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位三十多岁目光带点忧郁的日本人名叫西村二郎,曾在日本名古屋做过工人。他是一个朴实、老成的日本人,少年时期曾随父母在天津侨居过六年。在中国居住期间,同中国人有感情。他不相信日本军阀的宣传,对日本军阀侵略中国、屠杀中国人民很反感。应征入伍来到中国后,因为他会绘画、摄影,在前线干过记者工作。许许多多屠杀中国人民的惨案,使他感到内疚和痛苦。他的这种反战情绪被发觉后,曾受过处分。在去年年初的一天夜里,因为听说要逮捕他,就携枪来到八路军这边,然后,他参加觉悟了的日军战俘组织的反战活动。他们常在前线活动:唱反战的日本歌曲、喊话、散发宣传品、书写反战标语。前几天,希伯曾问过姚副部长:“有没有日本战俘?如果有,我是不是可以同日本战俘见面谈谈?”果然,现在西村来同希伯见面了,希伯十分高兴。他神情激动地说:“西村先生,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反对的也正是你反对的!我们是站在一起的!”
听了他的话,西村心情激奋。但他不健谈,似乎用言语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情,他只好站起来,又一次同希伯热烈握手。在场的人都为他们哗哗鼓起了掌。
同西村的谈话本来是要继续下去的,但树林子里响起了“咚不隆咚锵”的锣鼓声,“呜里哇啦”轻快的秧歌调。穿着花布衣服、腰系红绿绸飘带的秧歌队正在扭秧歌,队列整齐的八路军指战员们也唱起了《八路军军歌》。欢迎大会就要开始了。战士们像是接受检阅,枪尖上的刺刀如同海上的粼粼波光。蛟龙庄一共不过百十户人家,也都腿上沾着泥土,打着欢迎的小旗,挨着八路军的队伍坐下来参加大会了。罗政委见此情景,微笑着站起来说:“希伯同志,请去出席欢迎你的大会吧!”说话间,大家拥着希伯向树林中走去。
希伯听到热烈欢迎的锣鼓声、乐声和掌声,看到林间空地上的动人情景,心里喜悦,神采飞扬。他走进树林子,来到了土台前,看到拴在两棵笔直的大槐树中间的红布大横幅上,用英文和中文写着大标语:“欢迎我们的国际友人希伯同志”“扩大国际反***统一战线!”……心里激动万分。
见希伯来到,锣鼓敲得更响了,秧歌调吹得更动人了,秧歌队扭得像蝴蝶儿飞似的。台下军民们的掌声急起骤伏,一阵又一阵。希伯有一种像参加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会而得到艺术享受的快感,一颗心腾腾发热。他不知该怎么好,他有时鼓掌,有时又抱着拳学中国人作揖答谢。
树林子中,高高的树梢上,有鸟儿吱吱啼鸣,空气中散发着泥土、腐叶、野蒿草和松柏枝的清香。罗政委、姚副部长陪同穿着褐色西装的希伯和西村一起上了台。方参谋是希伯的翻译,也被请上了台。站在台上,透过树林枝干稀落处,可以眺望到北边起伏的苍翠山峦,希伯觉得,它像一幅层次分明、秀丽壮阔的水彩画。好不容易,主持会议的姚副部长笑着挥动双手,“噼噼啪啪……”暴风雨般的掌声才平息下来。姚副部长说:“先请罗政委讲话……”
罗政委那庄严的露出微笑的面孔,眼光使人感到亲切。他的讲话简短,充满了激情。他先介绍了希伯的经历和来到的情况,然后沉着而严肃地说:“我们山东敌后军民在敌人的包围中苦斗,无日无战斗,无日无伤亡,但正如老百姓说的:‘八路军的龙墩倒不了!人民的天塌不下来。’我们在夹击中抗日,不断打击侵略者,力量日益壮大。我们这里,环境是险恶的,希伯同志来,使我们很感动。感谢你冲进这漫天的战火中,来看看我们如何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坚持战斗的!”一阵掌声后他又说,“我们热烈欢迎希伯同志,因为他是为全世界被压迫者英勇奋斗的一位国际战士。从今天希伯同志和西村先生在这台上出现,说明不仅世界上一切爱好自由、民主的国家支持我们,连爱好和平的德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也和我们并肩作战。世界各国人民都是好朋友。”
