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王阳明错误地理解了“格物”,却得出了正确的“天理”。
晚年始悟:“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做。”
所以,王阳明说:“人人皆可为尧舜。”
一、守仁格竹
思想一变,人的性情也会变。
拜访过娄谅之后,王阳明回到余姚老家,往昔那个嘻嘻哈哈调皮捣蛋让家人不放心的孩子消失了,他更像一个成年人。受到娄谅的影响,王阳明一天到晚“格物”,冥思苦想,格来格去,结果也没弄出了个所以然。看来“格物”还真是一个技术活,没两下子“格”不出来学问。
而正当王阳明做着“格物”功课时,爷爷竹轩翁王伦去世了。
在对孙子的教育方面,竹轩翁潜移默化地把学识交给孙子,这种教育是无私的也是高明的。他从未板着脸让孙子背书——爱犹恐不及,何来严肃?每次王华收拾儿子王阳明的时候,都是他这个当爷爷的站出来,甘做孙子的挡箭牌。竹轩翁的任务完成了,他能教的东西不知不觉地都教给了王阳明。他相信,天赋异禀的小孙子将来的成就一定超过自己那个状元儿子。
按照祖制古礼,父母死后,子女须守丧三年,其间不得婚嫁,不得张灯结彩,不得行吉庆之典,以示哀思。如果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去世,无论此人官居何职,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是为丁忧。
明朝规定丁忧(离职)的时间为三年,守丧期满,朝廷召回起复。这是对文官的说法。武官丁忧不离职,时间百天为限。如果国家离不开某官员,朝廷可以强行召丁忧期间的官员回来工作,称之为“夺情”。明代文官夺情起复的主要是阁臣、尚书、侍郎等一些帝国重臣,给他们找个不要因丁忧而远离政治中心的借口,譬如张居正。
守丧期间,王阳明为了应付他爹,装模作样地复习,白天看朱熹的《四书集注》,晚上看经、史、子、集,顿时眼界大开,豁然开朗。从此之后,白天看复习资料心不在焉地应付父亲,晚上看课外书相当起劲儿。
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朱熹注疏程伊川的一句话:“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他内心一亮:前者娄谅说“圣人可学而至”,方法是格物,今者看到朱熹说“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看来这个“理”果然是“格”出来的。
既然“一草一木”都有“理”,那就试试看能不能“格”出来。
王阳明想到后院有竹子,不如“恰同学少年,你我同去格竹”,于是邀人同往。一位姓钱的同学表示欣然同意。
“格竹”开始。两人在竹子前面,一天到晚盯着不放,目不转睛。
格物,是一种穷究事物获得知识的方法。譬如格竹,要知道它属于哪类植物,生长环境,纲目品种,以及有什么生长规律,这是事物本身的属性。之后再穷究哲学层面的“理”,譬如竹子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岁寒三友”之一,君子的代表。按照这种学习方法,时间一长,不成大师最起码也是个学者。
王阳明与钱同学两人异想天开地“格竹”,在他人看来,他们两个这就是在扯淡。可是人类的文明,很多都是在看似荒诞的事物中产生的,人类的进步正是由很多古怪、疯癫、闲扯淡的人推动。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格”了三天,钱同学撑不住了,主动退出。
王阳明选择了坚持,他独自“格竹”,结果七天后,大病一场。
王阳明感叹道:“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显然,王阳明错误地理解了朱熹的“格物致知”。的确,“守仁格竹”并非是按照朱熹的“格物穷理”之法,但奇怪的是王阳明用自己的方法,最终得了正确的“天理”,这在中国思想史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转折,若干年之后,他将“天理”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也就是——良知。
那么朱熹的“格物穷理”是什么方法呢?著名画家郭熙的绘画理论《林泉高致》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画花的角度是俯瞰,画竹是进行月光投影。山水画中,山川之画法“远势近质”,层次分明,呈现立体视觉。云雾、烟岚,四时不同。一草一木可知造化之理,一山一水可知天地之心。即通过表象的观察得出所格之物的本质和规律。不拘泥于事物表象,要探究事物背后之理。
而王阳明的“格竹”则接近于参禅,与陈献章的方法大致相同。
陈献章《对竹》诗:
窗外竹青青,窗间人独坐。
究竟竹与人,元来无二个。
王阳明晚年讲学的时候,对学生们讲了他当年与钱同学“格竹”的故事。
众人都说“格物”要按照朱熹的方法去做,但世上真正有几人做过的?王阳明经过实际验证,得出了这般格物精力耗费太过,圣贤按照这种方式恐怕是不能做成的。
在龙场待了三年,王阳明悟道了,最后说:“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做。”
所以,王阳明说:“人人皆可为尧舜。”
二、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是儒家思想中又一个重要的概念,源于《礼记》中的《大学》篇,文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短短一百多言,道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核心价值观。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中国知识分子的核心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皆在这一百多字之中。《大学》明确提出了个人道德修养境界和人生奋斗目标,即“三纲八目六证”——三大纲领,八小条目,六个补充。也就是读书人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三纲: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六证:止、定、静、安、虑、得
