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着,我喊起来:喂,开门哪,我有事。喊了几声就憋不住了,急躁地走动着,最后停在那堆麦草前,掏出来哗哗地浇了过去。
这时门开了,有人进来大声呵斥:喂喂,你是牲口啊?这不是马棚牛圈。告诉你,你们的拉屎撒尿是有时间的,每天早晨七点、中午一点、晚上八点。
我回过头去,看到是一个鼻头紫红的年轻人,就说,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红鼻子说不锁你锁我呀?说罢就要出去。我上前拦住说这里冷。他说冷就冷呗,我在外面看着你们比谁不冷?
红鼻子出去后又把门锁上了。我蜷缩到椅子上,越缩越冷,就过去抓了两把干麦草,放在屋中央,拿来煤油灯点着了。房子里忽地亮堂起来。我生怕热量跑散了,赶紧用手拢住火焰,烧得我“哎呀”一声坐到地上,又迅速侧着身子滚开。火苗舔过来,就像吐出来的蛇信子,颤抖了两下又缩回去了。我知道它要灭,起身又去抓麦草,一抓抓了两手冷尿,赶紧甩掉,用干草擦净了手,再回头看时,火已经灭了,连煤油灯也要灭了。
我又缩回到椅子上。更冷了,还有饿,我想起我从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刷刷地流出来。国民党也抓过我,但我散发反对他们的《自由之神》抓我不冤哪,可是自己人凭什么抓我?我们对组织是从脚心拥护到头顶,从前革命,现在支边,为了革命的事业,命都不想要了。我想着,突然甩干了眼泪,跳起来大步过去,一脚踹到门板上,大声喊起来:放我出去,我饿了放我出去!
我奇怪居然没有人理睬我,甚至也没有制止我喊叫的呵斥。我被冷落了,喊破了嗓子我才明白被关起来的人似乎是没有权力申诉需要的,冷就冷呗,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又哭了,眼泪一把一把的,越哭越冷,越冷越哭。想家了。
放我出来是第二天早晨。当然仅仅是为了上厕所。厕所在学校的东南角,几乎要经过所有的教室。教室的墙是赭石粉涂过的,一片深红,墙上有黑色的标语:建立民主政权,新民主主义万岁!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中苏友谊万岁!我和这些标语擦肩而过,在红鼻子的押送下,走进了也是深红的厕所。
因为十几个小时没喝水,小便只有一点点,完了又觉得如果不大便恐怕坚持不到中午,再说我也不想这么快回去,就又蹲下了。蹲了很长时间,守在外面的红鼻子不放心,进来看了两次,最后喊起来:你快点你,你回去别人还要来。我于是明白,他们要让十二月聚会的人分开出来。这意思我知道,就是要防止串供。当初我和高梧因散发《自由之神》被抓后,也是不能见面的。我赶紧摸口袋,糟了,身上没带纸,愣了半晌,意识到还有手帕,就掏出来,很有点舍不得地打开又叠起。这时红鼻子又喊起来。我心里很不舒服地用了手帕,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朝茅坑深处使劲扔去。
又回到房子里了,红鼻子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汤和一个馒头。我一见就咽了一下口水,接过来放到桌子上问道:在哪里洗脸?红鼻子吃惊道:还洗脸?我说不洗脸刷牙怎么吃饭?红鼻子又说还刷牙?我说是啊,大家都是啊。红鼻子说你这么讲究,你肯定不是好人。我说洗脸刷牙就不是好人啦?你去问问你们领导,看他刷不刷牙。红鼻子说你到底吃不吃?昨天半夜你不是喊饿么?现在又不饿啦?不饿我端走,其实吃饭跟洗脸刷牙有什么关系,吃饭是往肚子里吃不是往脸上吃,连这个都搞不懂。
我不吃,我很饿但我不吃,因为我从来没有不洗脸刷牙就吃饭的习惯。我觉得那样很恶心,不干净。
红鼻子把饭端走了。他出门的刹那我大喊一声:我要洗脸刷牙!回答我的是锁门的声音。大概端着碗锁门不方便吧,咣当一声碗掉到地上了。我不禁可惜地吸溜了一声,肚子里咕噜噜冒出好一串声音来。
上午又是审讯。那两个四十多岁的人再次来到我面前。一个说咱们继续谈吧,我姓郑他姓方,你就叫我们老郑老方吧,千万别拘束,今天咱们可以谈得轻松一点。
可我轻松不了,尤其是当我知道他们想了解我的家庭时,我一下子就有气无力了。
老方说怎么了你?生病啦?我说没吃饭。老方说他们没给你送?我说送了,我要先洗脸刷牙。老郑说你现在先吃饭吧,洗脸刷牙以后再说。说着起身要去给我搞饭。我说那饭也就以后再吃吧,不洗漱我吃不下。老方说这样吧,你现在认真配合我们工作,完了我们一定让你洗让你刷。我说好,君子一言。老方说驷马难追。
我于是强打起精神,告诉他们我家在河南开封,从祖父开始,经营日本人在胶济纱厂生产的洋布。郑州、济南、昆明都有我家的洋布行,数昆明的最大。我大哥原先在郑州,现在回开封了,我姐姐和姐夫在济南,我父亲和二哥在昆明。我母亲在开封,开封也有商行。
他们说你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为什么要参加革命?我说革命好,革命的目的是清除旧的建立新的,我是有理想的青年,我当然喜欢新的,包括新社会。
他们说这个理由不充分,革命就是要推翻剥削阶级,而你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你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背叛自己的家庭?