空气中颤动着罗政委浓重的湖南腔。罗政委声音稍停,希伯突然激动得走过来,热情地伸出双手,一手挽住罗政委的左臂,一手挽住西村的手臂。西村又用手钩住了姚副部长的手臂。罗政委懂得希伯这是什么意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希伯的双眼大得有神,亮得增彩,只听见他意味深长地用中国话高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感情的大海,激起了波涛汹涌的层层浪花。这一刹那,真是一堂生动的国际主义课,台下潮水似的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回声。八路军指战员激昂地高呼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扩大国际反***统一战线!”“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森林般的胳臂和拳头高高举起。树林子里刚飞来的一群鸟雀扑噜噜又都吓飞了!口号声和掌声停止,姚副部长请希伯讲话,掌声如惊雷飞闪,如云海翻卷,又响起来了。
但,就在这时,飞机声轰轰地响了!听那沉重的马达声在山谷间回响,就知道这是敌人的轰炸机,这是三架涂着鲜红太阳徽的敌机,威慑地正在飞过来,飞过来……
希伯看到,姚副部长似是请示了罗政委什么,罗政委脸上表情严肃而镇定,姚副部长走到台前,高声宣布:“大家镇静!照常开会!请希伯同志讲话!……”
敌机低飞擦空而过,但谁也不理睬它,希伯知道:在这大片槐树林里是安全的,开会之前,早有预防,红布横幅、彩棚上都插满了松柏枝进行了伪装,他对师首长们的镇静和台下指战员、老百姓如此守纪律感到钦佩。敌机渐渐飞远了,轰鸣声消失在北面起伏的山峦中了,欢迎大会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希伯雕塑般笔挺的身子呈现着兴奋状态,他站立在台前,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用英语演讲,由方参谋给他翻译。他双手拱着拳,学着中国的礼节笑着说:“感谢对我的这样无比热情的欢迎。能和山东抗日军民会见,我很荣幸。这是亲人的会见,战友的会见……”
他的两只蓝眼睛出奇的澄澈和明亮,说:“我爱德国,但我憎恨***,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四一年四月德国侵苏止,在德国大约有二十二万五千名反***人士被判处了共计六十万年的监禁和苦役徒刑,在同一时期内,大约有一百万德国人长期或短期地被投入集中营,严刑拷打或被屠杀的数字无法了解和统计。但德国反***的战士正在战斗,他们向世界各国人民表明:希特勒的***德国,必将和日本帝国主义一起被打倒。另一个德国——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国,歌德和海涅的德国,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德国,一个爱好和平能对人类做出美好贡献的德国,最终必将建立!历史的车轮轰隆隆向前滚动,谁都不能把它逆转!……”
阳光透过大树枝叶的缝隙,像一条条金柱投射下来。风过处,斑斑驳驳的树影在闪动,树林子里显得灿烂而生气勃勃。他的话充满感情和信心,台下听讲的军民情绪活跃,掀起了怒涛倾注般的掌声。
在热烈掌声中,希伯两眼放出坚毅的光芒,亮开心扉说出了滚烫的话:“我冒险来到这里,是要把严密封锁着的一切情形,向全世界人民报道,使这儿的声音飞越千山万水传到国外。这是我的任务,也是我的决心……”他的话,像盐粒撒进滚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开了。台下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大家脸上漾起喜悦的浪花,强烈感受到他为了完成任务,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大家被他的话,激动得心里就像山洪滚荡,巨浪奔腾。
人们又鼓起了掌,都挤呀挤地拥到土台前去看这位国际战友,跟希伯紧紧握手,希伯的心头被热浪冲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鼻翼旁闪着亮晶晶的泪光,他想:我是轻易不流泪的,但今天为什么竟会这么激动呢?……
【第七章】“哟!美丽的沂蒙山!”
在滨海区蛟龙庄住了二十多天,希伯和方参谋随军离开滨海到鲁中区和鲁南区交界处的东蒙山区来了。
行军途中,起初每天只走几十里,但今天黎明前开始急行军,不久发现有情况,改了路线,又不能停下休息,要赶一百多里,那当然够劳累的了!
