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学生萧惠问死生之道。
王阳明答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一、陨落
明嘉靖七年(1528年)七月十日,王阳明以羸弱之躯,提万众弱卒,偷袭了八寨、断藤峡贼巢,大破之,轻而易举地剪除了流毒多年的匪患。这是王阳明继赣南剿匪、南昌戡乱后再次上演的军事奇迹。
奇迹就是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
别人不行的,他行。
别人不能的,他能。
剿抚并施,地方安定,广西平。
王阳明上疏乞归乡。
消息传到北京,朝廷集体沉默了,久久无回音。
王阳明等之不及,此时他的身体情况极其糟糕,遍身肿毒、咳喘不息、饮食难进、不能坐立,这种情况通常用四个字形容——病入膏肓,他的人生已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他挥霍了。圣学常说“人伦之外无学矣”,父子相聚,承欢膝下,世上纯粹真挚的感情莫过如此,他好想回乡抱抱牙牙学语的亲生儿子王正亿。但今日看去,唯这人伦一念变得遥远不可及,似要断了。
王阳明先后两次上疏请求回乡,未得朝廷批复。
继续等待,却等来内阁大学士桂萼的命令,要求他进军安南(今越南),进一步扩大战果。
王阳明断然拒绝。
他已感到来日无多,什么命令都是扯淡。
回家才是人性。
王阳明下定决心回家,这一走,为王家带来了四十年的政治灾难。
十一月,王阳明从广州府出发,途经韶州府、南雄府、梅岭关,二十五日进入江西南安府。
南安府的冬天是南方的冬天。
寒冷伴着江水的湿气往骨头缝儿里钻。
船舱里生着炭火,却暖不了众人的心。
王阳明时昏时醒,时醒时昏,眼神迷离。醒时望向外,侍者打开窗,远处是一座山,山的旁边还是一座山,瞥了眼,又昏睡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咳喘日甚。
周积,王阳明的学生,时任南安府推官,正七品,掌推勾狱讼之事。
周积久立,见老师这般模样,惊诧愕然。他想到了先生有病,但万没想到已至病危。此外,他发现侍者竟然瞒着先生随船带着寿木,以备临期手忙脚乱,而观之这一日愈发近些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像四处漏风的老风箱,伴着尖锐的哮鸣,王阳明悠悠转醒。侍者扶他坐起,王阳明见是周积,徐徐乃问:“近来进学如何?”
周积说学得挺好的,以政事应对。随后问,先生身体怎么样?
王阳明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
周积面色沉重,退而迎医。
这一切,当然只是徒劳。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五十七岁的王阳明已达至化境,在他的眼里万物一体,生死如一。这种境界是经过大是大非大起大落,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早在正德三年(1508年)他已然看破生死,也因此方能悟道,继后而有心学。所以此时对他来说尤其轻松洒然——知身已死,只是比只剩下一口气强点罢了。
二十八日晚泊,王阳明从昏睡中醒来问道:“何地?”
“青龙铺。”
王阳明命人召周积,说罢又昏睡过去,似乎永远醒不过来。
次日,周积早早来到。
王阳明还在昏睡。
辰时。
雾气朝露渐渐散开,一道阳光从浓云的罅隙里不小心地漏将出来,参差裹向大地山川。
风一吹,天地涤荡,碧空万里。
王阳明开目视曰:“吾去矣!”
