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隆泰的五个儿子之中。只有老五余子鹔最知上进,最肯努力,也最有出息,英法联军攻克北京火烧圆明园之后。中国人始倡新学,由此。天津的严夫子在南开办起了一处敬业学堂,余子鹔经严夫子亲自主考,被录取为敬业学堂的第一批学生。敬业学堂设国学、西学、数学、英文、理工等各种课目,余子鹔成了余氏家族第一个会演算几何、数学、第一个精通物理、化学的男人。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余子鹔通晓中国之所以贫,西国之所以富,更知中国之所以弱,西洋之所以强的种种道理,心中早怀下了报效中华的志向。几年来,由于余子鹔学业上的长进,他早成了天津新学界小有名气的新学才子,平日连黄道台在府衙门与洋人办交涉,都要派下自己的轿子来请余子鹔去给自己做翻译。这样,遇到洋人引经据典地说什么拿破仑的时候,天朝官员才不致于在洋人面前闹出什么”好轮尚且难拿,何况破轮乎2”的笑话。
大户人家的习俗,嫂弟之间,无论怎样亲近,都不会招致非议,老嫂如母,在弟弟面前,嫂嫂既代表父母,又代表哥哥。京戏《赤桑镇》讲的就是黑脸包公自幼承恩于嫂嫂的抚养,长大做官后却又铡死了贪官侄儿包勉的故事,包拯的嫂嫂吴妙贞唱的是”想当年嫂嫂将你来抱养,衣食照料似亲娘。”而黑脸包公唱的又是”劝嫂娘休流泪你免悲伤,养老送终弟承当,百年之后,弟就是戴孝的儿郎”,可见,在中国传统伦理之中,嫂弟之间融合着亲子之间的情缘,那是谁也不敢诋毁的。
五槐桥余氏府邸大宅院,第一次变得这般安静,空荡荡,没有一丝声音,再不见热闹情景,几进院落有吴三代带领几个男佣人巡视,五弟子鹔的住房在三进院,离前门、后门最远。房间里昏暗的灯影下,面对面地坐着宁婉儿和五弟余子鹔。
似是为了安宁心绪,宁婉儿在书案上燃起了三支香。这香好长,不是神像前香炉里插着的那种香,是焚在书房里计算时间的长香,没有诱人的浓艳,却有古朴的幽香,所谓念一柱香的书,便是从点燃这支长香开始读书,直念到这支长香燃尽,以现如今的西洋自鸣钟合算,少也要两个小时。
有五弟子鹔和自己坐在一起,宁婉儿心里踏实得多了。外面的杀声随他们去喊,外面的大火由它去烧,这深宅大院里倒还是一处世外桃源。平日里白天是人们出出进进,夜晚又是灯光辉煌,从建起这处宅院,多少年来这几进的大院子,这上百间房屋,从来就没有过片刻的安样。突然间,这宅院里的男男女女都走了,佣人们又都回到下房去躲避,冷清安静,倒也使人消释了在这宅院里生活的多年疲劳。宁婉儿坐在一张硬本雕花太师椅里,为了排遣寂寞,手里还做着针线,时不时地抬眼望望五弟子鹔,子鹔心焦神乱地在屋里踱步。
“是成是败,是存是亡,我看都痛痛快快地早有个结局吧。小至一个人,大至一个国,你总不该这样一刀一刀地剐它呀。”余子鹔说着,激动得一双手剧烈地抖动。
“五弟想这么多干嘛呢?”宁婉儿平静地劝慰着,“我只求这一场劫难早一天过去,只求我们余姓人家老少平安,至于什么朝政,至于什么江山社稷,莫说凭我一个妇道,即使凭五弟这样的书生,怕也是无力回天吧。”
“唉!事至此时,已是清室不亡,实无天理了!”余子鹔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我早横下心来了,二嫂,只等这场劫难平息,我远走高飞。
“什么?”宁婉儿暗自抖了一下手,似是无意中绣针刺破了手指,弟弟面前她不敢吮吸指上的血滴,只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掐住被刺的手指,用—方手帕将手指缠住。
“二嫂可千万别告诉爹妈。”余子鹔又说。
“你打算去哪?”宁婉儿问着。
日本,或者去欧罗巴:“余子鹔—字——字地回答。
