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前,高梧就着十五瓦的电灯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着,然后非常谨慎地把那纸用手帕包起来装到上衣口袋里。谁都看见了。接着是睡觉,是鼾声如雷,是午夜的窥伺。
我看见张明爬起来了,轻轻地拽过高梧盖在身上的衣服,慌急地从口袋里掏着东西。按照计划好的,这时高梧应该醒来,应该在寻找衣服的时候大声喊叫:谁偷了我的东西?但是没有,累坏了的高梧一直睡着。我想喊,却发现张明朝门口走去。
厚重的木头门上有一个窗口。张明突然摁亮了手电筒,把灯光打向门外。
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了。大概是为了减少动静,张明开门出去以后,门居然没有锁上。我坐起来,推醒高梧。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朝外张望。高梧小声说我们都把他看错了。
一个小时以后,张明才回来。门从外面轻轻锁上了。我们大家都醒着,都在检查自己哪儿不小心啦,这家伙到底报告了我们什么?只有高梧不是担忧而是兴奋,他一遍遍想着监狱的围墙,突然意识到墙上面狰狞可怖的铁丝网或许是个好东西呢。
第二天下大雨,上午没有出工。下午去清理监狱里的积水,高梧告诉我们,他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逃出去。他说同志们,不找到莫明誓不罢休,我要是失败了,你们一定不要放弃。还记得文途禹的话吗——审讯的人说了,只要党内有人证明十二月聚会是党的外围组织,就立刻放人。自由属于新中国,也属于我们。
又到了晚上,高梧又开始就着灯光写着什么。完了,把纸叠起交给了田家,田家看后又交给了我。我一看是《五月的鲜花》的全部歌词,就默唱了一遍,然后挺神秘地装在了身上。赵国伟要看,我说你忘了我们的纪律,不该打听的事情绝对不打听。
正像我们等待的那样,张明从我的衣服口袋里偷走了那张纸,又像前一夜那样,用手电打信号让人家开了门。最迫切的等待也是前一夜的重复:他走后门是开着的。
高梧出发了。他出发的时候带着自己的所有单衣单裤。他猫腰来到墙下,在凄厉的风雨中,将连起来的衣裤抛向了墙头上的铁丝网。风呼呼地吹过来,把这衣裤的绳索牢牢地粘在了铁丝网那些丫丫叉叉的铁刺上。他朝下扽扽,很结实,四下里看看,便蹬着墙朝上爬去。
今夜如墨,四角的哨兵是看不见的。况且因为躲雨他们缩在岗楼里头根本不看。高梧出去了,他在张明回到监房之前就已经越墙而去了。
张明回到监房后并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他做密探也做得很累,连连打着哈欠,倒头便睡。
早晨,雨停了。门打开后我们鱼贯而出。这是早操的时间,干部照例要点名,问高梧怎么没来排队,大家一片默然。
没来排队的还有张明,我心说怎么不问他,难道他连样子也不用做了吗?
黑胖子说徐可凡,你去把高梧叫出来。我去了,在监房里大喊一阵高梧,然后使劲推推张明说快起来,让你去出操。
他说出他娘的屌操。
我回到队列里大声说:报告,监房里只有张明,我说政府要你出操,他说出他娘的屌操。
黑胖子说在这个地方谁有胆量说这种话?张明也不能说,更不能不出操。他说罢就跑向我们的监房,从被窝里拉出张明,没容他穿衣服就把他拉到队列里来了。
狗日的,你想得到优待?你还没这个权利。现在你给我单独跑,跑不够十圈别停下来。说着踢了张明一脚。张明一脸的羞惭,低着头在雨后冷凉的空气中跑起来。
黑胖子又冲着我们喊道:高梧呢?是不是在厕所里?徐可凡你再去找,以后拉屎不准拉这么长时间。
我又去了,撒了一泡尿回到队列里。这时队列已开始跑步。黑胖子没问我什么。我知道这时已经快七点了,说不定高梧已经坐到长途汽车上了。我小声对田家说也不知往东去的车一天有几辆,买不上车票可就糟了。田家说我也在担心呢。这时,就听见张明在墙根那儿尖声叫起来:快来看呀。
黑胖子立马就过去了。一会儿我们也跑到了那儿,都像黑胖子那样往墙头上看,只见铁丝网的铁刺上挂着一件撕破的衣服。
黑胖子让我们停下来,厉声命令我们跑步回监房,又过来一把拽住我说:徐可凡,你找的人呢?我说厕所里没有。他一把推开我,喊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又要抓捕逃犯了。五号监房的所有人都被锁了起来,既不让吃早饭也不让出工。
按惯例接下来就是审讯了。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叫走了张明,他们或许已经想到,审讯的结果只能是听到几声不知道的回答。
