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鸿章思维谋略分析
李鸿章接命赴津处理教案,先让洋务干将丁日昌先行,他回家与母亲辞行。
做官了,发达了,总是要将老母亲安置在官衙,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孝文化。李鸿章进门给老母亲跪安:娘,孩儿要去直隶了……
老母亲听了皱眉:哎哟,儿子啊,你到江苏,母亲就跟你去江苏。你到两江,母亲就跟你去两江。你调湖广,母亲就得跟你去湖广,可怜你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天天车马奔波,游走四方,我这老身子骨也经受不起啊。
这时候新任湖广总督进来,扑通跪倒给老母亲磕头:娘,你大儿子回来了,你就住在官衙里,不用搬,新任的湖广总督就是我。
原来继任的湖广总督,是李鸿章大哥李瀚章。当时老太太就纳闷了:不搬家是好事,不过你娘我就奇了怪了,怎么这天下之大,就你们哥俩跑来跑去,官位轮换着做,别人都干什么去了?
别人……最好别提别人。这中国之大,能有几个明白人啊。李鸿章和大哥出来,门外早有一大群幕僚朋友迎上:两位大人,今天你们兄弟相逢,实乃人间罕有之美事耳,我们在黄鹤楼上摆下酒筵,一来给新任湖广总督李大人接风,二来给新任直隶总督李大人饯行,请两位大人赏光移步。
见有饭局,李鸿章兄弟大喜,立即携手匆匆赶去。到了黄鹤楼,众人却抓耳搔腮:两位大人,你看这个那个……嗯,那个这个……
李鸿章:到底哪个?
众人:两位李大人啊,你看你们兄弟两个,论伦辈,李瀚章是大哥,应该坐在上位。可是按官职,李鸿章是协办大学士,官位更高,理应坐上位。那么今天这个座位的排次,到底应该是大哥居上呢,还是应该大学士居上呢?
这个……李鸿章看了看大哥李瀚章。李瀚章赶紧鼻孔冲天,心说再怎么着,我也是你大哥,你这个大学士可不是一个人拼下来的,是咱们李家全家上阵,帮你打出来的。所以今天这个座位吗……二弟你自己寻思吧。
李鸿章捏着胡子,看了看大哥的表情,问众人:我来问你们,今天这个筵席,是论公事,还是论私宜?
论公事?论私宜?众人眼珠直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应该怎么回答呢?如果论私谊,今天这几桌子酒菜,谁给你报销?于是众人齐声道:今天是论公事,不论私宜。
哦,只论公事?李鸿章听了,大摇大摆走到主座前,一屁股坐下:论公事,我是协办大学士,官衔最高,所以理应坐主座。我大哥只能坐下面,这是朝廷制度,不能有丝毫懈怠。但他是我大哥,让大哥坐在弟弟的下座,也不象话。所以你们明天还得再摆几桌,只论私谊,那样我大哥就可以坐上座了,如何?
众人听了,顿时叫绝:哎哟李大人,你这脑子可真是快,这么个僵局竟然都被你化解了。
李鸿章哈哈大笑:之所以出现僵局,那是因为你们的眼力不济,目光短浅,你把眼光看得远一点,把一次筵请改成两次,问题岂不就是应刃而解?
这件事情虽小,却透露出李鸿章那过人的机敏。以往,幕僚们看他与洋人斗智斗勇,也瞧不出个端倪来,而且许多具体工作,都是李鸿章的手下来做,李鸿章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看得久了,幕僚们已经很难看出,李鸿章到底比自己高在哪里。直到这件事,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才让诸人猛然醒悟。李鸿章这个协办大学士,可真不是白来的。而大哥李瀚章带着全家,拼命的帮助二弟,就是因为李鸿章有这么个脑子。
同样的,这件事情虽然小到了不能再小,但比之于其它类型的案例,更能够体现出李鸿章的思维特点。在他老人家正式接手天津教案之前,我们完全有必要对他的思维特点,进行一个简单粗略的分析,以便让我们学习并掌握一种或许是全新的思维方式。
黄鹤楼争座之案,是由一个矛盾组构成的僵局。这个矛盾就是:李鸿章官比李瀚章大,而李瀚章年龄比李鸿章长。所以按官职,李鸿章应当坐首座,而按年龄,李瀚章则应该坐首座。如果让李鸿章坐首座,年龄上说不过去。可如果让李瀚章坐首座,官职上又说不过去。
这个僵局的出现,是因为现场出现了两个评价标准。
而李鸿章的解决方案也简单,就是要把两个评价标准,打掉一个。只剩下一个评价标准,那么问题也就自然而然的化解了。
世间有许多僵局,让人泥陷其中,痛苦不堪,无以自拨。这些僵局有的与黄鹤楼兄弟争座次类同,有的则是完全不一样。但无论是否相类,一个僵局的形成,必然是两个或多个诉求所导致,处理的要点就是把问题拆开,每个诉求各组成一个问题,解决方案也就应然而出,所谓人生僵局,就此不复存在。