“二嫂知有扶桑日本,公公的三井洋行,总号便设在日本,二嫂还知有美利坚,许多走投无路的穷人便卖猪仔到美利坚去筑铁路,至于欧罗巴,倒也听说过欧罗巴诸国公使岁岁来朝,也知道天津有英法德意的各国租界,只是实在想不出欧罗巴是个什么样子。”
“欧罗巴有工厂,能制造兵舰、枪炮,还能制造机器。那机器的力量是神异的,一台机器就可以推倒一座山。”
“推倒了山又有什么用呢?”宁婉儿问。
“二嫂,你想。能把一座大山推倒,它—定是力大无穷。一定就不可阻挡,有了这种机器,我们就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余子鹔说着,目光中跳动着荧荧的光斑,恰这时—颗炮弹从屋顶上兜着风啸飞过去,吓得宁婉儿—古碌钻到了桌子下面,余子鹔也楞楞地站在地上发呆。
轰隆一声,炮弹在远方爆炸了,巨大的震动连书房都被摇得晃动,哗哗地落了—地尘土,再安宁下来,惊魂未定的宁婉儿才从书案下钻出来。
“严夫子早在变法维新之时就著书立说,倡言中国欲自立富强,必须派学子赴欧美诸国学习制造机器。”余子鹔还没有忘记他原来的话题。”只是,严夫子虽然是子鹔的思师,但是吾师毕竟只是一位忠于朝廷的圣贤,他只知倡言制造机器,殊不知这机器即使制造出来,倘交到这个腐败朝廷的手里,这些机器也是于推动维新无济于事的。中国真要振兴,必得先有立志以维新思想治国的志士仁入,国是政体不变,空谈机器,空谈实业,至多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二嫂你看,当今朝廷不以学子治国,却偏要依赖邪说扶清灭洋,愚民不知有洋枪洋炮,难道朝廷还不知有洋枪洋炮吗?不知有洋枪洋炮,甲午—战何致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不知有洋枪洋炮、英法联军何以攻进京城,一把大火烧了圆明园?非不知也,是不觉也,他们自知自己腐败无能,在洋枪洋炮面前毫无抵卸之力,于是便以为只要率起民众亿万,洋人总是要有些畏惧的,你不怕我—个,难道还不怕我一群不成?其实,在洋枪洋炮面前,一人无用,百人无用,干人万人无用,十万百万人都无用:英吉利称雄世界,征服—个万人之邦,不过只是几个人几支枪罢了,无论你有多少武夫勇士,洋枪洋炮面前,都是一文不值。”
“朝廷不是已经买了洋枪洋炮了吗?”宁婉儿全神贯注地听着五弟子鹔的议论,不解地眨着眼睛询问,“听说曾国藩大人灭长毛,用的便是洋枪洋炮。”长毛者,清人对太平天国的蔑称,宁婉儿不知唯农民举事方是振兴华夏之根本,故末称太平军之雅号,而蔑称为是长毛,也算是不知之不为过了。
“所以,不以民众为立国之本,洋枪洋炮只是屠杀无辜的凶器;唯有使民众悟知自己是立国的根本,洋枪洋炮才能用来抵御外辱。”余子鹔极是严肃地说着。
“那,依五弟之见,这华夏之邦还有希望可言吗?”宁婉儿更是认真地问着。
“当然有希望。”余子鹔回答说。
“希望何在呢?”宁婉儿问着,一双眼睛直直地凝望着余子鹔的面容。
“废除帝制!”说着,余子鹔站起身来,用力地挥动着手臂,竟兜起了一股风声。
“嘘——”宁婉儿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立即站起身来,抬手捂住了五弟的嘴巴;随着,她又东张西望地巡视一番,见窗外院里没有入影,这才放心地将手放下。
“五弟,你可万万不要胡思乱想了。”宁婉儿悄声地劝诫着五弟说,“你知道那要判什么罪吗?灭门。”说着,宁婉儿又向院里望了望,“你这样的邪念,倘被佣人们知道,他们都会把你送官处罪的,干万不要说疯话了,天哪,我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余子鹔的疯话吓得宁婉儿打了一个冷战,但余子鹔却并不掩饰自己就是要做一名反叛。他挺着胸膛,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炯炯的火焰,更加毫无顾忌地对宁婉儿说:
