察采访。
他想起了那晚和秋迪的交谈。
那晚,风吹得杨树叶瑟瑟发响,淅沥的细雨飘洒在田野上,空气清新得沁人心脾。他俩穿着风雨衣在杨寨村旁一个小树林子里像往常一样地散步,亲切地用德语交谈。林边,有一条长满荷叶的小河,他俩脚踩着路边的小草,任雨丝和草上的水珠浸湿了裤腿。希伯决断地对秋迪说:“秋迪,我决定到山东去!”
“是吗?”金发的秋迪并不惊讶,温娴地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习惯于按照自己心中那个世界去生活的!……”
“是啊!去山东的欲望已经在我心中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那是任何堤坝都挡不住的呀!没有人详细了解那儿的情况。我一定要亲自看一看,进行考察,然后,打破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对那儿的新闻封锁,让人们听到八路军在那儿抗日的枪声!”
希伯和秋迪在德国结的婚。一九三二年到上海居住后,住在租界上西摩路的一幢公寓里,感情很好。秋迪了解希伯的个性。希伯平时常说:“我决定了一件事,总是要做到底的!”他也说过:“一个人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永远向生活进击!”秋迪和希伯一样,有坚强的事业心,有一颗火热的心。她总是支持希伯工作的。听了希伯的决定,她平静地说:“好,希伯,我和你一同去!”
虽然知道到山东敌后途中艰苦、危险,那儿遥远、偏僻,被敌人封锁得就像一个罐头,但这些对于有信仰、有事业心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儿从没有外国记者去过,许多问题只有到那儿才能找到答案。反***的共产党人,有责任到那儿去!
但是,希伯冷静地思考后说:“秋迪,一起去当然好。但是,现在日本已经几乎控制了中国的所有港口和对外通道,只有上海的租界还是可以同国外联系的一个‘口岸’。将来我写了稿送到上海,有你在上海,才能替我将稿子及时转寄到美国和英国去发表。你不在,这事谁能做呢?”
是呀!秋迪也思索起来。她一向就像希伯的助手和秘书,眼下正帮助希伯在收集、整理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和远东问题的资料,这工作也有待她回上海去完成。应当让感情服从于事业呀!她考虑以后,做出了决定,点着头决断地说:“希伯,那你去吧,我回上海!……”
长长的河水,在细雨中无声无息地泛出涟漪,流着流着,像从他俩的心田淌过;悠然飘送荷叶清香的凉风,徐徐地吹着,吹着,像从他俩的心头拂过……
散步归来。希伯说:“现在已是初秋了!秋天和冬天我将在山东度过。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将回到上海!”秋迪默默地将自己的一支金笔深情地给希伯插在西装上衣左上方的小口袋里。过了几天,希伯启程到山东,她却离开希伯独自从苏北被护送回上海去了……
回忆像遥远的牧笛,悠悠在心底歌唱,思绪像天马,猎猎驰骋在脑际。希伯停止打字,摸出打火机“嚓”地点着了烟,抽起烟斗来。
“秋迪一定早已平安抵达上海,又在西摩路那幢公寓里生活着了。她在夜间工作时,喜欢喝一点浓烈的咖啡提神。也许此刻,她正在绿色的台灯下阅读。是在读歌德的《漫游时代》,还是在读席勒的《奥里昂的姑娘》?不,她关心时事,也许正在读英文版的《大美晚报》……当然,最可能的是,她现在正在灯下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摘读有关的章节……”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息弥漫在希伯的心头,“多么想立刻写封信给你呀!告诉你:希伯已经安抵目的地了!虽然路上经历过许多危险,但一路顺利。现在,那钟表一样规律的生活节奏又恢复了,他正坐在桌前工作呢!这儿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但你不必担心,死神同希伯无缘,他不会被风吹走,也不会被水卷去!一切都很好!这里很鼓舞人心,看到的、听到的……可写的事儿多极了!写作素材简直像所罗门王的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只是遗憾你没能一同来。如果一同来,能帮助我整理多少材料啊!你打字时,就像熟练的钢琴家弹奏钢琴。有些文章,如果我口授,请你用闪电般的速度打在稿纸上,该多好!……可是,这儿信件现在无法直接寄出。方参谋说,如果必要,可以派交通员将信送到苏北,再由新四军派人送往上海。那不是太费周折了吗?来时一路上的艰难危险使我懂得,这么做就意味着付出鲜血和生命作代价。给你写信的想法被克制了。我计划,在大批文稿完成后,统一交给一个信使送往苏北转到上海给你。到那时,再给你写信,现在坚决不写!……”
希伯看着眼面前桌上那支派克金笔,又想:“我要用这支笔记录很多材料,写出每天的日记,也许两个月、三个月以后,我能将第一批文稿送到她的面前,让她大吃一惊。她一定会睁圆了眼睛说:‘嗬!亲爱的,祝贺你!祝贺你!’……”
希伯笑了,用力吸着烟斗,火星在幽暗的油灯光下飞落。烟草味冲淡了艾草的怪味。他埋身在那如丝如缕的烟雾中,拉回思绪,开始工作……
雨,沙沙沙在洒落,方参谋从外边轻轻进来,手端一盏油灯。他身上给密密的细雨淋湿了。显然,他感到希伯夜晚打字灯光太暗,是去找油灯的。他将手里拿着的又一盏油灯,“嚓”地用洋火点着了,轻轻放在希伯面前。两盏灯的灯光喜滋滋地跳动着,明亮得多了。希伯叼着烟斗,抬起脸来,感激地笑笑,说:“谢谢……”然后,又开始“托托”地打字,但却关心地说:“方,你可以睡了!”
