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来到太原王府,进入书房,见到慕容恪,只见他仍手不释卷,不知是在研读着什么。慕容垂知道他四哥刚才泰山回来,兵旅劳顿,却也未尝有丝毫松懈,心中钦佩异常。
慕容恪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慕容垂一脸忧思,想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心想自己常年在外,也极少叙叙两人的兄弟情谊,而且慕容垂一直被打压,心中有些不快,也是正常。既然他来了,正好陪他谈谈心。
慕容恪连忙放下书道:“道明来了,怎的满面愁容?”
慕容垂道:“四哥有所不知,如今小弟被人陷害,内子已被押往廷尉了。”
慕容恪才回来不久,对朝中之事还所知甚少,至于慕容垂家事,那更是没听到半点风声,如今闻言,大惊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诬告贤弟妹?”
慕容垂道:“还能有谁?还不是陛下授意的,说内子联合外臣,私为巫蛊,欲谋害陛下、皇后。”
慕容恪叹道:“难道陛下还不能对往事释怀!唉,五弟莫急,为兄这就入宫面圣,为你澄清事实,料想陛下念在同为先帝之子,不会再予追究。”
慕容垂展颜道:“四哥肯为小弟进言,那小弟便放心了,小弟不求其他,但愿内子能够平安无事,即使要小弟做个庶民,也……”
慕容垂话还没说完,慕容恪道:“五弟这是说得哪里话,如今大燕强敌在外,正需五弟为国效力,怎么突然说这等丧气话。若是真当了一介庶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以见先帝?五弟切莫再生此心。”
慕容垂本也心怀天下,只是近年来境遇一年不如一年,已有了厌倦之心,如今听了慕容恪的话,也觉身为大燕皇室,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垂道:“是小弟失言了。”
慕容恪道:“五弟可先行回府,待为兄进宫面圣,请陛下释放弟妹。”
慕容垂感激道:“多谢四哥了。”
说完两人一起出了太原王府,一人奔皇宫而去,一人回到吴王府中。
慕容恪进宫,见到慕容俊,依礼拜见后,说道:“近闻陛下听信人言,将吴王妃段氏下狱,称是段氏欲以巫蛊害人。陛下岂不闻汉武帝巫蛊之祸耶?何以用谗言以害兄弟?”
慕容俊道:“段氏若果无其事,何惧查验?”
慕容恪道:“吴王有管、乐之才,实为国家倚重之臣,今若使之寒心,则谁复与陛下?”
慕容俊如今一心想要除掉慕容垂,哪里还能听得进这些话。正色道:“朕岂不爱兄弟耶?吴王若与此事无关,又何必寒心?朕岂可因兄弟之义而废国家之法?玄恭放心,朕必不会冤枉于她。”
慕容恪对慕容俊的心思已猜得透了,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既然他说了不会冤枉于人,必然要拿出证据来服众。只要段氏没做过那事,便可以保住安全,也算是给了慕容垂一个交待。
慕容恪道:“陛下爱法,乃是天下之幸,臣岂敢挠之!愿陛下还段氏一个公道,臣告退。”
慕容恪为慕容垂求情,慕容俊本就有些不悦,如今也就没有向往常一样,留下慕容恪来叙叙旧,只是略微点点头,示意慕容恪退下。
等慕容恪走后,慕容俊立刻吩咐身旁的宦官道:“去把廷尉给朕传来。”
那宦官连忙回一声“遵旨”便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那廷尉便来到了宫中,见到慕容俊,拜道:“臣叩见陛下。”
慕容俊道:“爱卿平身。”
等那廷尉起身,慕容俊问道:“吴王妃段氏可招了吗?”
廷尉闻言,拱手道:“回禀陛下,吴王妃义正词严,并未招认,臣恐其是受人陷害。”
慕容俊似乎有些不悦,说道:“哦?你是如何审的?”