现在我们能够明白,为什么李鸿章会称做官是最容易的事情了。这是因为,所谓做官,就是处于一个调配社会资源的位置上,以满足社会各方的需求。而人类社会万古不变的规律,就是资源的有限性与需求的无限性的永恒之矛盾。每个人都需要太多太多,都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委屈。彼此矛盾的诉求构成了复杂社会本身,一个官员,如果不具有这种资源调配的能力,又或是缺乏这种意识,就会泥陷于繁复的矛盾诉求之中,终日是拆西墙补东墙,疲于奔命的试图满足所有人,累得半死还落得个贪官的恶名,究其原因,就是你的资源调配能力不够,与自身所处的职位构成了反差。
而李鸿章,他是最善于打破僵局,另开生面的智慧型高手。无论什么样的矛盾诉求摊到了他的桌面上,他都能够迅速的将矛盾的症因找到,并利索的拆解开来,化繁为简,迅速的解决问题。
与黄鹤楼兄弟争座次性质等同的,当属他这段时间对丁汝昌的安排。
丁汝昌,桐城人氏,最早是追随悍将程学启,两人一起加入了洪秀全的叛军。及至安庆城下之战,曾老九曾国荃以苦肉计逼迫程学启反水,当时的程学启,就是带了亲兵卫队长丁汝昌,缒城而下投奔了湘军。再此后,程学启转入李鸿章手下,而丁汝昌始终跟随在程学启身边,为肃清上海外围的叛军,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不幸的是,嘉兴之战,淮军第一猛将程学启战死。此人之死,损失最大的就是亲兵卫队长丁汝昌,从此丁汝昌失其依附,沦为孤魂野鬼。他和程学启的残部忽尔调到东,忽尔调到西,最后划拨到了刘铭传的麾下。并追随刘铭传,于两淮战场,再立新功。
及待捻军被平灭,淮军的头一桩事,就是栽军。说到底,军队只不过是暴力机器,使用完毕,就必须废弃,否则你就必须为这支军队找点营生,创造出战争来。要寻找新的战场,那就只能造反了。而曾李师徒,都视西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敌,不认为这时候起兵闹事,有多大的必要性。因此,淮军的栽撤,就成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栽撤军队的命令落到了刘铭传的手上,刘大麻子眼皮一眨,嗯,这个栽撤军,当然是不能栽撤自己的亲兵卫队,把自己的亲兵栽了,那就太缺心眼了。要栽就只能栽别人的亲兵卫队。
谁是别人的亲兵卫队?当然是丁汝昌,他是程学启的老部下,如今程学启死了,丁汝昌自然也就成为第一个挨刀的。
减员增效,分流下岗,这是任何时代都难免的事情。当丁汝昌得知自己将要下岗的消息后,顿时火大了,由不得发起牢骚来。
你个下岗待业的老员工,乱发脾气可就不对了。这叫不顾全大局,这叫社会不稳定因素。就见刘铭传满脸的大麻子泛起浓浓的黑气,杀机顿起。那丁汝昌却是最知道刘铭传的狠辣,闻知情形,星夜纵马,狂奔回家乡,找了茅坑躲了起来。他若是逃得慢上一步,必然成为刘铭传的刀下之鬼。
丁汝昌逃了,刘铭传很是失落。但好歹,分流下岗这事,算是顺利完成了。而丁汝昌躲在家里,却是越想自己这半辈子,越是觉得不值,半生追随程学启,在战场上死过无数次,最终却落得个逃犯的地步,这真是太郁闷了。
思前想后,丁汝昌心有不甘,就给李鸿章写了封信,哭诉自己的委屈。
收到丁汝昌的书信,李鸿章也呆住了:什么,程学启的亲兵队长丁汝昌,现在沦为逃犯了?哎哟这个事……真是不太好办。
丁汝昌曾是程学启的亲兵队长,也是淮军中的一员,是李鸿章的家乡子弟兵。为了李鸿章的前程,这些子弟人不知几多丢了性命,侥幸残存如丁汝昌者,遇到今天这种委屈事,李鸿章是一定要管的,如果不管,那未免太没良心了。
可这事,到底该怎么个管法呢?
刘铭传和丁汝昌,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让丁汝昌回军中任职,刘铭传肯定不干,说不定还会大闹起来。如果不让丁汝昌回来,那么淮军的兄弟们,就会看在眼里,冷在心中,让自己以后也没法再做人。
眼前这桩僵局,与黄鹤楼兄弟争座次,同出一辙,几无区别。
要解决的法子,也是采用黄鹤楼式的。具体方法就是将两个彼此矛盾的诉求,拆解开来,一分为二,问题就解决了。
解决黄鹤楼兄弟争座次,就是把一次筵请,改成两次,一次论公事,一次论私宜,问题也就解决了。
解决刘铭传与丁汝昌相斗案,也只能是把一支淮军,拆成两支,让两人各统一军,问题也应刃而解。
可是……淮军正在栽撤之中,又如何把一军,扩为两军呢?
