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身走进来,戴轶舫很难想象这样一带繁华的市区还隐藏了如此幽深的一条弄堂。沿着曲径朝里走,两边是粉墙黛瓦的老式民居,令他颇为惊异,房子已然老旧,在这片寸土寸金之地,竟然还没被圈拆了用来盖出几栋摩天高楼。
到了尽头,方看到左手凹进去一块开阔地,油绿的草坪延伸到祠堂一般的门前,抬眼看,一块大黑的烫金匾额,绘着遒劲的草体,被遮蔽在浓密的绿荫里,仔细端详,才分辨出依稀就是“滋生堂”三个字。
堂侧绕过一条静谧的护城河,河畔一排老槐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偶尔有碎叶或花瓣跌入水中,随波流淌。
原来这茶馆竟是枕河而居,真正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
步入门内,入眼先见露天的雕栏玉砌,木桥,石山,地方虽小,却真是费了心思,颇有姑苏园林的味道。四面人声皆无,只闻得清澈的流水声,他转首望去,石山处挂下一小片瀑布,清凉宜人。
戴轶舫兴趣盎然的步过木桥,低头看,水中点缀了几片荷叶,婷婷的枝干上,晚放的花苞尚紧紧裹着,几尾红鲤穿梭其间,于不经意中流露出闲适。
其实布局说不上来有多精致,但戴轶舫久居国外,猛然间置身于如此纯正的古楼画舫般的中式建筑内,不能不觉得欣喜。
还是有服务生的,一律的唐装旗袍,与茶馆的气氛相得益彰,从堂内含笑而出,问明了客人,遂带他前去赴座。
这茶馆想必是年代久远的古宅改造过来的,从外头望进去,只觉得光线极为昏暗,走进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亮光从一排排雕花木门的空隙漏进来,柔和而不刺眼。房梁挑得甚高,三面均有活门,夏末的熏风穿堂而过,仿佛被凭空冰镇了一回,拂到面上,竟是丝丝清凉,根本无需空调。
宽阔的深褐色方桌前,早已端坐了一位女子,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一头乌发在脑后看似随意的挽了个髻,却是恰到好处。一身宝蓝色的真丝套裙,衬的皮肤愈加白皙粉凝。
戴轶舫呆了一呆,因为没想到约见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子,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他骨子里还是喜欢传统的古典美女,于是越发感到惊艳,幼时读过的一句诗词赫然浮上心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只觉得贴切无比。
正胡思乱想间,那女子一眼瞥见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瓷杯,起身相迎,笑起来明眸皓齿,“是戴先生吧?”
一向应对自如的戴轶舫此时也不免有些失神,讪讪一笑,回复了一声,“在下戴轶舫,孔小姐准时得很啊。”
孔令宜待他入座,才微笑着解释道:“邵董临时有急事要耽搁一会儿,嘱我跟您打声招呼,应该就在路上了。”
戴轶舫含笑点头,并不介意。
孔令宜见他脑门上微微起汗,不禁讶然,“戴先生是走来的?”
“是啊,巷子窄,的士进不来。”说着从桌上抽了纸巾,拭了拭汗。
孔令宜抿嘴一笑,“那您定是让司机哄了,有另一条路可以进来,不用下车走的。”戴轶舫愣了一下,才呵呵笑道:“无妨,步行过来,风景也是相当好——孔小姐很会挑地方。”
“哪里,是邵董选的,他偶然随朋友来过一次,觉得不错。本来,我是建议他直接请您去公司,他说办公室太过正式了,聊起来不尽兴,一定要在外面,结果让戴先生好找。”
孔令宜边说着,手上已经开始替他斟茶,戴轶舫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如,只觉得说不出的舒畅,笑吟吟道:“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没人介绍一定不会知道,即使费点脚力也是值得的。”
孔令宜将斟好的茶杯恭谨的递到他面前,“明前的龙井,夏天喝很解暑。”
戴轶舫道了谢,忍不住低首啜了一口,果然好茶,悠淡的茶香中隐约还含了一丝薄荷的清凉。
“戴先生在国外住久了,不知道喝不喝得惯?也许咖啡更合适,只是在这种地方,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我还是喜欢茶,每年回国都会带一些过去。”戴轶舫品着茶,悠然道。
孔令宜很自然的把话锋转了过去,“听说戴先生是MIT的工科硕士,又在KGL做了十年,真是不简单!”