廷尉道:“臣将现有证据与王妃一一对质,王妃都一一驳回,俱都有理有据,并非穿凿,故臣有此猜想。”
慕容俊道:“可曾对吴王妃加以刑罚?”
廷尉闻言,吃了一惊,有些疑虑的看着慕容俊,回道:“吴王妃金贵之体,怎堪承受刑具拷掠,何况如今罪名未定,臣不敢动用刑罚!”
慕容俊道:“若不加以刑罚,如何能令她畏惧,从实招出谋划的阴谋。”
廷尉回道:“这……臣恐吴王怪……”
廷尉说到一半,慕容俊厉声打断道:“吴王?大燕是朕做主,还是吴王做主!你这官当糊涂了?”
廷尉闻言,连忙跪下,一直磕头道:“臣不敢。”
慕容俊道:“既然不敢,那就按朕说的去做,朕只要一个满意的结果。”
廷尉闻言,再次叩首道:“臣遵旨,臣告退。”
廷尉转身走了出去,他并没有问慕容俊要得是什么结果,他不敢问,也不用问,没有人会不清楚慕容俊想的就是要吴王死,若是他问了,也许不到明日,他这个廷尉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可是他是廷尉,是天下最高的执法长官,若是靠屈打成招来审理案件,恐怕早已经怨声载道了。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要保住这得来不易的官位,只有这样,他才能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而这一切只牺牲一个吴王,虽然吴王素有贤名,但对他来说却是无关紧要的,吴王的命毕竟不是他的命,他犯不着为了吴王而得罪皇帝,自取灾祸。
回到廷尉审讯室,廷尉下令将吴王妃段氏和高弼一齐押了过来,说道:“吴王妃、高大人,是谁指使你们做出这种大逆之事的?本官劝你们还是从实招供,这样也可免受皮肉之苦。”
段氏道:“廷尉大人前后态度截然不同,想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让我承认这子虚乌有之事,除非天有二日,江河倒流。不然,休想!”
廷尉道:“王妃可别不识好意,本官奉陛下旨意,审理此案,以王妃出身尊贵,一直好言相劝,不愿施以刑罚,王妃难道当真以为本官不敢吗?”
这段氏本也是个性子烈的女子,听了廷尉的威胁言语,更加料定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从她这里找由头将吴王牵连进去,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
作为慕容垂的妻子和知己,她当然不能让这样的阴谋得逞,怒道:“狗官,我本以为你是个有良知的好官,没想到也是如此的不分善恶!想要屈打成招,来啊,看看我段家儿女可会有半分屈服?”
那廷尉也是个有血性的大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数落,当时气大,想要动刑。可还是考虑到这明显子虚乌有之事,定然不能扳倒吴王,若是自己伤了吴王妃,这官位还不是一样保不住,便忍了下来,当做没听见一样。
廷尉又说道:“高大人,王妃不招,你呢?”
高弼正色道:“王妃不怕你动刑,难道高某人就怕了吗!”
廷尉怒道:“好,好,好。你们都不怕,难道我还怕了不成!简直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来人!上刑具,将咱们能用的刑具都拿上来,让王妃和高大人开开眼。”
一旁的狱卒闻言,呆了一会儿,小声的问道:“大……大人,真的都拿出来吗?”
廷尉闻言,一脸怒容的看着狱卒道:“难道我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
那狱卒显然是没见过廷尉发这么大的火,连忙回道:“小……小的不……不敢。”
廷尉道:“那还不快去!”
狱卒连说两声‘是’便转身走了开去。
等那狱卒回来的时候,审讯室里已摆上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有镣铐、皮鞭、烙铁、斧钺、刀、锯、凿、钻、杖等,让人看了不禁生出一些惧意。
廷尉看着摆在桌上的刑具,他十分满意,他知道这些东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们可以将人的意志摧毁,让一个无比坚强的人变得软弱,让倔强的人变得服从。
虽然他不敢用斧钺、刀、锯这种让人四肢受损的刑具,但是对他们用上些鞭打、杖责,他还是敢的。
廷尉摆弄着桌上的刑具,再次问道:“吴王妃、高大人,本官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从实招供,便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段氏怒道:“要来就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本王妃岂会怕你这些废物东西。”
廷尉也不生气,他感觉高弼似乎已经有些动摇,问道:“高大人,你呢?”
