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两辆马车在飞驰,马车前后各有两名骑士在护卫着。
离开南昌城之后,一路北上,经湖广,过河南,入北直隶,就可以直抵京城。听起来似乎比较简单,如果换成是后世的交通条件,十几个小时就可以赶到,飞机或高铁就更快了。然而以现在的交通状况,每日不停地赶路,也得花二十多天,这还是在沿途都有驿站,换马不换车的情况下所实现的速度。古有书生进京赶考,在路上走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情况,这就是受客观条件所限,地理阻隔所带来的不便。
这一路上,秦小玉都表现得有些兴奋,时常掀开马车的帷帘,欣赏一掠而过的风景。她出身低贱,在戏班里长大,人身自由完全受到范长明的控制,自然没有机会四处游历,这一路行来,不知道是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当地有些什么人文掌故。幸亏莫思凡见多识广,他看的书极多,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一个书痴。得后世的网络之便,更是安坐家中,便可游览天下。所以无论到哪个地方,他都可以款款而谈,从当地的人文历史谈起,再到有哪些美食、著名建筑、寺庙、道观等等,几乎无所不包,知识之广博令人不得不服。秦小玉固然是对他敬佩有加,就连邹君明,自忖走过了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但是要想做到莫思凡这般知识广博,还是有些自愧不如。每当打尖住店之时,他总会找机会跟莫思凡聊天,他发觉这个年轻人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天才,似乎很少有知识性的东西能够难倒他。通过攀谈,他居然觉得自己受教良多,而这一切,居然是拜一个秀才所赐,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莫思凡也觉得这个年轻御史的思想很独特,跟一般的官僚不一样,他对名对利都没有什么追求,而是怀抱着一腔精忠报国的热忱,这样的官员在如今不说是凤毛麟角,也是相当罕见的了。攀谈之下,他才知道,原来邹君明曾经拜聂豹为师,而聂豹则是著名的思想家、军事家,更是大名鼎鼎的王阳明心学传人,一生清廉正直,刚正不阿,门人弟子多达千人,就连如今炙手可热的内阁重臣徐阶也曾经是他的学生。有师如此,也难怪邹君明思想迥异于世人了。
如果说在孔子之后,中原要再评一位圣人的话,王阳明当为不二之选,其心学影响之深远,直到数百年后,依旧在全世界的华人圈里流传不衰。跟僵化古板的程朱理学不同,王阳明的心学灵活得多,莫思凡在西凌工坊推行的那些思想观念,如果做比较的话,跟王阳明的心学非常相似,这也是他敢于大力推广的原因所在。
这样看来,他和邹君明确实算是志同道合的人,两个人都矢志为国为民,只不过一个是在官场,以御史之名铲除贪腐之辈,一个是在民间,借商人的身份大力发展经济,力图富强。两人聊得相当投机,都有些相逢恨晚的感觉。
当他们聊天的时候,秦小玉就支着个下巴,在一旁听他们讲话。两人谈的东西比较深奥,不是她能听明白的,但她喜欢听他们聊天,特别是莫思凡时常会讲几个故事,更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半个月过去了,每天都是这样快速的赶路,旅途其实是非常辛苦的,但是有那些乐趣陪伴,倒也没那么枯燥。这一天,他们进入北直隶,顶多再过几天,就可以到达京城了。
在马车里,秦小玉拉开帷帘,看着外面。离京城越近,她就越有些不安。她这一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要到皇帝面前状告温世贤,虽然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着她,然而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居然要扳倒一位封疆大吏,堂堂的布政使,这种反差还是让她忐忑不安。自己能够成功吗?能为苏姨报仇吗?这些她心里都没有底。
莫思凡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的侧脸。这个女孩子确实是非常漂亮,也非常柔弱,这是人们对她的第一印象,但是接触这么多天,他也看到了她的坚强,这么辛苦的旅程,一般人都吃不消,但她不声不响的扛了下来。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此次京城之行并不是莫思凡所愿意来的,在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项。他向来不喜欢打无准备之战,特别是在京城那种复杂的环境之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可是邹君明的顾虑也很有道理,无论是嘉靖皇帝还是首辅严嵩,都存在着很大的变数,只要他们没有下定决心拿下温世贤,底下的人无论怎样折腾都没有用。而许如尘和温世贤的争斗旷日持久,已到了个分出胜负的时候了。这一次若是扳不倒温世贤,等他发动反击,遭殃的必然是许如尘。许如尘可没有那么强大的人脉关系,一次重创就有可能断送一切。
所以明知此行凶险莫测,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前来。秦小玉事件只是个引子,引出一段错综复杂的朝堂争斗,如此而已。
他并不害怕冒风险,就跟做生意一样,哪个决策没有风险呢?但是这次陪同他前来冒险的是一个柔弱女子,这就让他凡事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他能明显感觉到秦小玉的紧张,就像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忽然进城,手足无措乃是必然。在湖广、河南路段之时,她在马车里还有说有笑,甚至还会唱曲给他听,可是这两天她沉默多了,不爱说话,更不会唱曲了。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显然很迷茫,有时看着马车外面,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看来得想个法子缓解她的紧张情绪。
“小玉,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咱们会到达哪个地方?”
