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柯文指出的另一些观念误区还包括,人们通常认为塑胶没有纸环保,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它(塑胶)不会在堆肥中腐烂或分解,成为温室气体排放的重要来源。相反的,制造纸和瓦楞纸需要很多能源……塑胶只是一直默默在那里,提醒着我们现代商业社会有多么过度浪费……根据估计,制造一个纸袋所需要的能源,是制造一个塑胶袋的四倍,而回收再利用一磅塑胶所需要的能源,比回收再利用一磅纸少了98%。”
再看他怎样谈饥饿问题。首先他说大部分饥饿都发生在外人难以进入的地方,例如战争地区和灾区。这是因为:
顺畅的道路,加上货物与人的移动自由,有助于将人与食物供应连结起来,使食物更容易进入,或使人更容易离开去觅食。很多时候,造成饥饿问题的基础建设障碍,是政治性而非经济性的。例如,运送粮食可能需要花钱买通地方军阀,这种情形在阿富汗和索马里的内战时期屡见不鲜。
其次,导致粮食不足问题的更长期根源,“则是相对较低的农业增产率”。而且因为食品需求上升的速度总是快过食品供给,也致使食品价格不断攀新高,甚而引发政治动乱。而农业增产率的降低,主要原因是对科技创新不够重视:
例如,1949至1990年期间,新的科技创新(不同于仅仅派更多机器或更多劳工去耕耘土地)提高农业生产率达平均每年2.02%。1990至2002年期间,农业生产率的增幅跌到平均每年0.97%,不及过去的一半。农业研发投资自1980年代起不断下滑,进一步分析显示,研发金额减少比你想象的还问题重重;据估计35%至70%的农业研发是用于“收支平衡”——防止各种农作物病虫害,而不是追求和获致新的成长。
明尼苏达大学粮食与环境研究学者乔纳森·佛里[6](Jonathan A. Foley)说得好:“过去在历史上,我们曾数度倍增世界的粮食产量,现在,我们必须再做一次才行。这一次的倍增最难,有可能办到,但不容易。”
换句话说,在过去,农业成功地实现了使粮食供给增加的速度快过世界人口成长的速度,而如今,粮食产量的增长率却低于世界人口增长。作者以中国为例,说:“过去三十年,当中国以平均每年约10%的成长率变得更富有时,它并未以每年10%的增长率生产粮食。中国的制造业生产力,比它的农业生产力增长得快。”而在美国,很多政治人物还鼓励人们把原本是粮食的玉米改作生化燃料,此举提高了粮价,可这种能源却无益于让环境变得更干净。
最后,再看一下泰勒·柯文对转基因食品的看法,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在今天的中国也吵得很厉害。作者认为,转基因技术的确会有一些副作用,但不足以抹杀它的功绩——它可以提供更多和更便宜的粮食,解决粮食短缺和饥饿问题。他不同意一些环保分子的说法,后者主张:“世界已经可以生长足够的粮食来喂饱每一个人……大部分的饥饿不是因为缺乏粮食,而是无力购买粮食造成的。”作者说,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不懂经济学:
没错,给穷人更多钱可以帮助他们购买食物,但是,不论我们喜欢与否,世人没那么乐善好施,也看不出突然改变的可能性。然而,降低粮食价格可以帮助穷人取得更多食物,GMO(Genetically Modified Organism,基因改造生物[7])就能增加粮食供应,从而降低粮价及喂饱穷人,如同绿色革命过去所为。
说到底,这只是一个经济学上的供需问题而已,并不是一个政治改革上的再分配问题。
(主讲 梁文道)
注释:
[1]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1953— ),退休前为美国普林斯敦大学教授,也是《纽约时报》专栏作家。1982—1983年任职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曾荣获美国经济协会颁发的克拉克奖章。
[2]部落格(blog),即博客。文中为台版译法。
[3]交叉补贴(cross-subsidies)是一种定价战略,其标志是看一家公司的产品,是否从它的周边环境获得正面或负面的帮助。
[4]慢食运动(Slow Food Movement)始于1986年,由意大利人卡尔洛·佩特里尼(Carlo Petrini)提出,号召人们反对按标准化、规格化生产的快餐食品,提倡有个性、营养均衡的传统美食。
