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为远赴澳洲的谢苗夫妇的命运,为卡秋霞与木木的爱担忧时,周艳梅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一次在工大院中见面,周艳梅忽然问我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诺威,”自打那次我提出抗议,她人前人后都不再称我诺诺,“你说,是中文好呢?还是俄文好?”
我不假思索答道:“都好。各有各的好。”
“我看还是俄文好。一个意思一个词,好说好学。不像中文,一个意思,有一百个说法,太难啦!你就拿现在,咱俩吧,俄文就一个‘恋爱’完事。中文非得说‘谈恋爱’,还叫什么‘搞对象’……你说,这恋爱,是谈出来的吗?到现在这么久了,你也没对我谈过爱呀恋呀的,咱俩算不算‘谈恋爱’呀?”
我不知这位女才子到底要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再说这‘搞对象’,更不可思议啦!对象就对象呗,咋个搞法?搞什么?真莫明其妙。”
“小周,别这么漫天飞舞,到处兜圈子啦。你到底要说什么?”
“唉,我呀,是对自己花了那么大力气学的俄语,心存留恋罢了。”
“那你就继续花力气好好学,用不着这么多愁善感的。”
“告诉你吧,我决定不再学俄语啦!”
我一下明白她这通议论的真实目的。
“为什么呀?突然半途而废,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可你要想想,半途而废,也比跌入深渊强呀。”
“学个俄语,就跌入深渊了,你也太玄了。”
“一点不错。现在我们身边就是深渊!你没听说吗?苏中两国彻底决裂了。从此,在苏中之间潜藏已久的深渊,就横在所有人面前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国外都传遍啦!只是两国对内还各自保守秘密。”
“怪不得教授和卡秋霞都丝毫没提起。”
“别提你那教授啦。恐怕这场无妄之灾啊,最终就得落到他们这些对内情一无所知、远在异国他乡的技术专家们身上啊。”
“真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所以,我再不能学俄语,也不能与卡秋霞保持亲密关系了。要知道,苏中关系,不久前还算分歧的话,现在就是敌人啦!与敌人有关系,早晚会带来灾祸的。”
“你别乱扣帽子,教授和卡秋霞是哪门子的敌人?!”
“敌不敌人,不是他们说了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哪谁说了算?”
“国家,国家,国家!你还没体会到吗?国家说谁是敌人,谁就是敌人!没丝毫余地的。我劝你也早做准备,立即断绝与卡秋霞一家的所有牵连,最好也别学焊接研究了!换个专业,现在还来得及。”
“你学不学俄语,与卡秋霞来不来往,我管不着。我学什么专业,与什么人来往,你也别管!”
我为周艳梅的无情感到气愤,毫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
“周诺威,我知道你心里留恋着卡秋霞,我不怪你。可你要知道,我这番话决不是出于妒忌。不管怎样,卡秋霞已属于秦厚木,你留恋也没用。现在,你需要的是清醒,是当机立断。”
“我怎么就不清醒?!难道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清醒吗?!”
周艳梅也激动起来,厉声斥责我。
“周诺威!你就是不清醒!你这么长时间对我不冷不热、不即不离,还不是被卡秋霞迷昏了头!告诉你,我比那个苏联傻丫头,强一千倍,一万倍!她以为天下都像普希金爱情诗那么美,有爱就有一切。傻!呆!笨!爱情只有放在现实的天平上,才能衡量出分量!”
“我不管什么分量不分量!想叫我中止学业,斩断友情,绝对办不到!”
“是啊,我可能办不到。可有人能办到,而且一定会办到!”
“谁呀,你说出来,我听听!”
“国家,国家,还是国家!”
“我不信!”
“那你就等着吧!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说完,周艳梅一甩身,快步走了。
我停在原地,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追赶。
我惊叹周艳梅的精于算计,好像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先算计好的。
打从在农学院林荫路与我们不期而遇,她站在路口等我们走近,主动地与我握手,不久假借商量学俄语上门访我,还把它定义为“头一次约会”,到以“捡洋落”为由打入我的家庭,再到今天拿大形势压我,叫我彻底断绝与卡秋霞的联系,简直是步步紧逼,好不厉害。
但很明显,她的算计,都是为的自己,为着自己的利益。
现在,她把我也算在“自己的利益”之内,替我算计。可哪一天,我不在她“自己的利益”之内了,是不是连我也要被她算计呢?!
想起来好可怕。
而卡秋霞与她相比,简直就是天地之别。卡秋霞纯洁、质朴、真挚,她的一切行动,甚至每一句话,都是率性坦诚的,没有半点阴暗的图谋。
两个人,一个好像长着翅膀的天使,一个好像骑着扫帚的巫女!
想到这儿,我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毕竟还不到这个地步吧。
我心里明白,再怎么吵闹斗气,恐怕我和她也难拆难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