等待,远比死亡更为碾压人心。
早晚要说这句话,但真到了这一日,谁都无法接受。
周积泣下,问还有什么遗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淡然无求,只此一念,笑容留给了众生,光明留给了人间。
言毕。
死亡。
在江西一个小山村的平静的早上,一代巨星陨落。
王阳明走完了光辉的一生,终年五十七岁。
地点: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南安府大余县青龙铺(今江西赣州市大余县青龙镇赤江村)
时间:明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即公元1529年1月9日8时许
死因:肺结核并发症心肺功能衰竭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最能代表心学精髓,最能代表王阳明的人格宏旨,可惜这句遗言是钱德洪在编纂《王文成公年谱》时后期整理的,来自王阳明的《中秋》诗句:“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王阳明临终遗言最为可信的是黄绾《王阳明先生形状》的记载:“无他所念,平生学问方见得分数,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黄绾是王阳明的弟子、铁粉,又是王正亿的岳父,他没有必要说谎。
人之将死是复杂的生理状态,有的恐惧、有的坦然、有的执念。中外贤达,古今俊杰,不管此人生前如何伟大、如何神奇,有一点亘古不变——人在死亡时会褪下神的光环,回归人的本性。所以,有诸多伟人留下了莫名其妙的遗言,这方是真正的历史。
按照黄绾《王阳明先生形状》的记载可见,王阳明的遗言中流露出了与门人共倡圣学的强烈愿望,让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的两位高足王龙溪与钱德洪的理解不同,心学史上称之为“天泉证道”。王阳明看到了学生对心学领悟的不同,看到了分歧,也看到了心学的分裂,但他已无能为力。
纵观王阳明的一生,他做到了先知觉后知,启迪众生,匡扶圣学,他的历史任务结束了,阳明心学的接力棒将交给弟子们和万千百世的来者。
二、死亡
死亡,就是生命终止,就是无法存在,就是生物学与哲学的双重概念。
自古艰难唯一死,哲学中最严肃的问题。
“不知生,焉知死”,孔子也曾回避了它。
佛家没有回避,“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因果轮回说很好地诠释了死亡。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前世、今世、来世,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死亡巧妙地消解了,似乎是跳出了生死之念。然而,王阳明认为佛家倡导虚无,不过是脱离现实之苦海,求得精神之寄托,并没有真正地跳出生死之念。
道家的修仙也讲虚无,自然也是如此了。
当一个人真正去思考死亡时,生命才会变得有意义。
死亡通常是未知的,因而有恐惧有回避,有得过且过,有虚度光阴……如果你知道哪天死亡,必然会对生命肃然起敬,会对生死有全新的认识。
人性如此,凡是知道了结果,必然认真对待。
因未知,所以侥幸。
因无知,所以无惧。
现实中,一个人油尽灯枯之际,常自感叹,常自悔恨。
中国人之中有不少人之所以常常懊悔,悔了也不改,乃至不思进取、靡然颓废,归根结底是没有正视死亡。
《孟子·尽心上》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人生世间,唯死生为重,曰殀寿。
殀,短命。
寿,长寿。
夭寿不贰,就是一。
短命与长寿是人的分别与执念造成的,当没有了这种分别与执念,则殀寿在儒家看来是一回事儿,短命与长寿毫无区别。尽心知性,是尽心方知自己的本性,修身养性所以事天,明悟了生死,知道了殀寿不贰,而后才能“立命”。
所谓“立命”,是如何有意义有价值地走完人“生”的过程,是积极地对待天命,而非消极地应付宿命。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尽心知性”?
王阳明的答案是:“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良知,能去生死之念,正视死亡。
一次。
学生萧惠问死生之道。
王阳明答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萧惠又问,啥是昼夜之道?
“知昼,则知夜。”
知道白天就知道黑夜,萧惠讶然。
这一回答似乎没什么高明之处,难道还有人不知道白天的?
王阳明说:“你能知道白天?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自觉,习不清醒,终日昏昏,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唯有‘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清亮,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这就是明白了昼夜之道。知晓了白昼之道,还有什么生死问题?”
