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铺待的时间越久,就发现里面的水越深,小六不光聪明还认真,平时就是淘了一些,可一旦钻进去了,就非弄个明白并干到最好。
当铺的规矩很多,大多也都写在条上明文贴在店里的墙上以做公示。甚至有些还要变着法的念出来,你去当袍子,柜上就会喊“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面烂袄一件!”这就对应了墙上的“虫吃鼠咬各应天命。”
嘴上这么喊,墙上这么写,自然当票上也是这么记录的,等回头你来赎当了,发现东西不一样了也好解释。其实当铺都会妥善保管物品的,一旦入库若没人赎当,就很有可能从活当变成死当,这样一来就是当铺自己的财产了,当然要好好保护。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个天灾人祸,这么做也避免了后顾之忧,更把蓄意讹诈者拒之门外了。
除了“虫吃鼠咬”衣服一类的东西,还有“失票无中保不能取赎”“古玩玉器周年为满”“神枪戏衣一概不当”等等说辞,总之就是尽量把漏洞都想到,避免很多麻烦事情。可要是真有问题了,就需要柜上的人照应了,所以能到柜上的人都是八面玲珑见多识广的能耐人。
整个当铺分为五种人,司理、司柜、票台、摺货以及伙计。司理放到北京就是掌柜的,也就是王定一了,同时他还是司柜中的头柜,专门为大宝贝拿主意,平时都在后院歇着,偶尔出来转转。二柜就看些普通的古玩字画金银玉器等。三柜通常都是负责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旧衣服小玩意儿之类的。
摺货就是管仓库的,目前盛隆典当行这个职位空缺着,很可能王三胜以后出徒要顶上去。仓库里虽然放的不是最宝贵的,却也价值不菲,里面机关暗格都要牢记,最牛的摺货可以记住每件物品的位置,能够第一时间取货并有秩序的摆放新的物品。当然,如何防虫防盗也是摺货所要学的,但此处按下不表。
票台是开当票的人,需迅速开出当票和内帐记录,写字要快要整齐,里面还有暗语,比如棉衣要写“巾”钟表要写“中”等等。至于伙计就是学徒,无非就是指王三胜和孟小六了。他俩一边干活一边学习票台和摺货的本事,忙碌却也充实。
“小六,换上大褂跟我出去一趟。”王定一冲着正在打扫的孟小六喊道。
“知道了掌柜的。”小六把笤帚簸箕交给王三胜,王三胜则拉住小六道:“小六,你那天买的那个糖是甚?我平时不太出去,你帮我买点来,多少钱我给你。”
“那是药糖,一个大子儿一块。”小六说道。
王三胜被震住了,过了半晌才嘟囔道:“这么贵,小六以后可别乱买这个了,太贵了……”
孟小六暗自为王三胜的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感到好笑,这时候掌柜的也提了两包茶叶出来了。孟小六要去给王定一叫个车,却被王定一拦住了,说道:“没多远的路,咱俩走过去就是了。”
去他娘的没多远的路吧,孟小六都快把腿儿给遛细了,他心中暗想,刚刚不该在心里这么想王三胜,这分明就是有血脉相承,王定一可比王三胜扣儿门多了,可能是王三胜还需要成长吧。都快走到东直门的时候,王定一一转弯进了一间大宅门,这院子够大,广亮大门也十分气派,不过门房却没人,无需通报往里走去。直走到正屋才碰到一个丫鬟,那丫鬟行了个礼道:“是王掌柜的来了。”
“权二爷呢?”王定一倒也客气。
那丫鬟答道:“权二爷在里面香着呢,我领您进去吧,又没外人,就芍药和牡丹俩人在里面伺候着呢。”
“谢过了。”
这丫鬟带着两人进了屋子,正院正堂却放了张烟榻,一个面黄身长的大烟鬼正躺在那儿吸着大烟,两个丫鬟在一旁伺候着。大烟鬼眯着眼睛,见王定一进来了,懒洋洋地起身道:“王掌柜。”
王定一呼啦呼啦袖子给大烟鬼打了个千儿道:“给权二爷请安了。”
权二爷笑道:“你这是要折煞我啊,那什么,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怎么来还提东西。”
“登门拜会权二爷不带点东西来,岂不是失了礼数。二爷,这就是点糟茶叶,和您家的没法比。您香完带我去开开眼?”
