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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哈尔滨火车站告别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之后,回到家中,我把当时的场面,详细地讲给爸爸听。

静静听完我的讲述后,爸爸表情沉重地说:“看来,他们那一代俄罗斯人的苦难,还远没有结束啊。”

我说:“听说澳大利亚地广人稀,总能容得下他们吧。”

“希望如此。”

爸爸的话,使我担忧起两位老人的遭遇。他们会不会顺利到达澳大利亚?到达后会不会顺利安家?他们的身体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一串串问号,在我脑子里旋转,连做梦都会被狂风巨浪、沙漠猛兽吓醒。

这些天,谢苗和薇拉成了我和木木见面总也绕不开的话题,而有关他们的话题,到最后又总是以木木的仰天长叹,和我无力地依在木木的肩头结束。

我以为澳洲那么遥远,我们是再也不会得到他们任何音信了。

没想到,大约在两位老人出发一个半月之后,我们竟意外地得到了二人的消息。

那是一个早晨,我刚刚推着自行车走出109专家楼大门,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叫我。从声音听出这是木木。

这么早,木木来做什么呢?

“卡秋霞,他们来信啦——”

“木木,是谁的信,把你高兴得这样?”

“薇拉!薇拉奶奶,还有谢苗,从澳洲来信啦!”

“哎呀!真的吗?!”

“真的!你看,信在这儿!”

木木举着一封信,摇了摇。我看到,那是一封在当时还很稀罕的航空邮件。

“太好啦!信里说了什么?”

“他们平安到达了,还分到了土地办牧场……”

“这太令人高兴啦!让我好好看看信。”

“你上学,时间来不及啦。这信爸爸妈妈都看过了,你拿去,在学校慢慢看吧。”

“好。谢谢你,你最了解我的心,好木木。”

来到学校,坐在课堂,我无心听讲,迫不及待地掏出信,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来,平铺在讲义上面。

我首先被信上那漂亮的手写俄文所吸引,流畅而带着几分华丽,透露着典雅高贵的气质。我扫视了一下信尾的署名,是薇拉。这叫我立即回忆起在菅草岭初见薇拉奶奶时,她讲到的那段关于贵族的议论。

想到当初,我在莫斯科普希金学校,收到来自中国哈尔滨的友谊通信,马上被信上那非凡出色的俄文所震惊,并为此和写信者保持了联系,直至随爸爸来到这里。现在第一次看到薇拉的亲笔信,我才终于明白,木木肯定是从小跟薇拉奶奶学写俄文,字体才那么相像,才会有那种高贵的典雅的笔体。

而在苏联,能写这种文字的人是早已绝迹了。

大概也正是这一点高贵,才使我追寻至今吧。

我强迫自己停止遐想,一字一句地读起信来。

柳嘉 明远

沙姆

我亲爱的入们:你们好!

谢谢你们的热心相送。你们的无边深爱,一直支撑着我们,使我们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完成这次苦难重重的漂泊。

我们从哈尔滨出发,在上海换乘马来亚的轮船,到达婆罗洲换乘澳大利亚轮船。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摇晃,越过炎热的赤道,最后终于停靠澳大利亚北部海岸的达尔温港。现在暂住在达尔温市的移民收容所内。

达尔温属于澳大利亚联邦的北领地,是整个澳洲距离欧亚大陆最近的地方,北领地是全澳洲唯一留给当地原住民的保留地。

这一带是平原低地,到处是沼泽,很多无入地带。

这里是热带气候,现在仍在雨季中。天气闷热潮湿,无论是港口、街市,还是野外,到处是吸血的蚊虫飞舞,还有许多毒蚂蚁、毒蚱蜢、毒蜥蜴,一切生命在这里想要生存,都是十分艰难的。这使我们想到哈尔滨的管草岭,与这里相比,管草岭四季分明,牧草丰美,是那么安全,那么静谧,就像美丽的伊甸园一样。

尽管艰难,可这里的入们还是生存下来,养了许多牛羊。这些牛羊多数在达尔温港被赶进海船,活着出口到亚洲。还有在哈尔滨常见的“澳毛”羊毛线,也是在这里装船,运到中国的。