所以,在心学的世界观里没有死亡。
生是死之始,死是生之成。
前一句,好理解,一个人从降生以来,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是就生理状态而言。
后一句,一个人的死亡也就变成了“生”,是就精神状态而言。
按质量守恒定律,人死之后从无出来到无出去,由一种形式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留下的只有形而上的意识经验。
中国人大多是“现世哲学”主义,强调这一辈子的事儿,至于我从哪里来,死后要去哪里,对大多国人来说虚无缥缈缺乏吸引力。道家的“羽化登仙”只存在传说之中,登不了仙的,唯剩一抔黄土。所以,当中国人思考死亡,通常是思考死亡的价值和意义。在“现世哲学”的影响下,能够成全精神永生的,唯有“不朽”,即考虑如何给后世留下“不朽”之事。也就是《左传》说的“立德、立言、立功”。
这些看似荒诞无用,对个体也毫无意义的“死亡论”,却是一个民族哲学的根本所在。
我们因对“死亡”缺乏严肃的思考,致使“现世哲学”价值观大行其道,失去了哲学道德约束力,文化发展必然走向畸形。也就是快餐文化的风行,好比是汉堡、方便面,好吃但无营养。长此下去,必然导致一个民族后继无力。在此基础上带来的拜金主义猖獗、社会矛盾尖锐等群体无意识发展事件层出不穷也便可以理解了。普世价值观的改变,重新塑造了社会秩序,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文化的坍塌,如同在中华民族咽喉上狠狠割了一刀。文化上的伤口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弥合,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这一切,归根结底是没有严肃认真地去思考死亡引发的蝴蝶效应。
三、从祀
一个民族要多一些仰望天空的人才会有希望。只关注脚下,就没有未来。
王阳明是仰望星空的人。
嘉靖八年(1529年)二月庚午,发丧至越,每日门人来吊者百余人,还有更多的人陆陆续续赶来吊念。能为国家经非常之变,立下非常之功,勒之鼎彝,著之竹帛,勋业气节,皆居至伟,所以他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但在当时明朝人看来,却不是的。
消息传到京城,朱厚熜勃然大怒。
一个人的震怒,一家人的灾难。
朱厚熜,年号嘉靖,明代第十一位皇帝,以刻薄寡恩、喜怒无常、耽于道术、乾纲独揽著称,也英明、也变态、也伟大、也差劲,总之是一个神奇的复合体。
内阁首辅杨一清、武英殿大学士桂萼上疏,参奏王阳明擅离职守,藐视君上。
推荐王阳明去平思、田之乱,乃是张璁、桂萼的意见。桂萼为人好大喜功,要王阳明出兵安南被拒,这就结下了梁子。此前,詹事锦衣佥事、南京礼部右侍郎黄绾上疏建议嘉靖要恩师来北京入阁。以王阳明的文治武功,一旦来京城,必然是内阁首辅,那么杨一清就会位置不稳。
两人一拍即合,阴了王阳明一次。
嘉靖下诏廷议。
嘉靖的愤怒源自他的自信,方从“大礼议”事件中得胜,逼勒四朝元老杨廷和致仕、谪戍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于云南永昌卫。弱冠之年,超绝智慧,从老臣手里抢班夺权,他当然自信爆棚,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二岁。在他的眼里,王阳明与杨廷和等正德朝老臣别无二致,无非是倚老卖老、以功相挟,以资历胁迫君上。看来,正德老臣还有死灰复燃之态,就拿王阳明再次开刀!
黄绾上疏抗辩:“今萼毁师,臣不敢阿友以背师。”
黄绾总结了王阳明四大功绩:平定赣南匪患、宸濠之乱、思田之乱、八寨乱贼。为国除患,孤忠耿耿,这是不可以随意抹杀颠倒的。又总结了王阳明的三大学问:“致良知”“亲民说”“知行合一”。此为孔门正统,不可须臾废离。
疏入,不报,没信儿了。
但就王阳明擅离职守一事,结果却很快出来了。
嘉靖下诏,停新建伯爵位世袭(王阳明因军功被封为“新建伯”,其后代世袭),禁其学术传播。
对王家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这年的十一月,王阳明葬于洪溪。
当日,门人会葬者千余人,麻衣蓑屦,扶柩而哭,四方来观者莫不交涕。
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是王阳明生前亲择之地,位于今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县兰亭镇以南二里许的仙暇山庄。这个地方过于隐蔽,行路艰难,不太好找。
王阳明虽然被追随者们盛大地埋葬了,但是他的爵位被剥夺,人心便撕开伪善的华丽露出了丑恶的狰狞——地方官吏与之划清界限,周遭地痞无赖欺凌王家。王阳明一辈子提倡良知学,存天理,去私欲,谆谆教谕人一心向善,可尸骨未寒,家乡父老竟然如此落井下石,多么大的讽刺。
这引发了黄弘纲、王龙溪等弟子的担忧。在王龙溪、钱德洪的撮合下,黄绾赡养了王阳明遗孀张氏及子正亿,并让女儿与正亿定了娃娃亲,以资保护。
王正亿及长,嘉靖的怨气也消解了,同意王正亿荫袭了父亲平定宸濠之乱后的功绩,即锦衣卫副千户,从五品。锦衣卫是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一,掌管刑狱,行巡察缉捕之权。锦衣卫是特务机关,但不是被后世渲染出来的职业杀手,它是皇帝笼络功臣元勋的一种手段。
但是,朝廷明确下诏禁王阳明学术传播,这就带来了比生身性命更重要的讨论——名节。
王阳明是不是“圣贤”,该不该传播心学?