权二爷从榻上下来,丫鬟给换上鞋,他领着王定一朝着东厢房走去,而孟小六则被留在了屋外。那几个丫鬟也不是正经人,一会儿小哥哥一会儿小爷的围着孟小六乱叫,手还好似不经意实则有意的在小六身上划来划去,直撩的孟小六浑身打哆嗦。他看得出来这几个娘们身上的风尘气,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没见过这阵势的小六吓得连连闪躲,那三个丫鬟见小六这样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过了半晌功夫,权二爷和王定一从东厢房中出来了,王定一的怀里抱着俩大盒子,招呼着孟小六抱住盒子,两人客套话别,然后便离开了这个大宅院。回去的路上,王定一反复交代让小六小心一些,可别把盒子摔了,直到到了当铺后屋打开盒子,才看见俩盒子里装着一对儿大花瓶。虽然小六不懂,却也能看出这对儿花瓶的漂亮,王定一更是高兴地连连点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下午头里,当铺不忙,小六带着王三胜溜了出去。王三胜有些做贼心虚到处寻摸,孟小六倒是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怕别怕,反正都溜出来了,不如玩个痛快。”
“去哪儿啊,小六。”
小六答道:“当然去天桥了,下午天桥最是热闹,打把势卖艺的干嘛的都有,咱们且玩会儿然后我带你去买药糖。”
“不是说了吗,那玩意儿太贵了,咱可不敢吃。”王三胜道。
孟小六拍着胸膛笑道:“怕什么,我请你,一个大子儿而已。”
天桥卖艺的个个有本事,想要在北方曲艺杂耍行当混出来,就需要在三个地方行走,立得住脚这才能被承认,成为一代大师。这三个地方分别是北京天桥、天津码头、济南大观园,在这三个地方想要撂地摆摊不难,可想要赢得满堂喝彩名声大噪那就难了,毕竟这仨地儿山头繁多,观众见多识广,稍不小心扬不了名还得臭一辈子,被人引为笑谈。
不过大多数人没有想要扬名的想法,他们就是混口饭吃,但要在天桥混口饭吃也不简单,有句话说得好,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凭的全是真本事。你就撂地演出人家看过后可以给钱也可以不给钱,没人拦着,说走就走,得让人家心甘情愿乐意捧你,看完后从兜里掏出钱来,这就是本事的力量。
小六最喜欢听书,今天时间紧兜里不也富裕,两人就趴在茶馆外听书,虽然大街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听起来难免漏上几句,不过也格外有趣。一场书罢,随着说书先生的“明日请早”就算散场了。王三胜是第一次来听书,显得有些兴奋异常,说实在的他看啥都新鲜的很,就是那些胸口碎大石单手扔石锁卖大力丸的,他都看的目瞪口呆。
孟小六笑道:“三胜,你小子不是来北京都两年了吗?不会是第一次出来玩儿吧。”
“还真是,平时自己不知道去哪儿玩儿,也不敢偷跑出来,光知道在店里忙活了。”王三胜答道。
“那我要是不带你出来……”话没说完,小六就不说了,他看到了不远处的茶楼里,今天早上见过的权二爷正跟人说说笑笑,与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王三胜问道:“怎么了,小六,又看见啥新鲜玩意儿了?”
小六冲着那边一努嘴道:“看见一个人,早上掌柜的就是带我去的他家。”
“嘿,我当是谁呢,权二爷啊。”王三胜打眼一瞧说道。
“你也认识?”
“当然,咱们店的老主顾,京城数得着的败家子。”王三胜道,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对面那人我也认识,有时候会来找掌柜的,是东城一个典当行的掌柜的姓刘。”
孟小六觉得有意思,这白天刚跟自家当铺打完交道,下午又找了另一家当铺,这权二爷闹个什么?还想再看看,却被王三胜拉着又去看别的了。
“买的买,稍得稍,卖药糖得又来了,吃了我的药糖,买了我的药糖……吐酸水儿呀打饱嗝啊,吃了我的药糖都管事儿啊。小子儿不卖,大子儿一块。”卖药糖的一身干净的衣服,弄个玻璃盒子,动作嗓子听着就是这么精神,往那儿一站买不买药糖两说着,光看就觉得好。
两人一人买了两块儿,见时间不早了,于是抓紧往回赶路。王三胜一边吃着一边说:“怪不得你说买药糖得自己买,原来卖药糖得这么有意思。”
“这算啥,今天有能耐的出去走街串巷了,下次再让你见见一边唱一边耍一边卖的。”小六道。
回到当铺,只有二柜发现了他们溜出去了,教训了两人一顿就算了。该干活干活,该睡觉睡觉,这一晚上小六睡的并不踏实。满脑子是权二爷和那大宅院里的一切,以及那三个丫鬟风骚卖派的样子,她们的手好像还在小六身上来回划动,时不时的勾抓两下,弄得小六浑身燥热,肚子里好似有一团火一直在烧。他脑中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期盼再次被掌柜的带去权二爷的院子。
此刻自以为对当铺规矩行情熟稔的小六并不知道,这典当行的道道深着呢,来当当和开当铺的本就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是你坑我就是我坑你,在这布满荆棘的争锋之路上,权二爷就是个又深又黑的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