我说我不背叛家庭,我背叛的是整个剥削制度。我想我的家庭会因为我的背叛而得到挽救,我响应党的号召来参加边疆建设也有这个目的。
他们说你这就叫投机革命了,你知不知道无论你参加什么聚会,还是做一个支边青年,都挽救不了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我说不知道。
他们让我说说我父亲是如何剥削劳动人民的,我更不知道了。又让我说说我母亲是如何像黄世仁的母亲那样压迫喜儿的。我说我母亲娴静温和,从来不打骂下人。
他们问什么叫娴静温和,哪几个字?我过去帮他们写在纸上。他们又问,你来西宁城后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活动?我把我去过的所有街道都说了一遍,至于活动,那就是每个星期都参加义务劳动。
他们互相看了看,好像再没什么可问的了。
中午吃饭前,老方给我送来了毛巾、牙刷和茶缸,都是新的。红鼻子带着我去洗脸。我们来到北墙根里的井台前。打水,洗漱,虽然冷得彻骨,但我心里非常舒服。
之后我吃了饭,一碗土豆冻白菜汤、一个馒头,吃得香甜无比。
我在门口喊道:我没吃饱,再给一个馒头。连喊了几声,红鼻子呵斥道:喊什么喊?晚上还有饭,饿不死!
我说我早晨没吃,你把早饭给我。红鼻子说你的早饭我吃了,你要是要,待会儿我拉出来还给你。我听着想吐,再也不敢喊了。
下午,我靠在椅子上一直在睡觉。睡梦里就听有人在喊:你们错了,你们没有理由这样对待我们支边青年,你们会后悔的,苍天在上,十二月聚会要是有什么反革命活动,天打雷劈。声音好像是夏光明的,很遥远,远得几乎听不见了。我看到一片白色,在颤动的原野上,龟裂出一道道豁口。我就站在豁口之上,我在往下掉,一直在掉,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了。
我赶快醒来,咀嚼梦中的声音,突然也像夏光明那样喊起来:你们错了,十二月聚会要是有反革命活动,天打雷劈。没有人理睬我,惆怅、寂寞漫漫而来了。
又吃了一顿饭,还是没吃饱。上厕所的时候我申请要纸,红鼻子问我用纸干什么。我说了,他居然吃惊得叫起来:那还用纸啊,茅房里面有的是土坷垃。我说我从来没用过土坷垃。他说纸是劳动人民生产的,你们连拉屎都要剥削别人,你说你们坏不坏?
没有纸我就不解大便了。我回到房间,回到黑夜里。冷啊!我几乎是抱着煤油灯坐在椅子上的。眼看煤油就要燃尽了,赶紧抓来麦草,一点一点地烧。午夜了,火突然就大起来,不是我面前的,而是门外的,是另一间囚室的。
午夜的风忽啦啦响,火势啪喇喇地猛烈着。房子着火了。有了喊声和脚步声。
夏光明,你出来!
我听到这好像是老方的声音。这个声音又喊:赶快救火,把所有的房子都打开,都来救火。
我的门被打开了。我冲出去。我看到许多人已经在那里了。老郑让大家脱了衣服扑打,自己先扑打起来。赵如斯大声哭着。老方继续喊叫:夏光明,快出来。红鼻子提来了一桶水,老方夺过去浇到自己身上,然后冲上前打开门。一股黑烟顿时从门里窜出来。老方猫起腰,抱着头钻进了浓烟。文途禹和高梧也跟进去了。老郑提着一桶水朝他们浇去。这时我发现我还傻站着,赶紧接过老郑手里的桶,跑向井台打水。
夏光明被老方和文途禹拖出来了。他没有死,甚至还清醒如常。他出来后挣脱别人的撕拽,又朝火里跳去,却被最后钻出门的高梧拦腰抱住了。接着赵如斯也扑在了他身上。
老方喊起来:你不能死,死了你就更说不清了。夏光明推开高梧和赵如斯,回头说我要让天下明白,我夏光明就是死也不能让人说是反革命。
我这才明白夏光明是自焚,就大声说夏光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何苦呢。话音刚落,就见夏光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一片惊叫。如斯、香香和姚凌波都哭起来。老方说得往医院抬了,谁去卸个门板。高梧和红鼻子去了。老郑说赶快灭火!