《大学》开篇提出了“三纲八目”的全文总纲领,然后逐条解释,也不知是因为疏漏还是其他原因,文中提及的“格物”和“致知”,没有明确解释,并且先秦古籍也没有出现过“格物”“致知”,无参照物,遂使“格物致知”的真正意义成了儒学思想的千年谜题。很多大儒发现了这个漏洞,纷纷根据自己的阅历学识进行理解体会,注上了自己的读书心得。最早做出注解的是东汉经学大师郑玄,他注解为:事物之来发生,随人所知习性喜好。唐代孔颖达与之心得一致,相比较而言更加细化。其他大家也对“格物致知”有自己的理解。
唐代李翱注解为: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
北宋司马光注解为: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北宋程颢注解为:穷究事物道理,知性不受外物牵役。
北宋程颐注解为:穷究事物道理,致使自心知通天理。
南宋朱熹注解为: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
南宋陆九渊注解为:修持心性不为物牵,回复天理之知。
明代王阳明注解为:端正事业物境,达致自心良知本体。
明代王艮注解为:规范反省自身行为,了知德行根本。
明代藕益智旭(明代高僧,俗名钟蕅益)注解为:修持唯心识观,转意识为妙观察智。
明代憨山德清(明代高僧,俗名蔡澄印)注解为:感通外境万物,致以化为自心真知。
诸位大学者对“格物致知”的注解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经过优胜劣汰,朱熹对格物致知的注解成为主流说法,即是“研究事物而获得知识和道理”。之所以能成为主流思想,盖因元代中期朝廷将朱熹的《四书集注》定位为官学,成为科举考试的教材,并一直延续到清代,对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思想产生了深远而巨大的影响。
在朱熹理学为明代官学的历史条件下,王阳明振聋发聩的呐喊,惊醒国人儒家思想原始的本性。当然,王阳明与朱熹同属儒家思想,两人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王阳明在是朱熹的基础上救偏补弊,并非全盘否定。
此外,儒家思想经典著作主要有儒家十三经,即《论语》《孝经》《尔雅》《孟子》《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其中,《诗》《书》《礼》《乐》(汉代亡佚)《易》《春秋》这六本经典著作是孔子他老人家编著的,每本著作的教育范围和意义大不相同。
如《诗》《书》明志:
简言之,一个人为什么活着?
这是很多人在人生路上百转千回之后,来自心底最沉重的一问:人到底为了什么活着?问题一旦上升到哲学层面,会变得复杂起来。对于此,孔子他老人家为诸位提供了参考文献《诗经》和《尚书》。《尚书》里面记载尧、舜、禹,夏、商、周的历史故事,看看先贤们是怎么活着的。另外,《诗经》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诗歌总结,孔子对《诗》有一句经典的评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人到底为了什么活着呢?读读《诗经》,看看史书,或许能从中找到人生的真谛。
又如《礼》《乐》明养:
在《诗》《书》中能够找到,一个人怎么活着。
《礼》《乐》则告诉我们,人如何活着?这两部著作,体现出了儒家思想实实在在的想法。另,《礼记》中明确提出了“三纲八目”的人生目标,这个后文详述。这些不是封建糟粕,更不是思想禁锢。仔细琢磨琢磨,儒家思想非常实在。“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子他老人家厚道地告诉我们,追求金钱没什么错误,活着离不开钱,关键是用什么方式挣钱。社会在发展,很多儒家经典思想也在与时俱进,时下这句话应该理解为,学好专业技能,方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作为知识分子,除了修身养性外,《礼》《乐》还告诉我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再如《易》《春秋》明知:
这两本著作旨在教会读书人谋生的技能。
假如从前面四部著作中找出了“人为什么活着”和“人怎么活着”,那么这两部著作则是告诉我们“人(读书人)活着的基本技能”。有人说,《易》就是一部算卦的书,如果仅仅如此,那么,就不会流传至今。孔子轻易不教人这个,《易》属于上乘武功秘籍。《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722—前481年)的历史。《尚书》是史书,《春秋》也是史书,但《春秋》属于近代实事,意义类似于今天的行政综合知识。所以说《尚书》教人明志,而《春秋》则教人智慧(明知)。
三、两次落榜
简单说完“格物致知”之后,我们继续讲述青年王阳明的经历。
王阳明经过长时间的复习,参加了浙江乡试,并考中了举人。同年乡试中举的还有:绍兴府慈溪人孙燧、杭州府仁和人胡世宁。后宁王朱宸濠造反,胡世宁直谏下狱,孙燧忠义死难,王阳明率兵平之。
考中举人之后,王阳明觉得看来科举不过如此,稍微一用心就能考中。可是接下来,他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没想到在科举面前栽了两个大跟头。
次年二月份,王阳明与浙江籍举人胡世宁、孙燧同往京城参加会试。