戴轶舫素来沉稳,只是笑了一笑,但能被她这样的女孩夸赞,还是忍不住高兴。“虽然在KGL干了这么长时间,接到国内企业咨询的case还是第一次,你们邵董想得相当长远。”
孔令宜嫣然一笑,“他常说,不进则退,目前公司涉及的领域又比较杂乱,不成体系,所以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有所整合。”
孔令宜言谈举止,进退分寸把握得相当好,既不让人觉得生疏,又不会有套磁的误会,显然在商界锻炼已久,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不到,不得不令戴轶舫刮目相看。不过就一盏茶的工夫,孔令宜似乎分了下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脸上立刻浮起一丝微甜的笑意,对戴轶舫说:“邵董到了。”
戴轶舫不免惊诧,因为这女孩与邵云之间的默契,他心生好奇,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邵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一位助理。
孔令宜起身向外迎去,他也不觉尾随其后。
滋生堂的后门其实是一块区域不小的停车场,稀稀落落停了几部车。邵云正从其中的一部里出来。
炙热的日头下,只见他剃了极凉爽的板寸头,一件雪白的T——shirt,米灰色长裤,穿着随意,又不是风度。皮肤微黑,但清爽的着装反而令他看起来有种健康的美感,实际上他并不胖,反而是略略显瘦的,也许因为身材较高的缘故。
戴轶舫之前跟他有过接触,但主要是通过电话和网路。印象中,邵云应该是个相当沉稳练达的中年人,此时见了,有些吃惊,因为没想到这位邵氏的掌门人竟然如此年轻,还颇为英俊。他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一眼身边的孔令宜,倒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邵云一眼瞧见了他们,立刻微笑着快步过来,他的笑容毫无保留,十分纯正,近乎有些——无赖,戴轶舫被自己脑子里跳出的这个词汇吓了一跳,而邵云的手已然向他伸来,他赶忙迎了上去。
“想不到邵董如此年轻有为,想不到啊!”戴轶舫这话真是发自肺腑的。
邵云坦然的握了握他的手,打量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咨询专家,没有客套的回复几句恭维话,只是笑意更深。
落座前,邵云还是问了一句,“这里还可以吗?”
戴轶舫点头称赞,“不错,很幽静,的确适合深谈。”
两人都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
孔令宜适时的引身欲退,对邵云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就先回公司了。”
邵云闻言点了点头道:“好。”
戴轶舫含着笑意对她投去深深一瞥,孔令宜并未觉得,她拾了椅子里的手袋,朝两个人礼节性的一颔首,转身欲走,邵云蓦地唤了她一声,“令宜。”
孔令宜扭头不解的望着他。
“谢谢!”他只是简短的说。
孔令宜朝他笑笑,并未客气,径直走了。
戴轶舫冷眼旁观,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一丝异样,正回味着,邵云却已经直入主题。
“这么千里迢迢的把戴先生请来,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电话里聊起来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你面谈。”
戴轶舫立刻恢复了常态,迅速理清思路,在专业领域中,他是相当敏捷和自信的。邵云花重金将他从美国请来,自然不能令他失望。
“邵董,我明白您的意思,关于邵氏的出路……我认为还是该从目前的优势着手分析,性急不得。”
孔令宜并没有马上回公司,她转道去了就近的购物中心。
六楼的儿童天地有个史努比专柜,邵云的女儿萌萌最近迷上了这只会思考的狗。
今天是萌萌六周岁生日,邵云忙到没时间买礼物,于是托付给了她。本来可以让总秘室的女孩子去跑一趟的,孔令宜想到自己刚好出来,于是决定亲自去买,也可以放心一些,某些地方,邵云相当挑剔。
出样的史努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柜台服务生见她俯头逐个扫过去,便热情的上来询问。而她只是淡淡一笑,依旧埋头寻找。
最后选了一款短绒毛造型,雪白的身体,穿了件白底蓝碎花的马甲,是今年的新款。
个头不小,邵云特别嘱咐的,他很宠女儿,尤其是离婚之后,孔令宜看得出来。
在收银台结完帐,她转回去柜台拿了东西,正准备离开,耳边却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正在软声细语的说着话。