此为当时明代理学界的焦点,为此争论了长达五十五年。
朝廷的诏书是冰冷的,百官的行动是热情的。
热情,是心有余热和崇拜之情的结合。
挽联、祭文如云。
薛侃、王龙溪、钱德洪、欧阳德、方献夫、谢迁、湛若水、邹守益、罗钦顺等,我们能想到的那个时代的名士纷纷写下祭文,好像不写王阳明祭文都不好意思在士林厮混。
嘉靖九年(1530年)五月,门人薛侃在杭州府建立天真精舍,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三年(1534年)正月,门人邹守益在江西吉安府建立复古书院,祭祀王阳明。
三月,浙江士人王玑邀请王龙溪、钱德洪讲学,学习王阳明遗训。
五月,贵州巡按御史王杏在贵阳府建立王阳明祠,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四年(1535年),南直隶巡按御史曹煜在九华山建立仰止祠,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五年(1536年),浙江提学佥事徐阶,重修天真精舍,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六年(1537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员、绍兴知府汤绍恩建立新建伯祠,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七年(1538年),浙江巡按御史傅凤翔在余姚建立王阳明祠,祭祀王阳明。
嘉靖十八年(1539年),江西提学副使徐阶,建立仰止祠,祭祀王阳明。
……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朱厚熜驾崩,庙号世宗。
太子朱载垕即位,年号隆庆,庙号穆宗。
内阁首辅徐阶上《辩明功罚疏》、浙江提学徐渭上《为复请新建伯封爵疏》、薛侃上《请恤典赠谥疏》……
隆庆为收天下士人之心,对于病故大臣应得抚恤赠谥未能履行的,准许部院科道官议奏定夺。隆庆对王阳明的不幸遭遇,一生的坎坷,不禁感叹唏嘘地说:“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功高不赏,朕甚悯焉!因念勋贤,重申盟誓。”
隆庆元年(1567年)五月,争论终于有了结果。
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于戏!钟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
隆庆二年十月十七日
王阳明被追封新建侯,有了谥号,便是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王正亿承袭爵位,是为新建伯,当时他已经四十二岁。
恢复爵位,王阳明正名有望,薛侃上《请从祀疏》,万历十二年(1584年),王阳明与其他三位明代理学家薛瑄、胡居仁、陈白沙从祀孔庙。
一个人的伟大在于精神的不朽。半个世纪后,经过无数人的前赴后继的努力,阳明心学终于得到了朝廷认可,学界公认,真理从而显扬后世。
王阳明主要弟子及粉丝有:徐爱、冀元亨、王龙溪、钱德洪、黄绾、王艮、刘宗周、聂豹、王栋、朱恕、颜钧、王襞、罗汝芳、何心隐、李贽、焦竑、周汝登、贺麟、徐阶、徐渭、海瑞、张居正、徐光启、汤显祖、黄宗羲、曾国藩、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孙中山、宋教仁、陶行知、蒋中正、中江藤树、佐久间象山、西乡隆盛、吉田松阴、高杉晋作、河井继之助、东乡平八郎、岩崎弥太郎、涩泽荣一、渡辺祐策、三岛由纪夫……
《明史》赞曰:
王守仁始以直节著。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藩。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当危疑之际,神明愈定,智虑无遗,虽由天资高,其亦有得于中者欤。矜其创获,标异儒先,卒为学者讥。守仁尝谓胡世宁少讲学,世宁曰:“某恨公多讲学耳。”桂萼之议虽出于媢忌之私,抑流弊实然,固不能以功多为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