“二嫂该也知道大哥的情形,曾几何时,大哥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心救国救民,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大哥在学校的一位义兄,投笔从戎,去北海军舰供职,甲午年一场海战,为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这位兄长引恨自尽,真是可敬可佩。可是,二嫂不知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那一代铁血男儿终也未能救中国于水火之中呢?道理很明了,他们是想效忠帝制而拯救帝制。他们盼的是朝廷能有一个明君,这位明君之下能有一批忠臣,忠臣之下再有一群顺民,顺民之中再有几个人杰,如此便可以国富民强了。所以,甲午年一场海战,英雄们捐躯了,而苟且者沉沦了,从此再没有人奢谈富国强兵。因为,尽人皆知,效忠帝制、是不能救国的,而要想救国救民,就必须废除帝制。昔日谭嗣同菜市口慷慨就义,曾说过:‘自西至今,地球万国,为民变法,必先流血。我国二百年来,未有为民变法流血者,流血请自谭嗣同始。’真是悲壮刚烈。不过,我想谭大人若生在今日,他当会把这句名言改为是‘自古至今,地球万国,废除帝制,必先流血。我国二百年来,未有为废除帝制而流血者,流血请自……’”
“五弟!”正在余子鹔说得最悲壮的时候,宁婉儿一步走上来,伸手遮了五弟的嘴巴,也许是她过于紧张,心也怦蛱地跳得更为急促,连脸颊都烧红了。
扑簌扑簌,宁婉儿不禁流下了泪珠。以前,五弟在向自己讲述谭嗣同菜市口就义旧事的时候,宁婉儿就觉察出余子鹔眉宇间的刚烈正气,那时她就悄悄地在心中祈求苍天保佑年幼的五弟,万万不要被那些可怕的念头蛊惑了心窍。这一连几年,五弟每在慨叹世事朝政的时候,言谈话语之间总流露出一种对朝廷的切齿仇恨,清廷不亡,兴国无望,已成了余子鹔心中牢固坚定的信念。说怕,宁婉儿固然知道清廷对”反叛”的处置,但是,在心中,宁婉儿又每于听到五弟讲废除帝制的道理时,总觉热血沸腾,兴奋激昂。果然,五弟不枉为是一名堂堂七尺须眉,有见地,有胆量,有抱负,令人敬慕。能有这样的后辈,也真是余家祖辈上积下的阴德,否则,全似大哥那样迂腐,再以自己的丈夫那样恶毒阴险,或似三弟、四弟那样荒唐,余家可真是就要败落了。
显然,余子鹔不愿向二嫂说什么了,他毫无目的地在房内转了一圈儿,信手拿起一本书,心绪太乱,又实在读不下去,胡乱翻了几页,又把那册书放回到书匣里。
“五先生,你老出来看看,红灯照,又升起来了。”窗外传来吴三代的声音,显然他为自己又在夜空中看见了一双飘移的红灯而大惑不解,“你瞧,这义和拳退到城外去了。”
“你自己看吧,我不看。”隔着窗子,余子鹔对院里的吴三代说着。话声中没有一点儿为红灯照依然还在显灵的事而感到惊奇的意思。
“是吗?我看看。”显然,宁婉儿是为了不让吴三代感到尴尬才走到院中来的,她站在房檐下的台阶上,背依着房门,顺着吴三代指示的方向,昂头向天上望去。
果然,很远很远的地方,夜空中,一双红灯在缓缓移动。红灯照,据义和团说,这是义和团的仙姑师妹们显灵,每到夜半便身轻如燕地能腾空升起,为了标示位置,她们在双脚上系上两盏红灯。扶清灭洋,红灯照壮大了拳民的声威。
“啊,拳民真是不屈呀!”宁婉儿感慨地赞扬着,随之,她又听听墙外的动静,然后向吴三代询问着说:“外面似是平定了”
“洋兵正在小门小户里抢呢,刚才子牙河岸边过了洋兵,幸好没停下来,也许是出城去追杀拳民的。城里的拳民全没有了,说是到了四郊,你瞧,这红灯照的下边,该是陈庄子一带,那是天津拳民的本营呀。”
“上有红灯照,下有义和拳么”宁婉儿说着,依然昂脸望着夜空,夜空上一双红灯在缓缓飘动,宁婉儿的目光也随着天上飘移的红灯一起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