“萌萌,你的绒毛玩具已经很多了,不如妈妈给你买套书好不好?你现在是个小学生啦,多读点书将来才有出息哦。”
孔令宜心头微微一跳,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果然是她。
苏曼芝携了萌萌的手,站在柜台旁循循善诱的相劝,但似乎效果不大。萌萌一脸的不乐意,手指在货柜玻璃上来回弹跳,说出来的话却是和玩具毫不相干的。
“妈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呀?过了今天,我都七岁了……你和爸爸都在骗我……”
孔令宜没有听清苏曼芝的回答,她本能的不想跟曼芝打照面,尤其是现在,手里还抱着即将送给萌萌的玩具,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走了。
可是思绪纷飞,并不肯就此揭过。
她依稀觉得曼芝适才的声音有些软弱和无奈,回忆起从前在公司,曼芝可是邵俊邦手下相当干练的一员女将,工作方面强硬得连丈夫都不肯忍让的人,如今却俨然成了一个贤妻良母,对着女儿唯唯诺诺,可惜为时已晚。
生活总是在开着人们的玩笑,越是努力和在意,就越容易遭遇失败。站在下行电梯的台阶上,孔令宜几乎是断然的下了这样的定论。
可是心里又有些迷惘,如果真是这样,是否意味着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可以获得幸福?
她不清楚。
多年前她就放下了争强好胜的心,凡事听天由命,可至今没有抓到幸福的衣角。
太阳西斜,室内的光线开始微弱下去,服务生打开了几盏顶灯补充亮光。
灯光映衬出邵云陷入沉思的脸,如同一尊俊美的塑像。
“戴先生的意思是,邵氏……必须要割肉?”他的脸上是犹疑的神色。
目前邵氏集团共有三大块业务组成,首当其冲的是地产开发——邵氏的赚钱机器;其次是酒店业,这是地产开发带来的直接副业,做得也很不错,这当然跟F市是一个旅游城市有莫大的关系;第三大块就是传统的机械加工行业,但已日益萎缩和没落,靠着原有的几台机器和一帮越来越没紧张感的员工,仅能接一些纯加工型的单子,利润微薄不说,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也不见得有所提高,技术含量太低了。除此之外,还有些零星业务,比如物流,餐饮等,都是父亲和叔叔当权时兴之所致拉起来的,因为运营方面还撑得住,又没人大刀阔斧的整合过,所以迄今为止仍保留着。
戴轶舫没有点头,他的作用不是下决定,而是引导。
“邵董不必急着下定论,要不要割,怎么割,前提必须是你的愿景已经订好。”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如果您真的决心涉足‘精密制造与设计’领域,就不可能保留邵氏旗下所有的业务集团,因为——您会需要极大的资金注入。”
邵云略昂起头,沉吟道:“这一直是我的心愿,把机械制造做强,做精,而不是永远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跟风。”
自从掌控邵氏以来,邵云就始终在思考公司的走向问题,就目前来看,地产仍是最能聚钱的行当,然而他对其前景始终不看好,太多的人挤进来分一杯羹,而政策又似乎摇摆不定,随着民众的呼声,越来越倾向于控制,要想再跟前几年那样做一单帐户暴涨几倍已经是不太可能了。而他一直坚持在邵氏的传统行业机械加工中有所突破,毕竟曾经的口碑和底子都在。他没有白请戴轶舫来,因为他带来了全新的思路。
戴轶舫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赞许,眼前的这位年轻的总裁无疑是开明而有远见卓识的,“精密制造与传统机械加工有着本质区别,这个领域目前国内的水平与世界领先技术还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原因是设计和人才的欠缺。而它的适用范围相当广,尤其现在,汽车行业在中国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与其配套的不少加工工序不得不向国外进口,成本很高啊!邵董如果真能在这一行有所突破,不仅是邵氏的成功,对国内的机械组装企业来讲也是受益匪浅的。”
邵云淡淡一笑,“这是后话了,我所要做的不过是让邵氏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邵云赶回公司时,天已完全黑了。孔令宜还在办公室候着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
“送戴先生回酒店了?”她微笑着问。
“嗯,约好明天一起晚餐,今晚是不行了。”邵云站在办公桌前,翻了翻几份新递上来的报告,无心细读。
“谈得怎么样?”孔令宜一边问一边把一个大纸袋递到他手里。
“不错,戴轶舫的确有料,不枉我请他过来。”邵云评定完毕,就去查看孔令宜代买的礼物,然后咧嘴一笑,“就是这种。”