会试发榜当日,王阳明落榜。弘治六年(1493年)癸丑科殿试,胡世宁、孙燧金榜题名,俱在三甲。胡世宁三甲第二十八人,全国第121名;孙燧三甲第一百八十七人,全国第280名。
儿子王阳明落榜,王华处之泰然。他没去责备王阳明,而是邀来文坛好友,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聚会,以此安慰王阳明。
李东阳劝道:“你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
王阳明提笔瞬间完成(《来科状元赋》已经失传了,不知写的什么内容,但想必文采惊艳)。诸位宾客看完后,极为震撼,大呼天才,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三年后,王阳明卷土重来,结果又没考上,这次原因是“忌者所抑”,说有人故意搞鬼把王阳明弄下去了。其实这一说法不成立,明朝科举制度严格,钻空子的可能性不大,国家对科举极为重视,有几人敢从中搞鬼,拿自己仕途开玩笑。更何况卷子弥封、誊录,经过几道手续后才送到阅卷老师手里,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王阳明的试卷。原因只有一种解释——不适应。王阳明还不适应科举,心思没用在这上面,自然不可能考中。发榜当日,京城眼泪泛滥成灾,王阳明却与人说:“举子以落第为耻,我以落第动心为耻。”心怀坦荡,等闲视之。
落第后,王阳明跑到余姚老家散心,组织了一个龙泉诗社,吸收了很多当地的知识分子。有官员叫魏瀚,退休在家无所事事,一天天闷得要发霉,一听王阳明组织了龙泉诗社,当即踊跃报名参加。老魏与一帮年轻人在一起,自恃才高。然而文学切磋不论辈分。一次,老魏与王阳明一边登山一边作诗,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最后对得老魏哑口无言,只得承认,王阳明诗才着实太高。
弘治十年(1497年),王阳明回到京城,这年他二十五岁,正是愤青的年纪。一回到北京,王阳明听说蒙古人又不消停,有个号曰小王子的家伙经常犯边,边军不能制衡——弘治年间,文臣不知兵事,武官贪生怕死,听说敌人来跑得比谁都快。王阳明叹息感慨:天下管理得不明不白,弄得饿殍载道,民不聊生,却闭着眼昧着良心说弘治中兴,高唱赞歌;武将好勇斗狠,考试要么骑马射箭,要么“铁人三项”,而真正能抵挡一面的大将,却屈指可数。开疆拓土,运筹帷幄,距离他们太远了。
王阳明心怀忧惧,找来一堆军事著作,《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尉缭子》《唐李问对》……研究了一遍,对每部军事典籍都有自己的见解。譬如他对战国时期的军事典籍《尉缭子》,评价说“同卷论形式而已”:高谈论阔,没有具体的实施方法。读了《唐李问对》,对唐朝大将李靖的用兵之道不置可否。阅《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王阳明对军事有了深刻的认识,对两部经典著作给了自己的看法:“彼孙子兵法较吴岂不深远,而实用则难言矣。”意思是说在理论层面孙武胜过吴起,而就实用而言,《孙子兵法》远不如《吴子兵法》。孙武与吴起两位名将,他们的军事理论截然不同。孙武是为著书而著书,理论层面立意深远;《吴子兵法》则更像经验总结。吴起早年毁家求官、诛邻止谤、母丧不临、杀妻求将,常被道学家诟病,然而这不影响他成为一位不世出的军事奇才。他创立了史上第一支特种部队——魏武卒,一生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打平。身经百战的吴起的军事思想以实用为主,有很多关于练兵、战术、战法等具体的方法,王阳明认为比《孙子兵法》更值得重视。
王阳明一旦对什么产生兴趣,都会变得魔怔,经常旁若无人醉心研究,不管别人怎么看。
例如参加聚会时,他会很快把水果吃完,拿着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阵”,惹得众人侧目。
有人看不惯了,问他:“可知赵括乎?”
秦赵长平一战,赵国折戟沉沙,赵括指挥失误断送四十余万将士和赵国前途,留下了“纸上谈兵”的千古笑柄。
王阳明听出话里有刺,马上说:“我不是赵括。”
立即有人反诘道:“你不是赵括,他尚且有施展的舞台,而你只会在桌子上摆弄果壳。”说完,众人哈哈一笑。
面对众人的揶揄,王阳明其实想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但是没有这个必要,“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蜩与学鸠总是要笑鲲鹏的。
人活在这个世上难免受到别人的嘲笑、白眼、不理解,面对这等境地,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王阳明的方法是——中正克怒。
问“有所忿懥”一条。
王阳明说:“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愤怒,俗话说是“怒从心头起”,但在心学里,“怒”是外在的,属于“人欲”的范畴。心作为人的本体,作为天理之所在,应当达到没有一丝杂念沾染,达到所谓“心无知而又无所不知”。意思是心纯洁无瑕所以无所知,但纯洁之心又能清楚辨别外界之喜怒哀乐、真善美恶,因此又无所不知。怒气来自外物,每个人都不能避免,即所谓“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程颐言)。
“廓然大公”,也就是“中正之道”,偏一分就是怒。怒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理解上存在的差异,我要这么做,你偏那样说,彼此之间信息不对称,必然怒目相向。利用“中正之道”去区分怒懥,可将人欲作祟的“怒”克掉,归根结底还是“在乎与不在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