现在,达尔温当局已根据我们的要求,在距离港口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分给我们一块湿地做牧场。我们二入将在澳洲北海岸,开辟一座新的奶牛场。

谢苗决心把这块牧场,仍旧命名为管草岭牧场,尽管据说那里只是一片布满沼泽的低地,根本没有什么“岭”。但不管怎样,我们希望,这里能给我们一个如同管草岭一样充满爱和温情的家。

谢谢卡秋霞和她的爸爸,这只欧米茄星座表,大概是我们在新的管草岭牧场,唯一的与外面文明世界的联系了。在这只表里,有内指南针,它能帮我们不少忙,避免我们在荒野上迷路。向卡秋霞和她爸爸转达我们的谢忱吧。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移民收容所,离开达尔温小城,出发到那块从未有过入烟的地方。那里交通闭塞,恐怕不能通信,因此动身前给你们写了这封信。

愿上帝保佑你们和我们,保佑一切入,平安顺利!

爱你们的

薇拉 谢苗

信读完了,可我的目光还久久地停留在信纸上。薇拉写的那些漂亮的俄文字句,在我的失去焦点的注视下,似乎变成了菅草岭上那一片片白菅草的花穗,在飘飞,在抖动。

薇拉对菅草岭牧场的怀恋,勾起我同样的情感。我默想着与木木第一次到菅草岭的所有情景,正像薇拉写到的那样,那次菅草岭之行,对我和木木,不就是一次伊甸园之旅吗。

那路上骑车飞快行驶的轻松快意,那路上停车拥抱和震颤人心的初吻,那菅草如旗、小屋如画的牧场风光,那木头餐桌上大杯的牛奶和烈性伏特加,还有谢苗绘声绘色讲述的爱情绑架,薇拉缓缓道出的荒凉野岭中高贵的琥珀香……

这一切一切,都如同发生在无忧无虑、似虚似实的伊甸园中。

而当我想到夜里,木木拥着我,在如毡柔软的牧草地上翻滚时,一阵天地易位、宇宙颠倒的晕眩,再次袭上心头,好像这一切仍在继续。

我思忖着薇拉对谢苗的爱——那爱有一个并不如人意的暴烈的开始,但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中,成熟,升华,最后变得那样淳厚、精致而完美。好像原本粗砺的石块,在火山的烈焰高温和地壳重压之下,最终变成了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钻石。

啊,薇拉,可敬可爱的薇拉!

我也思忖着自己对木木的爱——这爱也有一个传奇般的开始,我也经受了许多波折、冲突,我相信这爱同样是纯正持久,不可摧毁的。但与薇拉对谢苗的爱相比,我还是觉得欢乐太多,锤炼不足,还显得单薄、稚嫩,还没有钻石那般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是时间太短吗?不是有许多人一见钟情,终生不渝吗?

是经历太少吗?薇拉和谢苗,不是就在小小菅草岭度过几十年,远离尘世喧嚣吗?

……我想了很多,但都不像是最终答案。

最后,我想到,我与木木,薇拉与谢苗,最大的区别,不是别的,区别只有一个——

那就是薇拉与谢苗,始终有一个家!

而我和木木对此,实在是无法想象。

我们对自己爱情的前途和结局,连想都不敢想。我们会有个像哈尔滨菅草岭,哪怕是澳洲菅草岭,那样的家吗?这家在哪里?在苏联?莫斯科?在中国?在哈尔滨?

一切,一切,无法想象。

人们说,十六岁的女孩恋爱,是疯狂,她会不顾一切,也不想一切。

十八岁的女孩恋爱,是沉溺,她会放弃一切,抛掉一切。

而二十岁的女孩恋爱,就是做梦,她会梦想一切,渴望一切。

我二十岁了,难道我已经不是当初那捧着异国来信,不顾一切来到中国的毛丫头了么?

不,不,我还是那个快乐而顽皮的卡秋霞,一定的,这没错。

卡秋霞,卡秋霞,让自己留在十六岁,至少留在十八岁,不要去想后来的事。

我这样对自己喊话,可我毕竟不再是十六、十八,我明白,一种我和木木无法躲避、无法逃离的巨大阴影,正向我们头顶压过来。

到那时,我会像勇敢的薇拉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