希伯忘不了离开滨海区头一天夜晚,在蛟龙庄见到罗政委的情景。那夜,希伯和方参谋、警卫员小李一起在屋外散步,秋夜凉爽,不远处,罗政委住的院子里映出微弱的淡黄色灯光来,有些指战员模样的人忙碌地进进出出,希伯不禁立定脚步凝视。方参谋说:“他正在为反‘扫荡’做准备,这些人都是去沂蒙山摸清地形的,他指示所有参谋人员和部队连以上干部,必须把沂蒙山区的地形摸透,特地组织了‘参谋旅行团’去沂蒙山区,要求他们爬遍沂蒙山区的每一个山头,翻越每一个隘口,涉过每一条河川,回来后对照地图,做详细的报告……”希伯静静听着,问:“那,我们去不去沂蒙山?”方参谋点头:“也许!……”又突然说:“您看,他出来了!……”
罗政委那高大的身影从屋里出来了!他伸伸双臂,活动活动筋骨,警卫员给他提着一盏小马灯,映得他脸上的近视眼镜片闪闪发亮。他匆匆往一溜战士居住的草屋里走去。希伯好奇地问:“他干什么?”小李插话说:“咱罗政委,别看他严肃,人都说他像冬天的一盆火,谁都愿意跟他讲知心话。他这是给战士们查铺盖被去了!有时,他就和战士们一起在谷草里睡下!”希伯兴奋地说:“走,去看看!”三人快步向前,走到那溜战士居住的屋子跟前,希伯踮着脚尖抢先凑近窗洞张望,窗洞糊着的旧纸早已破碎了。从纸洞里看到:地上铺着谷草,战士们都睡在草上,罗政委就着小马灯,正逐个给踢蹬掉被子的战士们盖被,他那宽广的额头,严肃的戴眼镜的脸,映着灯光,显得淳厚、慈祥。希伯是个火热心肠的人,他心里滚烫着目送罗政委,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不小心,头“嘭”地撞在窗户上,惊动了罗政委和他的警卫员,警卫员高举起小马灯,罗政委一抬头,目光与希伯的眼睛正好相遇,希伯歉意地在窗口说:“您还没睡?”罗政委透过窗洞,看到了希伯那卷曲的褐发和蓝色的眼睛,亲切地叫了一声:“希伯同志!”说着,他回身跨步走出屋来:“刚才,还听到你屋里传出打字声。怕打搅你工作,没有去看你。我正想跟你谈谈呢!”希伯心里热乎乎的,他想不到自己的打字声连罗政委也注意着呢,于是,他同罗政委并肩边散步边谈起话来……
罗政委告诉希伯说:“军情紧张,你来不久,正好赶上敌人又要大‘扫荡’了!这次‘扫荡’,规模可能空前,我们在考虑,为了你的安全,是不是让你离开这儿,送你回去。”希伯一听,“呵呵”笑了,执拗地摇头回答:“这怎么行呢?我来,任务没有完成,对一个记者来说,鬼子要‘扫荡’,可以看到打仗,这最好!”罗政委对他的话未置可否,但看出他坚决不肯走,就说:“我们准备转移到沂蒙山区去同山东纵队的领导机关靠近,组成反‘扫荡’的统一指挥机关。那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如果你坚持不走,我们就一起到沂蒙山区去!”罗政委带希伯进了他的办公处,用小油灯照着墙上的军用地图,指着沂蒙山说:“看哪,这就是我们要去的沂蒙山区!……”
现在,夕阳西斜,空间充满了山野的气息和秋天的意趣,沾云挂雾磅礴奔放的山峦展现在希伯面前,逶迤绵延的蒙山,从东往西,高峰突兀,山连着山,崮连着崮,莽莽的群山被茂密的树木点缀得郁郁苍苍,气象万千,天上出现了几条狭长稀薄的云彩,仿佛是蔚蓝色湖泊中的明净沙洲,丛林挂起了红叶、黄叶,远山近水,一派秋色。长途跋涉,由滨海行军来到这里希伯两只蓝眼睛像在梦中闪烁,他觉得精神抖擞、胸怀宽广。看到东蒙山这儿的大山深谷,他不禁想到德国南部的梯。那是奥地利与瑞士、意大利交界处的山名。十八世纪,梯的山民们,曾勇敢拿起武器反抗拿破仑的军队入侵。现在,沂蒙山区正燃烧着抗日的怒火。一路上,看到山区人民强壮、忠实,希伯头脑里不禁对比地想起那段历史来了。
特务营保卫着师部在山路上行进,千山万壑环聚脚下,队伍在这里的小径上消失,跟着又在林子那边出现,牵连不断,在窄窄的山路上拉成长长的一行。希伯看到小陈背着有红十字的药包远远地也在队伍中昂着头大步行走,他高兴地想:小伙子做了卫生员了!他想找一找江河,但队伍太长了,不见踪影。
左右的峰峦、树丛随着队伍的前进缓缓地向后移动。希伯风尘仆仆,褐色西装外边穿的是一件黑呢短大衣,下身是一条黄卡其的灯笼裤,脚上仍是那双大皮鞋。穿皮鞋走山路沉重不堪,脚底起的水泡有的都磨破了,不停步还好,停了步再走疼得直钻心。他肩上斜挎一个牛皮图囊,里边装的是姚副部长给的一张军用地图,一只单筒望远镜。牛皮图囊上,系上了毛巾和搪瓷茶缸。阳光下,闪烁的山峰,坚硬的花岗岩,美丽的片麻岩,细小晶莹的山泉,盘曲的小径,挺直高大的树木,都使他喜爱,一只看不见的山雀,正鸣啭倾诉着欢乐。他不禁洋腔洋调地说:“哟!美丽的沂蒙山!”
未来之前,他想象不出山东的景色会这样雄伟美丽,沂蒙山的秋色,竟是这样丰富多彩,一路上,好景浏览不够,他有时想这、想那,有时同方参谋和小李谈心,方参谋跟他并肩走着,小李牵着枣红马紧紧跟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