高弼怒道:“狗官来吧,高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廷尉道:“这是你们自找的,可怪不得本官没有给你们机会!”
说完又对着身旁狱卒道:“将镣铐给吴王妃和高大人戴上,先上鞭刑,打到他们愿意招供为止。”
两个狱卒回道:“是!”
段氏和高弼被绑在了刑架上,鞭子开始一下下的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尽管疼痛,尽管皮肉已经绽裂,血水已经沁透衣衫,但他们还是没有屈服,甚至没有一声高声的喊叫,只有痛苦而低沉的呻吟。
行刑的狱卒似乎被两人的骨气给吓住了,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他们以前不相信这世间还会有不怕死的人,他们一直以为当刑具用在人身上后,用不了多久,那人便从英雄变成了小丑。
可是现在,他们的手几乎已经抽软,犯人的身上已没有一处皮肤没有伤痕。但他们没有屈服,甚至没有吭一声,只有令人同情的呻吟,他们不懂是什么让这两人撑到现在。
——他们不懂,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看见过。若是他们也曾感受到正义的光辉与伟大,他们也会在面临生死的时候坚持正义,忽略死亡与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行刑的狱卒已经换了三批了,廷尉大人似乎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发现自己实在不如段氏和高弼。
他虽然没有这样的气节,但从这件事后,他还是从心底里佩服他们,也从心底里佩服吴王。他实在想不出吴王到底有怎样的魅力,能让这两人如此维护。
段氏这么做,还情有可原,她是吴王的妻子,已与吴王血脉相连,荣辱与共,维护丈夫的名誉,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
可高弼呢,他虽然得吴王赏识,提拔委用,但说破大天,也只是吴王的属吏,就连故人也不一定算得上,更不要说是有亲了!
可是他仍然如此维护吴王的名声,甚至已到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的地步。
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之事,这是多么让人感到害怕之事,难怪陛下一心想要置吴王于死地,有这样的人在,陛下如何能安心坐好江山,他怎么会不想法子除掉这个隐患呢!
自古兄弟阋墙,千古成恨,权力名位之间,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等虽不能改变,但就应推波助澜吗!他不知道,就算后悔,他现在也已无路可退,只能继续走下去!
也不知慕容垂是如何得知段氏和高弼在狱中被严刑拷打之事的,由于不便前往探监,这一日便派了一名心腹到狱中传话。
那人来到狱中,见到遍体鳞伤的段氏,眼中不禁泛出了泪光。他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说道:“属下见过王妃,王爷命属下前来看望王妃。”
段氏闻言,这才用力的抬起头,她实在太脆弱,以至于连抬头似乎都用尽了力气。看见那熟悉的脸庞,段氏问道:“王爷可好?”
那人道:“王爷很好,王爷托属下转告王妃,说:‘人生会当一死,何堪楚毒如此!不若引服。’请王妃孰思。”
段氏闻言,脸上竟突然出现一丝笑容,不过那笑却是苦的,让人不禁心痛。她似乎在心底挣扎着什么,良久,终于释怀。
只听段氏道:“你回去转告王爷,就说:妾身岂是怕死之人!若是自诬以恶逆,不仅上辱祖宗,而且下累于王,即使有不测之祸,臣妾也觉不妥协!”
那人道:“王妃的话,属下一定如实转告王爷。王妃再坚持几日,相信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属下这就告辞了。”
见段氏艰难的点头,那人这才转身离去,那一直未流下的泪水,也瞬间划过了脸庞,滴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