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小李才十八岁,走长途山路可有经验,教希伯说:“走山路,莫抬头,低着头就看眼前的路,前弓后蹬迈大步,匀住气一步一步走!不怕山路长,走一步就少一步!”
希伯笑着说:“对对对,可是,美景不看,我不行!”
路程远,谈着心走,就觉得不那么远了,羊肠小道崎岖难行,谈着心走,也就觉得不那么难行了。他们的谈话海阔天空,没有一定的范围。通过谈心,希伯了解到方参谋父亲死得早,娘是上海一家纺织厂的细纱工,去年也已去世。知道方参谋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成家,心情不觉沉重起来,他默默地走着。东蒙群山中,岩石间摇摆着满天星星似的野花;风过处,树叶飒飒细语,传来林间鸟雀悦耳的扑翅鸣叫声。希伯突然兴致勃勃地问:“方,亚当什么时候找夏娃?”
方参谋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读过《圣经》。希伯就把《圣经·创世记》里叙述的夏娃和亚当偷吃苹果的故事讲给方参谋听:夏娃受了蛇的诱惑,偷吃了伊甸园的苹果。亚当又受了夏娃的怂恿,也偷尝了苹果的滋味。这件事被神耶和华察觉了,判定夏娃和亚当犯了罪,原来人吃了这种果子,就能和神一样眼睛明亮,区分善恶。神生气了,就处罚亚当和夏娃在人间受折磨……
方参谋听了,笑着说:“共产主义者还读《圣经》?……”
问题岔开去了。希伯说:“宗教我不信。但,共产主义者为什么不能读《圣经》?无神论者,反对宗教,应该先了解它。你说呢?”
方参谋觉得对,点头笑着说:“嗯,你说服我了!”
一角蓝天上,衬着希伯那生气勃勃的脸。荒山野岭上,队伍弯弯曲曲时隐时现,耳边可以听到泉水汩汩的响声。希伯踩着野草和落叶爬着山,说:“我想讲一件难忘的事情给你听,如果你愿意听。”
方参谋刚点头说好,小李在后面也听到了,牵着马调皮地挤上一步,说:“我也愿意听!”
一道山泉水依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奔腾倾泻。希伯望着眼面前的浩瀚青山,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一面仰脸迈步,一面说:“一个党假如能有一些懂得马列主义的领袖,是很幸福的,领袖能懂马列主义,就能使革命大步前进。你们的党就是这样。比如说,我同你们的毛泽东同志见面时,就是使我难忘的!”
方参谋早听说希伯一九三八年在延安见过毛主席,可是不知道见面时的情况。听希伯这么说,方参谋忍不住说:“希伯同志,请快讲吧!”
希伯掏出水壶喝了水,又将水壶递给方参谋和小李,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边走边说:“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到了延安。我带了一本由维也纳-柏林出版社以德文出版的著作《从广州到上海,1925—1927》送给毛泽东同志表示敬意,这本书,谈了我大革命时期在华的经历,在书的前言里,我说:‘中国的革命是生气勃勃的,富于战斗性的。尽管存在着暂时的困难,但千百万贫苦的中国人民必然会取得胜利……这本书献给中国革命和中国的英雄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先锋——中国共产党。’不久,身材高大、头发很长的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凤凰山下他那个出名的窑洞里接见了我……”
说到这里,方参谋突然想起希伯在记事本里夹着一张他在延安宝塔山前拍的照片。他想,那一定是他当时拍了留作纪念的。
山泉叮咚滴落,山间的小溪潺潺流淌,他们走在比脚脖子深的野草中,沐浴着夕阳,身上有点燥热,但山风却使人消汗。回忆像流水接连不断地涌来,希伯手里甩动着一根柔软的树枝,继续说:“我在延安窑洞里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一套旧的灰布制服,长裤上打着两块补丁,脚穿一双布鞋,指着桌上摆着的清茶、葵花子和香烟,诙谐地说:‘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招待你,但是延安的葵花子是蛮不错的,我们一面吸烟嗑瓜子一面谈吧!’我们吸着烟、嗑着瓜子,他首先同我谈起的就是中国革命的前途……”
牵着马的小李很着急,因为希伯在讲述的时候,有时用中国话,感到词不达意时,就夹杂着说起了英语,小李就只好皱着眉一知半解地耐心听着。
方参谋插话问:“毛主席一定谈的很随便吧?”
