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
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声色,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日来常觉四肢倦怠,精神烦闷。
威王正自烦闷,内臣禀报昭阳求见。
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一会儿,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观我王气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过来时爽朗。”
这一句挠在痒痒上。
“唉,”威王长叹一声,“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改坐为跪,叩首:“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的事,降什么罪呢?”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臣斗胆,敢问大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津津乐道地数点起自己的病情来,“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辰光到处是病呀,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来,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我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臣欲来章华觐见大王,家母特别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难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有顷,引领那个号称苍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王上!”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王上,”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刚届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回禀大王,”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大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大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震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大王,当树二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决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臣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阳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守南阳,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个月内全都行动起来,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事有凑巧。
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
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旨令暂缓伐魏,先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处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哀乐声中,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三十二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为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哧哧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道边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个人中,唯有公子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子哙的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子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子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子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子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么?”公子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子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又转对飞刀邹,“邹兄,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应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才能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子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听出是苏秦,顿住步子。
“你们这是去哪儿?”苏秦急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子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事做什么?”
公子哙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说:“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就你们几人,想去大楚国的令尹府里救人,简直是闹笑话!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的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们还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子哙,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子呀,楚国的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皆听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拜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俱备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的灵堂。
苏秦致完悼言,与众副使行施祭拜大礼。
祭拜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
众人心里皆是一揪。
苏秦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院中瞄一眼,转对昭阳,随口问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