他看了看腕表,“我得回去了,小公主近来脾气大得很。”
孔令宜没有告诉他见到苏曼芝的事,眼看他走到门外,又转身嘱咐自己,“令宜,你也早点回去吧,这一阵辛苦你了。”
邵云走了,孔令宜独自置身在空荡荡的总裁室内,不禁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说孔令宜今天在邵氏的位置是靠邵云对她的青睐得来的,更有甚者,居然说邵云为了她而和妻子离婚,这些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她没有觉得愤怒,更多的是啼笑皆非和一丝微妙的怅然。
邵云对她的确不错,尤其是他执掌大权之后,破格将她从企划部的部门经理直接升为总裁特助,这样的提拔既是对孔令宜的赞许,同时也为她招来了更多的闲言碎语。
几乎每个职场都少不了绯闻,尤其现在的邵云已然恢复了单身,无论是地位还是外貌,想不令职员想入非非都难。
可是孔令宜并没有被这些外相冲昏头脑,她性子沉静,对周遭的事物也看得很清。和邵云一样,她对社交场合的那一套浮华的辞令敬而远之,所以在人前,她几乎不会表现得热情如火,但同时又不失周到细心,她不过是明白,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某些时候,观察远比交谈更重要。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直接和冷静,才会受到邵云如此的重用罢,因为就本质上来说,她跟邵云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
她始终记得与邵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她面试企划部副经理的最后一关。面谈没有在会议室里进行,她被直接带进了邵云的办公室。
孔令宜多少有些意外,因为邵云的年轻和俊朗的相貌,似乎完全符合女孩心目中黑马王子的条件,虽然她一向对这样的人物有着超常的免疫力。
邵云审视着她的履历,嘴角含了一丝笑,说不清楚是赞赏还是讥讽,她听到他轻轻的嘟哝了一句,“留德硕士啊!”
孔令宜心中起了一丝反感,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一贯矜持,工作本就是双向选择,如果不满意,她也会挺到最后,然后潇洒的挥手作别。
几乎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邵云的问话毫无倾向性,很多她都已经淡忘了,唯独记得他突然间冒出来的那一句,“你会为了某种利益而……接受一个男人吗?”这样的问题令孔令宜震惊和恼怒,甚至是刺痛了她。她的前男友,就是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跟自己分手,娶了德国当地的一位极其富裕的华裔的女儿。为此,她不惜抛下德国的工作,毅然回国,只为避开那段不堪的感情。
然而,她还是没有发作,两年的工作经历和一次感情的创伤,使她变得更加现实和备具涵养。
“不会。”她略抬起下巴,近乎高傲的回答,眼神极冷。
邵云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最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扫脸上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仿佛一个极为满足的孩子。
人的心理真是很微妙,你极有可能在发表了一番滔滔宏论后却因为一个极渺小甚至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全盘否定自己最初的判断。孔令宜不得不承认,正是邵云的笑容感染了她,才使得她在两份录取通知书面前盘桓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邵氏。进了公司,她才逐渐了解,原来邵云早已有了妻室,夫人苏曼芝就在邵氏,供职于运作部。
许多的事端都有待慢慢发掘,但孔令宜觉得郁闷的是,她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被卷了进去。
邵云夫妇关系交恶公司几乎无人不晓,而她的出现俨然成了导火线,人们终于恍然大悟,那原本和睦的一对是为了什么而分崩离析。
然而郁闷归郁闷,工作中的孔令宜自有一套自己的处世之道,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姑娘,容易为了闲言碎语而感到委屈,乱了阵脚。她活自己的,至于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于那个分辨不清是褒义还是贬义的绰号“孔雀”,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而让她下决心留下来的最关键的理由是,邵云并不像人们议论中的那样无能和草率,他的许多见解和构思都深得孔令宜的赞赏及钦佩,只是,也许火候未到,执行不了。邵俊邦以其沉着和厚重稳稳的坐定江山,而他尽管处理得极其低调,明眼人又岂能看不出他压制邵云的真正用心。
