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个从外部指涉“我们”的词,其实是“别人”——具体地说来,匈奴人、突厥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首先使用的,但现在竟是我们普遍的自称了,在今天,伴着“声音”、“歌曲”的各类“中国”像是再一度被发现,还是隔着大洋的宽度,带着英语的腔调。但是,每当听到这样的呼喊,又总是毫无保留地为之感动:
“虽不曾看见长江美,梦里常神游长江水。”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我们改变的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告诉你一个哭泣的真理
撰文 云也退
奔驰的奔驰车停在了距大屠杀纪念馆有两百米的地方,空气中好像有种忧伤的因子在缓缓降落。
耶路撒冷的出租车司机,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活着的。需要车的家庭基本都有车,而游客,不论从哪个方向抵达圣城,凭步行便能进入名胜最密集的老城区,尤其是夏季,沿路还能享受别的城市少有的习习凉风。2011年8月,圣城又开通了一列横贯城腹的轻轨列车,感觉上,整个本地出租车业的丧钟都敲响了。
他们只剩一个景点可以兜售。
我第二次到耶路撒冷,在长途汽车站下车,周围冷冷清清,只有两部出租车,装作偶然经过的样子,犹犹豫豫地跟了上来。第一个司机探出脑袋:“怎样,去大屠杀纪念馆吗?”
大屠杀纪念馆,通称Yad Vashem,在城西,赫茨尔山那边,也不过就三公里多一点的路,但对拉游客的出租车来说,这么一趟已经很不错了。
“哦,我可以去老城吗?”
“OK,我带你去,快上车吧,快啊!”他急躁的样子仿佛开的是辆消防车。
“可是,轻轨电车不就可以直通老城吗?”
司机发动引擎,一溜烟地走了。
另一辆车慢慢停了下来,司机掀掉墨镜,伸出一臂搁在窗沿上,和蔼亲切:“朋友,去大屠杀纪念馆吗?”
他一点都没有露出尴尬的样子,倒让我有点尴尬。可转念一想,如果纽约的出租车要拿被毁的双子楼拉客,他们会不好意思吗?
“哦,我想先去看看橄榄山。”
“橄榄山?当然可以,我当然可以带你去啊!”他向我招手,用下巴动作配合,但我看出他的样子已经不太自信了。伟大的橄榄山就在老城以东,中间隔着一个约沙法山谷,世上最古老的一批犹太人坟墓就倾泻在山谷东边的缓坡上。
“我坐轻轨车去哦。”我尽量让他知道我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无知游客。
“我带你去啊!”
“你只要告诉我雅法路在哪儿就可以了。”电车车站就在雅法路上,但耶路撒冷地势起伏,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常常被挡在路基和围墙后边,一眼看不见。
“我带你去啊。”
我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往前走。那位司机死死地跟着我,又说了一遍:
“你不去大屠杀纪念馆吗?你不去吗?”
他没有威胁,也没有乞求的意思,犹太生意人是有名的不卑不亢,何况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如果我坚决置之不理,他一定收回身子,踩下油门就走。不过,Yad Vashem这个名字在我脑袋里盘桓了不是一两天了,是一定要去一次的。以色列人如此重视大屠杀纪念馆,将它视为景点,邀请游客分享他们最痛苦的一段民族记忆,即使是出于商业目的,也让人难以拒绝。
按此地的惯例,我们谈了个价格。司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好像忘了这笔生意来得有多侥幸。他嗡一声把车转向,啪啪地拨弄着车载音响,调出一支新的音乐,然后与我寒暄。常规的问答过后,他拍了拍仪表板:“你知道这是什么车?”
我说,我是个车盲。
“奔驰的,梅赛德斯-奔驰!”他高叫着,哈哈大笑,“以色列哪儿哪儿都是奔驰,德国人的货,德国人,嗨!”
他是个犹太人,我们是在前往大屠杀纪念馆的路上。
你的父亲被人杀害,事发后,对方提出支付一笔巨款了断此事,你如何抉择?
如果是你主动提出要一笔巨额赔偿金,又如何?
在赶上大屠杀并幸存下来的那一代犹太人眼里,两者没什么区别,一样的以钱易命,一样的无耻之尤。中国人有《春秋》,按其中的说法,哪怕仇在百世之前,也是不共戴天,可以报复。和解是一条荆棘密布之路,若是和解得太快,金钱之前伤疤瞬间痊愈,甚至要让人揣测这背后有什么阴谋。
可是,有人急不可耐地要代表他们做这笔交易。
这个人不是别人——“国父”,第一任总理,为民族利益鞠躬尽瘁的本-古里安。
那些天我读完了本-古里安的传记,巴尔·祖海尔所写,尽述这位“国父”拥有的政治家素质:忠诚、狡猾、精于进退、懂得权变。国家视他为缔造者,可1951年,他决定向联邦德国伸手要一笔15亿美元的赔偿,也押上了半辈子的威望和政治前途。犹太人是全世界最明白“交易”一词性质的民族,交易意味着一样东西是有价格的,可以用货币,或另一样东西来衡量。
而600万死者,能用15亿美元来衡量么?
民主国家,凡事必须提交代议机构表决。本-古里安把这份议案交给了当时的临时议会,发表了一通演说:
“600万犹太人死于折磨、饥饿、大屠杀和集体窒息。在这有组织的大屠杀之前、期间和之后,一直有掠夺——这也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进行的……如此巨大的罪行没有任何物质可以补偿。无论什么规模的补偿,也不能偿还人的生命或者赔偿那些男人、妇女、孩子、老人和婴儿遭受的折磨和苦难。然而,即便在希特勒政权被打败以后,德国人……还继续受用着大屠杀和抢劫的果实,受用着从被谋害的犹太人那里掠夺、盗取来的果实。以色列政府认为自己有责任要求德国人归还这些盗取去的犹太人财产。不能让谋害我们人民的凶手,还作为我们财产的受益人!”
他煞费苦心,把“赔偿”说成是“归还”,暗示说族仇家恨一时难以梳理,我们先解决次要的问题。他知道人民不会乖乖受他引导,更何况还有敌对的政党。
就在会场内外,极右翼首领梅纳赫姆·贝京高声训导民众,告诉他们“国父”是怎样一个下流政客:“今天,这位犹太总理准备宣布他要到德国去收钱;他将为钱财而出卖犹太民族的荣誉,在那上面铸上永久的耻辱……没有哪一个德国人不曾杀害过我们的父母。每一个德国人都是**,每一个德国人都是刽子手。阿登纳是刽子手,他手下的人都是刽子手。但本-古里安琢磨的是钱、钱、钱,为了几百万美元,他做出了这件恶心的事。”
他还说,本-古里安政府已准备好了和当初**屠犹时一样的武器——毒气——来对付企图闹事的人们。这一招够狠够辣,计划中的“恶行”顿时变得清晰可见了。那两天里,议员们在辩论,暴民在外边丢石块砸窗户,军警带着催泪瓦斯出动,喝骂、惨叫、哭泣声不断。群众都是一样的,相信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信息,何况那是1951年,只要听到“毒气”二字,人们都会恐怖地撕抓头发,凄厉地叫起来。
在骚乱中共有一百多人受伤,与此同时,议会以61:50的票数通过了这个议案。本-古里安取得一场惨胜。就是这样,管你是多大的功勋,想要给大屠杀这棵盆栽松松泥土,都很难全身而退。谈判结果,西德人最后答应在12年里赔偿8.22亿美元。一穷二白的以色列拿到了急需的建设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