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有座疏芬山,是个知名金矿古镇,19世纪曾云集大批淘金者,现如今已被打造成澳洲著名的旅游观光圣地和露天黄金博物馆。走进古镇,宛如进入时光隧道,扑面而来的是19世纪版本的商店、旅店、饭馆、酒吧、面包房、铁匠铺、小牧场、马具作坊、邮局、学校、戏院。镇上的工作人员,包括街上警察的衣着打扮也全部复制于19世纪淘金岁月的样子。疏芬山向世人讲述了澳洲第二次经济腾飞时的那段淘金历史。
游人进入凄冷潮湿、暗无天日的采金矿井时,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不禁想到当年淘金的工人,要忍受怎样的孤独寂寞和生命危险。
矿井里有一台放映机,用三维艺术形式为游人播放一部10分钟的淘金纪实电影,故事人物是虚构的,采用的语言是中国普通话,内容是中国广东的陈氏两兄弟告别父母亲人来到澳洲疏芬山淘金,一天,兄弟两人在矿井中发现了大金块,欣喜若狂,他们正要挖掘时,矿井突然崩塌,两兄弟葬身金矿中。与这个故事相映衬的是博物馆中还有真实再现当年华人困苦生活的中国山村,以及祈祷神仙保佑的关帝庙。
听了陈氏兄弟的悲惨遭遇,人们不禁对当年华人到澳洲淘金所经历的苦难深表同情,同时也感受到其中的一丝灰色幽默。
这个故事不说华人淘金者因大金块而发财、改变命运;不说华人发现金块后被坏人偷了抢了骗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说华人找到金块后因为沉迷赌博之类的自身原因重回贫穷状态;却说他们发现了金块,眼看发财在即,可矿井也立时坍塌,把他们埋在了废墟中,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经过艰苦努力、成功在望,却又鸡飞蛋打,连小命都搭进去的倒霉蛋形象。如此华人淘金故事,让人在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的同时,不得不思考:虽然这只是个关于100多年前淘金华人的虚拟故事,但多少和现实有点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澳洲人心中的华人形象。
那么,现实中的澳洲华人到底怎样呢?为什么会让澳洲当地人把华人设定为勤劳辛苦的“倒霉蛋”形象呢?还是先让我们来看几个澳洲中国移民的实例吧。
1.马丁广场的口气婆书报亭
悉尼马丁广场在中区,拥有一批奢侈品专卖店,也是邮政总局和保险公司所在地。马丁广场是狭长的廊道式广场,在其西端的乔治街口,有一个5平方米的书报亭,老板是一对上海夫妇,今年45岁左右。我数次路过,在那里买报纸和电话卡,每次老板娘看见上海人,就莫名其妙地搭讪:
“晓得伐,阿拉窝里[1]老早是淮海西路武康大楼咯!”
“晓得伐,阿拉阿哥上海区政府里当干部咯,晓得格事体勿要太多哦!!”
“晓得伐,我这个书报亭在上海可以买一套两室两厅来!”
“晓得伐,阿拉窝里乡咯趟铺复合地板,用掉一万多澳币,澳大利亚最好的牌子!”
“晓得发,诺,前面几家店都是卖一万多块一件高档衣服的,不过我看衣服料作勿是哪能的”。
每次有中国人买东西,她总是会问人家籍贯,然后查户口一样问职业之类的私事,问到一半,“晓得伐”就开场了,你挡也挡不住,活脱脱一个现代澳洲洋泾浜的“自豪型”、“乐观型”祥林嫂。你问她要买的东西,她总是拿在手里,要等到她把老家的光荣历史表白完了,才会给你。所以在这个书报亭买东西是很费时间的。
值得注意的是,老板娘勤恳卖力,但瘦瘦的老板似乎永远坐在亭子里,什么也不做,也也不和自己老婆搭三[2],也不和顾客搭三,永远是面带微笑,显得纯朴而木讷。
2.小上海的血战和宗教仪式
小上海(艾氏费尔德)在悉尼内城西区,全区类似上海的杨树浦定海桥棚户区,有很多路边的简易商店,也聚集了很多华侨开的小饭店。这里隔着主街利物浦路,有大同、新上海、夜上海三家主要的上海面馆。其中,新上海、夜上海的老板是姐弟俩;大同的老板则姓糜,是一个肥胖的40多岁的男人。
前两年,因为涉及午餐的价格大战,咸菜肉丝面和酒酿圆子的单价你争我赶,从8块澳币一路缠斗到6块,双方还进行了奉送酸梅汤和可乐的花样大战,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自那年4月开始,每逢早上两个店的老板外出采购,只要两人同时出现在当地同一家的蔬果超市,都要挥拳大打出手,有几次出手很重、搞得地面血迹斑斑。后来,战场摆到了对面常州人开的音像店和折扣超市门口、福建人开的租碟店门口和泰国餐馆门口,这几乎成了“小上海”每天固定的节目。最初,还有警察出动,现在警察也麻木了,说这两个亚洲男人大概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也懒得出警管闲事了。