秦小玉回过头来,茫然的看着他,摇了摇头。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遑论说出地名了。
“定州。这个地方你应该非常熟悉。”
秦小玉更茫然了,她从未来过定州,甚至不曾听说过这个地名,谈何熟悉?
“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如果这个地方你熟悉的话,算我赢,不熟的话,算我输。我赢了,你给我唱一出戏,戏名由我来指定。输了,随便你提一个条件,我都会做到,怎么样?”
秦小玉登时好奇心大起,她到底还是个少女心性,心想这个地方我熟不熟难道会不知道?这个赌摆明了赢定了。便立即说道:“好。咱们赌一把。不过,要怎样证明我熟呢?”
“我说它的一个别名,从你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你熟不熟。”
“要是我装着没听过呢?”
“不可能,你装不出来的。”
“好。莫大哥请说。”
“定州又名博陵郡。”
秦小玉大惊失色,脱口叫道:“哎呀呀,这儿就是博陵郡?”
话一出口,她登时就意识到不对,捂住了嘴巴。只是话一出口,哪里还收得回来?
莫思凡哈哈大笑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这儿你真的很熟。”
“莫大哥耍赖,我根本没来过定州,怎么可能真的熟?”
“那刚才一说博陵郡,你的反应可骗不了人。”
“那是因为我以前在戏班里,听这几个字儿听得太多了。听过不能算熟吧?”
“那你还是博陵郡人氏呢?”
“那是我演的崔莺莺……哎,其实你说得对,我演她演了这么多年,说我祖籍是博陵郡似乎没什么不对,这么说我真的输了?愿赌服输,莫大哥想听什么曲儿?”
“我就要听西厢记。小玉,你随便挑几段好听的,唱几句给我听。”
“好。”她唱这西厢极熟,张口就来,唱了几段很出名的唱词,诸如碧云天,黄花地之类的,果真是婉转动听,莫思凡没听过多少戏,这水平在当今是不是最好无从评判,但是绝对可以秒杀后世的许多歌星了。待她唱完,他就竖了个大拇指,以示赞赏。
“崔莺莺待月西厢,这个故事真好。”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它好在何处?”
“我只觉得唱出来好听。”
“好听固然是一个方面,然而它反映出来的那种精神才是最可贵的。崔莺莺和张君瑞两情相悦,冲破阻碍,最终成为眷属。这个故事跟你的处境颇有相通之处,我不想讲什么大道理,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的人生应该由自己来做主,而不是被人胁迫和左右。如果有人强迫你,不管是婚姻还是其他方面,你都应该奋起反抗,知道吗?”
秦小玉怔了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谢谢莫大哥。”
不得不说,西厢记的出现,对于封建礼教的冲击是全方位的,它所宣扬的反抗强权、自由恋爱的观念,即使在数百年后依然具有现实意义。指望秦小玉在三言两语间就理解这个,不太现实,然而风起于青苹之未,任何伟大的变革都是从细微处开始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