很多时候,孔令宜都是以异常坚定的态度支持着邵云,每当他因为自己的理解而投来感激而欣慰的目光时,孔令宜沉着的心弦还是无可避免的被轻轻拨动,只是她在感情方面早就失去了主动的热情,更无意于去当一个第三者。
但她仍困惑于邵云的态度,他对自己是很好,但从来只限于公事。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他在外面的放浪形骸,然而在自己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形象,除了在邵俊邦那里受了气后,实在按捺不住而在她面前发脾气,事后也不忘跟她道歉。说到底,他根本没对自己起过任何亵渎的念头。
最后一个报告终于完成,孔令宜站起来用邵云那套颇为奢华的咖啡机给自己调制了一杯提提神。
香浓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她感到些许放松,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若在平时,邵云应该也还没走,而她总是在这个钟点给他奉上一杯,天长日久,早已成了习惯。
外人看他们总觉得是雾里看花,毕竟邵云离婚已经半年,却迟迟未见两人有任何动静,当然谣言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用当事人担心。
孔令宜自己又何尝真正看清了内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对邵云无动于衷,她自信有着超强的自制力。然而,偶尔在外面遇到他携了女伴在身边,她那一丝莫名的怅然又是从何而来?
邵云离婚后,她曾经有一阵心情很好,潜意识里仿佛有所期待,但是邵云待她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更信任她了,但是说到其他,两人依然泾渭分明,划得很清。
她屡次为他跑腿办事,他当时不说什么,但年终那一枚厚重的红包等于还清了她曾经付出的所有辛劳,哪怕是她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他跟她分得那样清,无非是向她表明,他对她实在没什么。
在孔令宜的眼里,邵云愈来愈象一个谜,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觉得迷糊和失落。待她惊觉自己这样的心态时,已经晚了。
这世界上大概什么都可以控制,唯独除了感情。
好在她并未沉迷,只是被这样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情愫缓缓缠绕着,偶尔会觉得有些累,但是还没有到必须引身而退的地步。
邵家的客厅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萌萌的六周岁生日为她赢来了一堆礼物,她俨然像个暴发户似的一件件细心检点。邵雷则在旁边时不时给她捣捣乱,逗弄她一下,惹得萌萌大叫不止,“你再抢,我以后真的叫你哥哥啦。”
邵雷天生严肃不起来,又喜欢跟小孩子嬉闹,有时萌萌认了真,向邵云告叔叔的状,邵云就撺掇她喊邵雷“哥哥”,降他的级。
申玉芳的战场永远在厨房,今天为了以示隆重,特别请了厨娘来烧,但她还是闲不住,在旁边帮衬着,简直比自己独个儿做还要忙。
唯有上官琳和曼芝安静的坐在沙发里聊天。
恢复单身之后的曼芝几乎没有消停过,先是贷款给兄嫂置办了一套宽敞的新房,连装修都一手包办了。
忙得七七八八之后,她又动脑筋想把花店的生意扩大,正在找新的店面。
上官琳给她建议了几个相当不错的旺铺,都临着繁华的主干道,但因为是刚起步,打出的租金还算不离谱,曼芝很是动心,打算等哥哥的房子装修收尾后找时间去实地查看。
上官琳问:“那你会搬去跟哥哥嫂子一块儿住吗?”
曼芝愣了一下,摇头道:“我现在一个人住着挺好,搬回去不太方便。”
最主要的原因是嫂子因为房子的事对曼芝格外热情,她在其他方面使不上什么劲,于是一味的替曼芝介绍对象,生生的把曼芝给吓怕了。
她刚摆脱掉一段疲累的婚姻,还不至于傻到立刻再把自己套进去。可是淑珍不这么认为,她的想法极为传统。
“女人什么都是假的,最要紧就是找个好倚靠,这次我来帮你张罗,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人要稳妥,老实。”
她见曼芝推却,更是焦急,“你今年都二十九了,又嫁过人,再拖下去就难找啦。”
劝得苦口婆心,曼芝推不过,只好躲着。
上官听了直乐,暗忖不知邵云知道了作何感想。
曼芝又道:“我原来还想着把爸爸接过来一起住,他怎么也不肯。”
“为什么?”