又折腾了一会儿,火灭了。老方带着几个人抬走了夏光明。我们起先被勒令回房间,后来又集中到一间大教室里。老郑带着三个看守一直守在门口。
教室里堆满了破烂的桌子和凳子。我们搬过来坐着。香香又哭了起来。她说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成了反革命我们怎么办?早知道我们会有今天当初就不该搞什么聚会,也不该来支边,我真是后悔死了。
坐在我旁边的文途禹问我:你后悔吗?我说我不后悔。他又问李晋升。李晋升说孙子才后悔,不过现在这事好像有点说不清了。田家说有什么说不清的,他们总不能捏造罪状吧。文途禹又问如斯:你呢?你后悔么?如斯摇头,咬着牙泪汪汪地不说话。赵国伟说后悔肯定是不会的,但我在反省,是不是我们真的做错什么了。金雪说你要相信自己,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姚凌波说对,我们没有错。文途禹说现在就剩下高梧没表态了。高梧说我只想喊起来,十二月聚会万岁。文途禹紧紧地握住了高梧的手。但是,高梧又说我很后悔来支边。
文途禹说在我们这些人里,我和夏光明是同岁,都比你们大。现在夏光明缺席,我只好代替他主持聚会。我很高兴绝大多数人都不后悔,但我不同意夏光明以死来表明我们清白的做法,我们应该活着,用热爱新中国、热爱青海的行动证明我们是无辜的。路遥识马力,我相信总有一天祖国会认识我们。但是,现在我们怎么办?我认为最关键的是要找到莫明。审我的人说了,只要党内有人证明十二月聚会是党的外围组织,他们立刻放人。记住同志们,无论是谁,只要他获得自由,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去找莫明,因为只有他才能证明我们是革命的。他是老党员,由他去向上级解释是最好的办法。
李晋升和金雪同时说,我也这么想。
文途禹又说大家要做好准备,也许夏光明给我们赢得了机会,我们很快就会自由,到时候我们再聚会;也许命运对我们是非常残酷的,今夜是最后一次聚会。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毫无愧色地面对过去。过去我们常说,活着,去斗争,是幸福;现在我们要说,活着,问心无愧,是幸福。香香别哭了,哭不解决问题。既然我们没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我们就要坦坦荡荡的。怎么样?是聚会就应该唱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唱起来?他自己先唱起来,之后是金雪,是田家,是高梧,是姚凌波,是如斯,是李晋升。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最后我也唱起来,已是热泪盈眶了,我的歌声把我自己感动得大声呜咽。
以后我会常常想起这个夜晚,房子里漆黑一片,外面是冬天,是平静的雪。
我会想起文途禹的沉着和自信,我会感激他让我们在这种时候以聚会的名义又一次集体唱起了我们年轻的会歌——五月的鲜花。
第二节
最初关押我们的学校很快就变成了正式的西宁城第一看守所。不久,因为又有别人要关进来,我们离开了那里。离开前,我们各自都回了一趟曾经有过的宿舍。因为到了新地方,我们不能再没有被子盖,不能再没有书没有洗漱用具没有自己的碗筷没有手纸。
我回办事处宿舍的那个上午,天是晴的,非常蓝,最不夸张的形容就是万里无云。我走得很慢,使劲望着天,望着古朴而宁静的街景。陪着我的老方并不催促我,要是路过商店还会说是不是进去看看?我不进商店,我进了新华书店,在稀稀落落的书本前徜徉了许久,买了一本开明书店出版的《楚骚补正》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世界的自然》。老方说买书好,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看书。
几乎走过了半个城市,我们才来到黄河农场办事处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办事处主任来了。他说这个月你的津贴领出来了,你来我办公室拿吧。我望着老方。老方说去吧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跟着主任走向他的办公室。他说你到这种地步了哪里还有津贴,有人想见你。我问是谁?他不回答,一把推开了门。我进去一看,是王蓝玉。
王蓝玉站在桌前,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说你好,你怎么在这里?蓝玉说我在街上看见你了。
我说有事吗蓝玉?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自由人了。蓝玉说我想问问你有事吗?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说你不给家里人说说?我说我不敢说。我父亲和二哥解放前在昆明做生意,解放后就没有音信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大哥,都是小心小胆的人,我这种事情他们听了经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