希伯扔掉手上的树枝,摸出烟斗,站定脚步,用手挡住风,擦洋火点着烟斗喷了一口烟,说:“他的态度出乎我意外的随便,他用浓重的乡音向我提出种种问题,我如实谈了我对战争的各种想法。他态度安详而和蔼,亲切而又富有说服力,他夸奖了我,也夸奖了斯诺,说他是一位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说他的《西行漫记》这本书是外国人报道中国人民革命最成功的著作之一。我也觉得,这本书会使美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从中了解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和中国人民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力量。他将中国共产党的斗争史介绍出去了,这是他的大功劳!国民党蒋介石,包括世界各国顽固派都一致攻击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是‘匪’,可是斯诺来到边区后,及时写了这本书,报道了中国革命的情况,说不是‘匪’,是在革命!这在国际上起的影响极大。毛主席听着我的谈话,不时地微笑着点一点头。”
方参谋听得入神了,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在手里攥着。小李虽一知半解,这时也听出道道来了,他继续专心听着,只希望希伯少说英语。
希伯抽着烟,在撑出了绿伞盖似的松荫下吃力地爬着山。他的脸上表情庄重,看得出他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心情仍不免激动。他继续说:“当时,我觉得毛主席的胸怀真是宽广极了,我端着那杯清茶,吹开漂浮的茶叶,慢慢地啜着,啜着,茶水苦涩而又甘甜。我觉得受到了深刻的教育,相形之下,我觉得我想得浅,看得近,脑子里好像是装了不少马列主义,似乎自己很懂得马列主义,实际却还是缺少马列主义……”
身子单薄的方参谋吃力地走着,不时掏出手帕擦汗,用手扶扶眼镜架。
记忆的波涛继续在希伯的心上追逐撞击,希伯擦着汗敲打烟斗说:“所以我说,一个党,假如能有一些懂得马列主义的领袖,是很幸福的。后来,我向毛泽东主席告辞时,我说,我要投身到认识的海洋中去,以后要为中国人民的革命和正义斗争多写一些有价值的作品。我这次到山东敌后来,就是来认识八路军,认识这儿的一切的。我也想像斯诺一样,能写出第一手的、有高度评价的书来,为我们的信仰和事业出力!……”
方参谋深深点头,体味着希伯的话,他被他深深感动了。
希伯沉默了!往烟斗里塞进烟草点着了火,一口又一口喷着烟,看着草丛中一只被惊起的彩色的锦鸡扑翅向山下飞去又隐没在草丛中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头来,对小李说:“小李,我很抱歉,刚才我没有全说中国话,没有全让你懂。这没有办法!以后,有时间,我教你一点英语,你愿意吗?”
小李当然高兴,眯着眼笑着说:“那太好了,希伯同志!”
跨过一道山泉,再爬上一段陡坡,又走向一片向下倾斜的树林里,希伯从队伍里走出来,方参谋和小李也跟着他。希伯从牛皮图囊里拿出单筒望远镜来望。天与山的交接处,升起了一层紫灰色烟雾似的屏幕,空气中那种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陈腐的干草气息更浓了。希伯一览莽莽的群山,千山万壑环聚脚下,不禁又洋腔洋调地说:“哟!沂蒙山,太美了!……”坡下百年老树的树梢差不多跟山坡一样高。从树梢望过去,前面展开一片宽阔的山地,沐浴着夕阳的余晖。下面低低地淌着一条平静的河流,那是蒙河!它差不多全让夕阳照耀的绿树包围了,只有在一个地方树木分开了,露出一派远景,可以一直望到远远的一带青山。希伯看着美景,情不自禁说:“啊!多像德国北部我曾见到过的景色啊!……”
枣红马低头想啃地上的草,不断“哧哧”地打嚏、喷鼻。小李松了松缰绳,问:“德国,那儿离这有多远哪?”
希伯笑了,幽默地做着手势说:“十——万——八——千——里!”
小李带点天真地问:“你不想你的德国吗?”
希伯回过头来,拍拍小李的肩膀点着头,思念地说:“怎么能不想呢?打倒了***,要回去看看的。但是,现在……”他笑笑说,“想有什么用呢?也不应该想……”说完,他又拿起望远镜望起来。忽然,他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面小小的太阳旗在迎风招展。他说:“方,你快看!”他将望远镜递给了方参谋,指指有日本旗的方向。他到山东敌后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日本的太阳旗呢!
方参谋用望远镜看后,又让希伯把地图拿出来,对着地图指给希伯看,道:“那是鬼子的据点青驼寺!”他又用手指着西南面,“那是鬼子的据点费县。可是据点以外,就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现在这儿是属于费东县,是根据地!”
部队正在继续向前,队伍从前到后拖得长长的。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到山腰,又向前面那个山垭爬去。方参谋看看在行军的部队,见崔雄带着一连的战士压后也行走过来了,就说:“希伯同志,走吧!快跟上,别落伍了!”
希伯看看遥远的山林间在眼里跃动的时隐时现的人流,收起地图和望远镜拔步要走,发现脚旁有一簇美丽的通红通红的野花——石竹。他忽地将花摘了一小束,拿在手里,同方参谋和牵着枣红马的小李匆匆插入了行军的队伍。
花朵,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在队伍中走着,希伯忽然从袋里掏出记事本,珍贵地将一小束红花压在本子里。
方参谋笑了:“我知道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希伯幽默地笑着问。
方参谋笑着说:“为了将来献给夏娃!”