临近中午的时候,张明回来了。他不声不响地卷起了高梧的铺盖,准备拿走。赵国伟凑过去,冲他献媚地笑笑说你要拿到哪里去?张明说你管得宽。赵国伟又说互相关心嘛,好歹我跟他是老乡。张明说我管你老不老乡的,我这个人别的不行,就是话值钱,天生是个用嘴混饭吃的,明白了吧?赵国伟说明白了明白了。张明说明白了你还不拿钱?拿钱我就告诉你。赵国伟问多少钱。他说一毛。赵国伟掏出一毛来。张明接了说我把行李送到办公室去。赵国伟说送到那里干什么?张明说你再给我一毛我告诉你。赵国伟就又给了他一毛。张明说干部们再拿到别处去。赵国伟说哪个别处?张明说一毛钱。赵国伟又拿出一毛。张明说就是高梧去的那个别处。我噌地跳起来,塞给张明一毛钱说高梧抓住啦?他哼哼一笑说只要他不是长翅膀的畜生他就跑不了,要知道西宁城是老虎的洞,就一个出口。
我们,十二月聚会剩下的全体都把喘出来的气憋了回去,瞪着他把高梧的行李拿走了。
中午允许我们吃饭,下午出工了。天一下子就格外晴朗,潮湿的大地散发着蒸气,阳光的味道是甜丝丝的。我心说这天到底不是我们支边青年的天,我们倒霉了,它反而明媚起来了。
第三节
一年过去了,囚犯的生活还是那样,苦累加上不时袭来的绝望。绝望的原因是我们再也没找到逃出去的机会,只是在国庆前夕每人递交了一份申诉书,原想在这国庆大喜大庆的日子,说不定上面会想到有几个支边青年显然是被冤枉了。没想到国庆还没到,李晋升就在厕所里看到了自己公公正正的字迹——那虔诚的申诉书被管教干部们当成手纸了。以后,田家又在厕所里发现了他的申诉书。他非常气愤,但当着张明的面又不敢骂,只好憋着,憋到睡梦里,一晚上都是愤怒的呓语。
第二天劳动时,赵国伟说你不能骂,咱们本来是有理的,一骂就没理了。张明添油加醋报告上去,你要罪加一等的。
田家说他们不尊重人的合理要求,怎么他们还有理了?
赵国伟说你是说人的合理要求,可咱们是人么?
田家说你别说你不是,你要不是人,这砖车你一个人拉,驴嘛,我是赶驴的。
他们正在拉着架子车运输出窑的砖,田家丢开手不推了,车在坡上停下来,又朝下滑去。赵国伟大喊:这是上坡,驴也拉不动,快搡住。
上了坡,在平缓处赵国伟说:我是为你好,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咱们就随和一点,现在有罪没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活着,活得好一点。田家说你好像道理懂得比我多,也比我随和,可你哪儿就活得比我好了。
赵国伟得意地笑笑说:好不好只有我知道。比如说吧,张明就很少报告我。
田家说你跟他同流合污了。
赵国伟说他爱钱,咱就给他一毛两毛的,再奉承他几句,他就晕乎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田家说算了吧,这种事咱们读书人做不出来。赵国伟说有一件事情你肯定想做,给他五毛钱,他就能替我们把家信发出去。
田家推着车,一句话也不说了。
来到监狱后,我们都不止一次地写过家信了。但它肯定和我们的申诉一样不知去向。因为我们从未接到过回信,也没有人来监狱看我们。这就是说对外界来说我们神秘地失踪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内定的性质是,十二月聚会不仅是一个反革命组织,很可能还是一个潜伏在边远地区的国民党特务组织,所以对我们是秘密关押。这一点连张明也不清楚。当我们每人给他五毛钱,让他把我们的信带出去发掉时,他爽快地答应了。
张明是可以走出监狱的,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这个人的智商决定了他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想掩饰自己的特殊身份,他明白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的钱。而钱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要用这种方式,给父亲攒一口棺材钱,给自己攒一口棺材钱。他说等攒够了两口棺材钱他就出去,再也不受这份死人不死活人不活的罪了。
张明发走了我们的家信。我在信里告诉母亲,我很好,每月有工资,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问她父亲和二哥有消息了没有?姐姐和姐夫在济南还好么?大哥去了郑州还是仍然待在母亲的身边?想到我还有个叔叔,又问叔叔怎么样了?叔叔还没有结婚么?我一再地说着请勿挂念,又说我工作很忙不能去看望母亲大人,就在这里磕个头了。我泪如泉涌,心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呀?还有十四年,十四年意味着什么呢?