两个老板每次打架,新上海面馆的高个子的老板(据说是白茅岭[3]待过的)总是大胜大同面馆的糜老板;然后,剧情的发展和结局总是一致的:糜老板的老婆从店里出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新上海的老板面前,随后夜上海的老板娘,也就是新上海老板的姐姐也会从店里出来,一面给弟弟送毛巾,一面也给糜老板递毛巾。
当然,每次打架血流满地是不行的,过大的伤害事故也会招惹麻烦;打架对面馆生意影响不大,附近两家华人开的小诊所却挺高兴——每个礼拜都能增加一笔固定的生意。
3.派迪市场的自动脱衣师
派迪市场,是悉尼唐人街的一个小商品市场。里面大多数出售的是旅游纪念品和一些蔬果、水产和玩具等等,当地“洋人”很喜欢光顾。
派迪市场门口,广州老板开的富翔机票代理柜台旁,总会有四个上海男人,全都文质彬彬、间或窃窃私语,他们中等个子,40多岁,围着两张长条凳,用细绳固定起一面白色的小旗:“上海中医药大学博士华山医院主任医师针灸世家出身”。
每当有“洋人”顾客前来询问时,四个男人都一脸窘态,急急忙忙摆着手,随后把身子背过去,屁股对着人家。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洋人”的顾客。
每当有中国人路过,无论人家手里有没有东西,是不是正在赶路,四个男人都会同时扯开公鸡嗓子:“按摩!按摩!”然后散开队形朝对方包抄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对方的外套褪去,好像自动机器一般;如果是夏天,对方只穿单衣,那么他们则用粗糙的手在胸脯上摩挲几下,引来几声尖叫。
每次我看见这四个男人,就觉得异样恶心,因为我去年也曾经在市场里选购商品时,被他们突然袭击过,强行褪去外套,几近于非礼了。幸好我反应快,用力夺回衣服,夺路而逃,摆脱了他们的魔掌;否则,一旦你被他们强按倒在长凳上,两个人用白布在你身上一披,胡乱摸索几下,15澳元是无法逃掉的了;更重要的是市场管理方对此也是熟视无睹。
4.唐人街的唯一上海厨师
在悉尼唐人街幸运布庄的地下室,有一个美食中心,集中了二十多家世界各地的风味快餐。其中唯一一家上海风味快餐店,其经营者和厨师是一个40多岁的上海男人。
也许是老乡越来越多,这个厨师遇见看似刚来悉尼不久的家乡人,从来没有“两眼泪汪汪”,却总是沾沾自喜地宣称:“欢迎你来到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你知道吗,我们澳大利亚人很自豪的!”伴随着脸上的几片肌肉有气无力地颤动一下。
他烹饪出售的菜肴滋味,远不如我们在上海的学校、企事业单位食堂、路边小盒饭摊点,乃至24小时便利店里最普通的便当(盒饭)。每次,作为上海老乡的我,向他买好饭菜坐下来吃的时候,他总会隔三差五、莫名其妙地地冲着我放肆地“咯咯”大笑,令人不寒而栗。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老婆:一只眼睛“开大炮”——是个独眼龙,穿着属于典型的食堂大妈,一直拿着一只炒勺,口中念佛般一直嘟嘟囔囔、念念有词,其实她什么也不做。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这对夫妇以前在日本打工,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赴日打工人员(那是往往借口“留学”的名义,无非是给日本解决廉价劳动力的问题),夫妻俩积攒了点钱,赶赴澳洲来开个小店,没想到因为英语不行,女老板被一群黎巴嫩少年欺负,殴打成痴呆,于是就造成现在这副模样,总是对着顾客念念有词。据说,嘟囔的一些日语词句——是她在日本餐饮店打工时那些招呼顾客的内容。她老公要掌勺看店,把痴呆的老婆放在家里不放心,就带来店里。
客观地说,这对夫妻的遭遇令人同情,老公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患难妻子也值得称道;但是,在上海老乡们的心态中,真正持有这两种心态的人并不多,究其原因,饭菜味道好不好倒可以忽略不计,我想,主要还是那位厨师每次看到新人老乡那一句“欢迎你来到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你知道吗,我们澳大利亚人很自豪的!”给自己减了不少分吧。
和这些年很多新移民刚到海外落脚后狂晒照片、引来微信等社交平台的朋友圈一片摇头忌恨一样,过得好还是不好,自己花个三五年时间慢慢体会、慢慢沉淀,自会有一番客观的评价,不用动辄嚷嚷着显摆或教育给别人听。这种苍白的证明,恰恰显露出一种不自信和对出身的自卑感。
这些年,唐人街已经没有这家上海客饭的踪影了。
注释:
[1]窝里乡和窝里,都是沪语“家里”的意思。
[2]沪语(搭三),就是搭腔、吭声的意思。
[3]白茅岭:上海人比较熟悉的词语,意指上海市白茅岭监狱,又称上海市白茅岭农场,1956年3月作为上海市内游民、残老、流浪儿童和孤儿的教养外移基地,建于皖南郎溪、广德两县交界的丘陵地带。“去过白茅岭”的意思是,“蹲过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