希伯“哈哈”点头,深情地说:“秋迪是喜欢花的!”
【第八章】五彩峪风情
深夜,抵达费东县五彩峪的时候,希伯看看他那只戴在手腕上的瑞士夜光表,正九点钟。一连走了一百二十多里,希伯确实累了,人乏腿重,脚底疼得钻心。部队分散到好几个村庄里居住,希伯跟随师部就住五彩峪的庄上。
美丽的山村五彩峪,在银色的月光下,大树参差,房舍并不破败,显得安静整洁。部队一到,一些农家养的狗欢乐地吠叫起来了。老百姓见到八路军那个热乎劲儿可没法说。村头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像蜂群朝王那样嘤嘤嗡嗡,到处听到咯咯的欢笑声,亲切的招呼声,呢喃的细语声。儿童团一伙伙围上来唱歌。妇救会、识字班的大娘、大嫂和闺女忙着烧水。村长朱仁亭是个爱抽烟袋的中年人。这天气,已把对襟的黑布棉袄披在身上了。他个儿不高,有一张线条尖削坚毅的脸孔,眼光灼灼,高高的鼻梁,很有男子气概。他忙着号房子,张罗着各种杂事,一会儿对一个年轻人说:“快把铺草给同志们送到东头屋里!”一会儿又指使一个妇女说:“多烧水!我家后院的柴火都拿来用!……”
部队进村后,老百姓突然发现一个身材魁梧、褐发卷曲、蓝眼珠、高鼻子穿西服的外国人在向大家笑着招手,马上轰动起来了。真是稀罕事,八路军哪回来也没见过有这样一个人呀!见多识广的老人,猜准这是个洋人。人们都用好奇、善意带笑的眼光瞅希伯。希伯见部队到了五彩峪像到了家一样,军民之间的关系,使他立刻想到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安泰只要站在他那大地母亲的身上就有不可战胜的力量。希伯高兴得眼睛发亮,赞叹着对方参谋竖大拇指:“根据地,了不起!”
“在这儿!在这儿!”带路的村长朱仁亭,衔着烟袋杆将希伯、方参谋和小李领到一间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屋子里,点上小油灯,自己又去忙别的事了。屋子被房东精心打扫过,地上光洁,窗棂、炕边都抹得一尘不染。屋子的结构引起了希伯的兴趣,只见,墙壁是用石块插花垒成的,里面用黄泥抹得光光滑滑,顶上是用树棒作梁铺上高粱秆和苇箔苫成的。屋里有炕,也放着旧门板搭的铺。小李从枣红马背上拿下了油布、被褥搬进屋里。方参谋长途行军,浑身筋骨都疼痛,但他先给希伯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让他坐下来歇歇腿,自己又不知忙什么去了。一会儿,一伙打着油光大辫子的识字班妇女,高高兴兴端来了装开水的瓦罐和盛在泥盆里的洗脸、洗脚水,希伯乐呵呵站起身说:“你们好!”识字班的闺女们见是个洋人,都不好意思说话,便嘻嘻哈哈高兴地放下水走了。小李陪希伯洗了脸,洗了脚,喝了水,才见方参谋回来。他手拿着针线和黄表纸,说:“军需部门发给每人三根针、三股线!”他将每人的一份针线分递给希伯和小李。
希伯看着针线,想:“真周到啊!西装上衣有一颗扣子快脱落了。”他是带着针线包的,一时不知搁哪儿去了。针线来得正是时候,但他想不到这时候发针还另有妙用。只见小李往炕上一坐,脱了鞋就着灯光乐呵呵挑起脚上的水泡来了。小伙子猴子似的顽皮,两只眼睛笑眯眯,一边挑泡,一边数着说:“山炮!……野炮!……六〇炮!……”逗得希伯和方参谋放声大笑。希伯脚底胀疼,也坐到炕上,“啪”地甩下大皮鞋,果然一脱袜见脚底七八个水泡都有黄豆大,希伯用针挑泡放水,幽默地也一边挑泡一边数落:“鬼子的四一式山炮!……三八式加农炮!……145毫米速射炮!……”小李和方参谋笑得直咧嘴,他自己笑得更欢了。
方参谋这时把用黄表纸搓成的“纸媒子”,一根根合成一卷,点上了火,递给希伯和小李,说:“拿着它熏熏脚底吧!水泡挑破后,一熏,消了毒,又烤老了脚皮,再走路就不疼了。”
纸卷冒着浓烟,希伯和小李熏着脚底,希伯说:“啊哈,方,你向谁学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