我这样的信是不能留地址的。李晋升和田家不这样,他们写信的目的就是要让家里人知道他们被冤枉了,他们在坐牢。他们希望家里人来看看他们,尽可能带点钱来,因为他们已经没钱了,他们发信时给张明的钱还是我出的,邮票和信封也是我的,我来西宁城后买了一百个信封一百张邮票,准备以后好好写信,想不到没写几封就写不成了。
两个月过去了,我们的信似乎是泥牛入海。天天等着回音和来人的田家耐不住质问张明,到底发了没有?你是不是把我们的信拿出去扔了?张明说我要是扔了你的信你就是我爹。大家一听只好相信他,就央求他再帮着发一次信。张明说我算明白了,你们写信是盼个回音,真要是回了音上面追查下来,说这地方怎么让家里人都知道了,那还不是我倒霉。别的事我能做,这信是万万不能再带出去了。我说你除了帮助发个信还能做什么呢?不想挣这个钱就算了。
张明听了眼睛就闪闪烁烁的。
其实,这个时候我比谁都更多地想到了钱。我想我身上还有三十块钱,我要是全部给了张明,他能不能帮我逃出去?我吃不准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就和田家商量。
田家说他作为政府的密探帮我们发信已经是叛徒了,给这么多钱再让他背叛一次,我看他肯定答应。
我说这事很大,他未必有胆量。
田家说试试吧。我说没有绝对把握不能试,万一他报告上去,我这一年多就算白苦熬了。田家说我去说,要加刑就朝我头上加。我说再想想,想明白了再说。
田家以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劳动休息的时候,他凑到张明跟前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张明说你不好,你没有徐可凡有钱。
田家说谁说我没钱?我的钱有大用处,轻易不拿出来。张明说你能有什么大用处,出都出不去,连个放屁的自由也没有,还想花钱?
田家说算你说到点子上了,这钱就是为自由准备的。谁帮我逃出去,我把三十块钱全部给他。张明说你还想逃?逃不出去的,你给我说了就更逃不出去了。
过去了两天,张明问田家:你真的有三十块钱?田家说我骗你你就是我爹。张明信了。
又过了两天,张明对田家说,你把钱给我,我今天就帮你逃。田家愣了:真的?恐伯是你和人家商量好了要让我往陷坑里跳吧?张明说我要是这么做你就是我爹行了吧?田家说那也不能是今天,今天我没准备好。张明说那就明天,出去要是抓住了,可不准说出我。田家说兄弟我能出卖你?
下午田家对我说了。我说你能信得过他?田家说逃跑本来就是冒险嘛,现在是不信也得信了。我说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就跑。田家说三十块钱是你的你应该跑。我说谁跑出去都一样,钱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莫明,申诉。别再争了,你跑吧,不要直接往车站跑,出去后先找蓝玉,在她那儿待几天,等他们不查了再上车。说着我拿出了最后三十块钱。田家又推让了一番,一把攥住钱,紧紧拥抱了我。
田家说可凡,我真的也想出去,一是找到莫明,二是我要去看看我的老母亲,一年多以前她就病了。我拍着他的脊背说我知道,你就去吧,一定要小心。
张明帮助田家出逃的办法是这样的:每天都有卡车把烧好的砖运往外面,装车的是张明和几个劳改释放犯。张明往车上摞砖时在中间留个空。田家溜进砖垛绕到车边爬上车去藏进间隙。汽车出了砖瓦厂往哪里卸谁也不知道,田家最好是中途跳下来跑掉。
这办法很好,张明也没有出卖田家。
一切顺利,至少,田家在找到王蓝玉之前是这样的。王蓝玉不知所措地接待了他。
田家在王蓝玉那儿换下了囚衣。有了一顶遮盖光头的帽子,然后就谋算着哪一天离开西宁城了。
而在监狱,干部们提审了李晋升、赵国伟和我。问我们田家是怎么逃走的,我们一脸茫然,都把头摇得差点掉下来。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田家仍然被抓到了。田家戴着手铐回到了五号监房,只待了一个晚上就又被押解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一个晚上,田家不断地唉声叹气,说支边青年算是完了,十二月聚会算是完了,经过这次折腾他把有的人看透了,不是人家说十二月聚会是反革命组织,而是自己检举自己的。他指的是王蓝玉,他说王蓝玉告发了他。王蓝玉就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已经三十多岁了,而她只有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姑娘如花似玉啊。
赵国伟哭了。他觉得十二月聚会里居然有处境比他好的人,他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