这个……栽撤的全都是陆军,是不是?这不大清国还没有海军呢吗?立即上奏,要求建立海军。这个海军一旦建立,就有许许多多的空缺岗位,可以安置从淮军分流出来的下岗老员工,如此妙计,岂不美哉?
丁汝昌,和他的大清海军从此走入历史。只不过,这个开端有点诡异,与行将到来的二十四年后清日对决,带来了永远无法抹除的阴影。
(2)如何对付经理人
八月二十五日,李鸿章秘密来到天津。知道他的到来的,只有两个人,拱卫京畿的淮军大将刘铭传,与提前赶来处理案子的丁日昌。
由于教案转入了丁日昌之手,民怨的渲泄口,也冲着丁日昌来了。李鸿章一路所行,但见揭贴无数,无不要咒骂丁日昌八辈子祖宗,说他是丁鬼奴,巴结洋人,卖国求荣。见此情形,李鸿章心花怒放。
曾夫子曾国藩,吃亏就吃在手下没有丁日昌这样一个顶雷的人,所有的事情全都自己扛。结果被朝廷设阴招摆布了夫子一道,于是夫子一世名节,顿时毁之一旦。而李鸿章这边,挨骂的角色由丁日昌担当了,李鸿章躲在丁日昌身后,逃过了民怨的诅咒。
这么个团队,李鸿章是喜欢的,但丁日昌心里却承受不了,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坚决退出官场了。真的受不了,天天被人骂八辈子祖宗,那心里压力太大了。但是现在他还没有退出,只好硬着头皮,向李鸿章汇报工作。
听丁日昌说了详细情况,李鸿章心里有数,就去谒拜老师曾国藩。曾夫子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与心爱的弟子讨论案子。
天津教案,表面上看是陈国瑞带了本《辟邪纪实》入京,引发流言传开,再加上三口通商大臣祟厚推波助澜,跟着造谣生事,最终引发了无知的暴民嚣闹,杀死人命。但实际上,这是朝廷在后怂恿所致。朝廷原本是关起门来,奴役万民做皇帝,多美的事儿?可是被洋人跑来搅局,最可怕的是洋人还抚恤孤寡,收养弃儿,掩埋饿殍,周济斋饭,越发衬托得朝廷割掉男人卵袋,将女人囚幽于深宫的邪恶。所以朝廷恨洋人恨到了牙根发痒的程度,但又打不过洋人,只好对谣言采取默认的态度,唆使民众对洋人采取暴力行动。总之说到底,朝廷才是天津教案的幕后主凶。
那么这起案子,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呢?
很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些打死无辜修女的暴徒,甭管他们有多么愚昧,必须制以刑栽。至于更多的暴民,只要手上没有人命,又或是抓不到实际证据,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此外再赔付洋人相应的财产损失,以及对于死者相应的经济补偿。
这是李鸿章的态度。但是曾夫子告诉他,洋人的要求,远高于此,法国人要求中国的地方官以性命相抵。
对此,李鸿章连连摇头:不不不,冤有头,债有主,地方官又没什么大的过错,凭什么要给你赔命?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夫子问:你若不允,洋人定然不依,加之奈何?
李鸿章笑曰:老师放心,对付这些洋人,学生有一手绝活,那就是痞子腔。
听了这句话,曾夫子脸色一沉:少荃啊,你怎么又犯了老毛病呢?忘了为师对你说过的吗?待人处世,唯重一个诚字。
李鸿章点头:老师所言极是,极是……
曾李师徒,有过无数次的对话,但唯有这一次极为重要,是所有晚清史家研究的对象,也是所有相关史书必须要提及到的。起初,李鸿章的历史形象从政治上定位于卖国贼,他所做的具体事件被淡化,留下来的只有这个确凿的证据,证明李鸿章是个大流氓。你看,他满嘴痞子腔,可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地痞。后来,越来越多的史学家无法忍受这种对历史的粗暴蹂躏,就跳出来替李鸿章翻案,解释说:所谓的痞子腔,是……是……是什么来着?对了,是一种外交辞令!没错,就是外交辞令。
那么李鸿章的痞子腔,到底是不是外交辞令?曾夫子的诚,是否还有价值呢?
所谓的痞子腔,并非是外交辞令,而是一种针锋相对的强硬态度。
痞字的原意,是突凸之意。这个字源自于中医,指人体内部的痞块,人体是柔软的,内部突然多出个硬硬的痞块,那就是肿瘤,让人承受不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