戴着近视眼镜的方参谋和蔼地扬起脸说:“您也该休息了!今天是到滨海的第一天,您一直不停……”
希伯笑着摇头,用英语表达心情,说:“我想,把我最强烈最新鲜的感受立即捕捉下来……”说着,“托托”“托托”……的打字机声又响起来了。
【第六章】“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来到蛟龙庄快半个月了,希伯虽然白天忙于采访各阶层各色各样的人,夜里又忙着整理素材,写日记,完成《在日寇占领区的旅行》,但比起在路上餐风宿露,生活正常得多了。他得到了较好的休息,精神饱满,魁梧的身材配着褐色的西装,比裹着风衣戴着草帽刚到时似乎显得更强壮、倜傥了。
在绿树葱茏的蛟龙庄村西的一个槐树林中间,做了防空的布置,用松柏枝、苇席扎起了彩棚。上午,希伯应邀去为排以上干部讲了国际形势,下午,师领导机关又要在这林中举行欢迎希伯的军民大会。
在欢迎大会举行前,希伯由方参谋陪同和罗政委、姚副部长在空地南边的一溜屋前喝开水聊天。一棵古槐遮着荫。它粗壮斑驳,枝杈稀疏,但绿叶繁茂。一张方桌子上罩着一床从日寇那里缴获的军用绿呢毯子,桌上放着花生、南瓜子、核桃、白果、黄梨和柿子,还有日本樱花牌香烟。罗政委递烟给希伯,说:“这里不出茶叶,只能请你喝开水。这烟是战利品,你一定要尝一支!”
希伯高兴地点燃一支日本香烟吸起来。
姚副部长也风趣地说:“希伯同志,这里有两句俗话,叫作‘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你尝尝核桃,再尝尝梨和柿子吧!”
希伯笑着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尝尝,我尝尝!”
希伯对为他召开这样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感到不安,心头一阵阵翻起热浪,说:“德国有句格言:‘每个人要到处为己为人都有用处’。只有在工作中能考验出每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抱定这样的宗旨,我对能到山东敌后来是非常有兴趣的。鬼子和国民党当局实行新闻封锁,使很多外国人,甚至很多中国人,都还不知道在山东也有八路军活动,我这次来,是要把你们的英勇战斗的事迹传送出去。我要进行访问和观察,用我的笔发射‘纸弹’,打击我们共同的敌人……”
罗政委代表八路军表示感谢,告诉希伯:“我们这个师的师部和一部分主力,一九三九年春天进入山东。日本侵略者十分恐惧,专门印发了对我们这个师的所谓‘作战研究’的内部资料。我们起先在鲁西、泰西打击日寇,后来到了鲁中、鲁南、滨海。敌人封锁也无用。我们兵力已发展到七个旅,六万余人。白手起家的山东纵队也在战斗中发展,编为五个旅两个支队,现在一共有五万余人……”
希伯掏出他那麂皮面的记事本来,用他那根金套的钢笔,依靠方参谋的帮助,认真地记下了罗政委的话。忽然,他见有一个穿八路军军装的中年人由江河陪着走了过来。这人戴着日本军帽,十分刺眼,是个中等个儿。希伯看到日本军帽,又见他的胸前用别针挂着一块布做的符号,觉得奇怪。姚副部长站起来说:“希伯同志,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西村先生!”姚副部长用手指着西村胸前的符号念给希伯听:“日——本——觉——醒——联——盟……”
希伯“呵”了一声,完全明白了,亲热地同这瘦瘦的中年日本人握手。罗政委就请西村坐在希伯旁边。通讯员马上给西村也端来了一碗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