[5]碳足迹(Carbon Footprint),指企业机构、活动、产品或个人通过交通运输、食品生产和消费以及各类生产过程等引起的温室气体排放的集合。
[6]即乔纳森·A. 福利。文中为台版译法。
[7]即转基因生物。
【《人类沟通的起源》人类的语言从哪里来】
迈克尔·托马塞洛(Michael Tomasello,1950— ),美国发展心理学家,担任德国莱比锡马克思普朗克演化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兼任沃尔夫冈科勒灵长类研究中心(Wolfgang Kohler Primate Research Center)主任。主要从发展、比较、文化的角度来探究社会认知、社会学习、人类和类人猿的沟通/语言等议题。并着重研究儿童如何通过习得语言,成为文化团体的一分子。
手势就是语言的起源。因为以手指物,是人类独有的原始沟通方式。
常常讲人类是语言的动物,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即在于人类有语言,语言规定了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与素质。如果从进化论的观点出发,可以设想人类在和别的动物还没区分得那么清楚时,就已经发展出了某些语言的根源。那么语言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追问人类为什么会有语言,这可是个大哉问,很多语言学家都探讨过这方面的问题。我就来给大家介绍这其中相当有趣的一本书——《人类沟通的起源》,它的作者是迈克尔·托马塞洛。
说起迈克尔·托马塞洛,他有点可惜。他是当今非常重要的一位发展心理学家,担任德国莱比锡马克思普朗克演化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其学术研究也处在现代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的前沿,并多次挑战过一些著名学说,例如乔姆斯基[1]的语言学理论,但他的著作却没有引起相应的关注。他之前已经有过一本探讨人类合作的书,指出人类为什么会合作以及人类的合作又如何构成了人类社会和文明。而这本探讨语言源头的《人类沟通的起源》,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他关于人类合作演化机制的理论基础之上的。
语言是怎么形成的呢?托马塞洛认为,人类最初的沟通方式是比手画脚,语言在此基础上产生。请注意比手画脚这个词,它指的是手语和手势。事实上,语言学家多半会忽略手语和手势,认为它们只是语言的代替品或辅助工具。例如聋哑人因为没法说话才使用手语,手语基本上是从语言演化过去的。又例如人们在说话的时候,往往会做一些手势以增强语气。而托马塞洛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他非常重视手势,甚至认为手势就是语言的起源。因为以手指物,是人类独有的原始沟通方式。
书中举了一个例子:
例如你和我正前往图书馆,突然间我用手指着那些靠着图书馆墙边停放的脚踏车给你看,很可能你的反应会是“嗯?”,因为你不晓得我在表示什么状况,也不明白我干吗要这么比,以手指物本身其实没有什么意思的。不过如果几天前,你跟你男朋友刚刚不愉快地分手,我们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而那些脚踏车中有一部是他的,我们两个也都知道这一点,那么我在相同的情境下用手比的这个姿势,就可以隐含许多复杂的意思,也许是指“你男朋友已经在图书馆了(所以我们就不进去了)”。
一个如此简单的手势,却能完成复杂的沟通,靠的是什么呢?首先靠的是我们有先前共享的经验。我们都知道那辆脚踏车是你男朋友的,也都知道你们刚刚分了手。在这个前提下,你就不会认为我指的是一排脚踏车或图书馆的墙,或是说那辆脚踏车有多好看。其次还要靠人与人之间有沟通的意愿。这个意愿从哪里来?它来自人类对合作的需求,因为合作能保证人类在生物进化上处于有利地位。就这样,出于合作的意图我们需要沟通,出于沟通的意图我们需要具备共享的能力,包括与人分享概念的能力、让人理解自己的能力和理解他人的能力。