曼芝苦笑笑,“怪我结婚,离婚都没跟他商量过,为了这个,生了我很长时间的气了。”
上官只得安慰,“老人家都这样,他心里一定是疼你的。”
申玉芳走到客厅,瞅了眼挂钟,喃喃道:“哟,都快七点半了,阿云怎么还不回来。”
邵雷一听,立刻仰头大声道:“放心,我哥今天即使顶着冰雹也会提早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邵云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带着浓浓的笑意,“小雷又拿我开涮呢。”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邵雷直起腰,指着哥哥嚷嚷开来。
申玉芳眉开眼笑的说:“好了,这下人都齐了,可以开饭了。”
曼芝也下意识的扭头望去,正好与邵云精锐的目光撞上,他盯着自己的眼眸过于深邃,曼芝来不及避开,只好讪讪的报以一笑。
两人许久没见面了,彼此都很忙,只这一眼,曼芝觉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萌萌一见邵云就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邵云已经自觉的把手上的袋子递过去,萌萌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然后发出尖叫。
“妈妈,爸爸给我买的史努比耶!”萌萌得意洋洋的把手里的绒毛狗晃到曼芝面前,“哈,你不给我买,自然有人买。”
曼芝无奈的瞥了一眼邵云,他觉察到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申玉芳已经招呼大家入座了。
菜做得很丰盛,一张长方形的桌上几乎摆不下,本来邵云想在外面订一桌,但申玉芳坚持要在家里,私心里,她还是希望能有个全家团圆的样子。
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待曼芝洗了手过来,发现只剩邵云身旁一个空位了。
有邵雷和上官俏皮的逗嘴,还有萌萌唧唧喳喳的添乱,一顿饭自然吃得热闹非凡。
申玉芳只觉得欣慰,唯一遗憾的是邵云和曼芝的分离。
这世上的事大概很难十全十美罢,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邵云话不多,有点心不在焉。只是在听邵雷讲笑话的时候,不动声色的给曼芝的盘子里夹上一些摆得远的菜,曼芝见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暧昧的投向他们俩,然后又飞快的闪开,顿时局促起来,压低嗓音对他道:“我够了,你别再搛了。”
邵云神色自若,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道:“给你就吃,你现在怎么瘦成这样。”
曼芝听他口气不耐,便嘟哝着回击道:“你不也瘦了。”
邵云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唇角一扬,露出微笑,曼芝先是不明所以,但渐渐的也回过味儿来,脸上顿时染了些许嫣红。
切蛋糕前,上官笑道:“萌萌要先许个愿的。”
萌萌歪头想了一想,飞快的看了眼父母,然后朗声道:“我的愿望就是让爸爸妈妈早点和好。”
孩子的话击中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曼芝忽然觉得很有压力,脸上逐渐僵硬起来,邵云一见,立刻揉揉萌萌的头发,催促道:“赶紧吹蜡烛吧,许完愿要吹蜡烛的。”
曼芝等萌萌睡着了才小心翼翼的爬起来穿衣服。
刚开始的一阵,也是如此,一到分开时,萌萌总是揪着她不肯放,后来曼芝自己也受不了了,于是到了时间不再亲自送回来,或者让老张来接,或者是邵雷,邵云平日很忙,无暇顾及家这一头的事。
今天若不是因为萌萌生日,她也不至于留得这么晚,几乎又要无法脱身。
她定定的望着萌萌睡梦中的小脸,睫毛还未干透,微微透着湿意。她在萌萌的额上亲了一口,无奈的叹息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客厅里,邵云独自坐在沙发里,手上无聊的转着一枚钥匙,若有所思。
曼芝脚步很轻,下了楼梯,他才发觉,回头望了她一眼,起身道:“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来的。”曼芝本能的推辞。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邵云并没有退让,瞅了眼她为难的神色,补充道:“你的车,明天我让老张给你开回去。”
话说到这份上了,曼芝也不能太矫情,只好随着他向外走。
坐在车里,曼芝就搜肠刮肚的想找些话来破解一下气氛。
其实两人分开后,关系要比从前缓和了不少。因为碰面的机会不多,即使见了面,彼此也都客客气气的,反而比在一起时还融洽一些了。