可是其他动物就没有手势了吗?以人类的近亲猩猩来说,它们其实也会做很多手势动作。很多灵长类科学家试图教猩猩说话,失败之后才开始注意到它们的手势和肢体动作,发现那些动作原来都是有含义的。例如当猩猩背对着另一个猩猩的时候,意思是说给它挠挠背。或者有时它指着一个地方,也是有目的的,它要对方注意那边。但猩猩的手势为什么没能发展出语言呢?和我们人类的手势有何不同呢?托马塞洛说,这两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灵长类的沟通,不会这样以共同意图、共同关注点、彼此假定的合作动机、沟通惯例作为结构规划;它们只会企图直接预测或控制其他同伴的个别目标、感知与行为”。就是说,人类的沟通里面包含着合作和分享的意愿,但猩猩没有这个概念,它们不存在把一个讯息分享出去的意愿。
其实不只猩猩,有时我们也看到其他动物仿佛有讯息要分享,但仔细观察却不是这样。就拿动物的警告声来说,当它们看到老鹰飞来了,会发出一些很紧张的叫声,其他同伴就会赶快躲起来。你可能以为这是沟通,它们懂得用警告声发出危险通知。但与其说它们在有意识地发出通知,不如说是遗传的影响力让它们发出叫声。这种声音不是在传达躲避信号,而是在出于本能地表达紧张情绪。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很简单,就是当老鹰飞走之后,或者当同伴们都已经脱离险境之后,发出叫声的那只动物还在叫。它并没有做出危险已经解除、警报可以撤销的判断。所以它的叫声并不是有意识的沟通,而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情绪表达。从中也可以看出,声音是没有对象指涉性的;但手势是指给某人看的,有一个明确的沟通对象,所以是有指涉性的。这也是声音和手势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因此托马塞洛才将手势看作语言的起源,而不是将直观上和语言更为接近的声音看作起源。
为了证明语言起源于手势的观点,托马塞洛观察过婴儿学习语言的过程。他发现婴儿最初的确是在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意愿,或吸引别人注意。慢慢地,他开始使用语言,而这些语言有时是为了强调他的手势。比如他在说“我”的时候,会拍拍自己的胸口,这时语言就表现为基于手势的复杂化。
除了“我”“你”“他”这些人称代词之外,手势也可以传达出一个动作(动词)或一个形象(名词)。假设你在酒吧点了一杯酒,喝完之后你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看着酒保,用手指指吧台上的空杯子,他就明白你的意思是再倒一杯。又假设在语言形成之前,可能某个部落的人比画一个摹仿老虎的手势,大家就知道老虎来了,要赶紧躲起来。
托马塞洛还提出过一个思想实验:假想有两群从未与人沟通过的孩子分别住在一个荒岛上,一群不能动嘴出声,另一群则不能比画手势,那么他们之间会产生怎样的沟通呢?可以想象,那些比画手势的小孩之间还是能够良好沟通的,因为手势总在指涉外界事物,他们很快能形成约定俗成的各种手势符号。但很难想象另一群小孩之间能轻易立下声音的共同规约,因为声音让人注意到的是发声者的情绪状态,而不是外部世界。所以在荒岛上,反而是那些不能出声的小孩更容易发展出语言,尽管他们的语言完全是靠手势表达的。事实上,尼加拉瓜手语[2]就是由一群听障孩子独立发明出的一套复杂的、具有语法特征的手势符号系统。
语言起源于手势,这是当今很独特也很受重视的一个学说。我们还可以从别的角度去判断一下迈克尔·托马塞洛的这个猜想到底正不正确。
(主讲 梁文道)
注释:
[1]诺姆·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1928— ),美国语言学家,提出“生成语法”(generative grammar)学说。生成语法学研究范围限于人的语言知识或语言能力,而不是语言的使用。它一般不研究话语的社会内容、交际功能和说话的环境等。乔姆斯基认为它属于经验科学,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学,最终将归入研究人脑机制的生物学。乔姆斯基还说,与其把生成语法看作一种理论,不如看作一门“学科”,其性质和研究方法与以往的语言学有本质区别,而与其他自然科学基本一致。
[2]尼加拉瓜手语(ISN),是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由尼加拉瓜西部的几所聋哑学校的失聪儿童自发性发展出来的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