邵云并没有象曼芝最初担心的那样即使离了婚,还老在自己眼前晃悠,毕竟这个婚他离得实出无奈,曼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释然不少。
“我哥的事,一直没来得及谢谢你。”她终于找到了话题。
曼芝的哥哥苏海峰几年前就在国企下了岗,之后就胡乱做着各种小买卖,但都不如意。最近他不知怎么联络上了邵云,然后跟着邵云的一个朋友搞土建,成了小建筑队的包工头,收入颇丰。
邵云朝她笑笑,道:“谁让你这个妹妹小气,捂着钱包就是不肯赞助哥哥,他没办法,只好找我投诉来了。”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拥有邵氏部分产权的事,虽然邵云一早就说过,她可以自行处置自己名下的财产,但曼芝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动的,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傻,可她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帮助家里,她也确实做到了。
曼芝不接他的茬儿,只道:“我是担心我哥不是那块料儿,他太老实了,哪里震得住工人。”
邵云见她面呈忧色,遂安慰道:“放心,我都打过招呼了,张昆人不错,会照顾好他的。”
车开得很慢,完全不像邵云平时的风格。
“萌萌最近跟我说话好像越来越冲了。”曼芝蓦地说道,语气低落。
邵云想了想,道:“小孩子是比较脆弱一点,没事,多开导开导就会好的。”
曼芝仍然忧心忡忡,“上周五我去学校,老师告诉我她居然跟男同学打架,真是吓了我一跳,她以前文静得跟个小猫似的。”
邵云沉吟不语。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不下百遍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她好了,这孩子,唉!”她皱紧了眉头。
邵云不得不开口道:“曼芝,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两全的,我们的分离一定会对萌萌造成影响,但……既然只能这么做,对于后果,我们也要承受得住才行,你觉得呢?”
曼芝默然。
邵云说得没错,既然自己执意要离开,那么对于萌萌来说,再华丽的安慰也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总有戳破的一天。
邵云宽慰道:“别急,适应一件事都要有个过程,尤其是小孩子,慢慢就会没事的。”他不想让曼芝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于是转了个话题道:“对了,那天我在‘星辰天地’门口看见你的车了,你去那么偏的地方干什么?”
曼芝倒是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哦,我看二叔去了。他病情稳定之后转到了疗养院,就在那附近。”
她偷偷瞄了一眼邵云,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念着你的。”
邵云保持缄默,没有任何表态,全神贯注的开车,曼芝只得刹住话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毕竟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完全是惯性的作用。
开得再慢,也总有到的时候。
车子一停,曼芝便轻声说了句,“谢谢。”
橙黄的车灯亮在头顶,照出邵云面庞上的一丝不自然,他不答话,也不动,就那样坐着,手还扶在方向盘上。
直到听见清脆的“喀嚓”一声,他才惊醒似的转过头来。
曼芝解开了安全带,正要伸手去开门,邵云猛地倾身过去,离得太近,令曼芝大吃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身子立刻绷得紧紧的,他觉察到了。
邵云只是去拉开门扣,淡淡的说:“我来。”
曼芝平白受了点惊吓,此时不免有些羞惭,竟是自己多心了,于是低声道了别,匆匆下车,快步往楼里去了。
邵云没有立即离开,在车里出了会儿神,他徐徐摇下车窗,燃起了一支烟,郁郁的抽着。
在商界历练久了,邵云觉得很多事都是融汇贯通的,追求与谈判也很相似,一击而中远比反复纠缠更有效,更致命。况且,分开的时候,他也答应了曼芝,要还她一份清净的生活,因此,这半年来,他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刻意出现在曼芝面前,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没有企图,藉此对他放松警惕。
只是,每次见到曼芝,他才骤然发现,原来自己深藏心底的思念从不曾减少,反而更加浓烈。
然而,曼芝适才的紧张提醒了他,一切还不到时候,他只能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