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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薇拉奶奶和谢苗爷爷到澳洲去了,这使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幸好就在这时,木木的爸爸对我改变了态度,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欣慰。

有一次,我好奇地向木木询问,为什么他父亲对我的态度,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木木便把薇拉在那次告别晚宴上的恳切叮嘱,讲给我听。

“薇拉奶奶的话,让全家的人都感动,爸爸当场就应承了。”

“了不起啊,我的薇拉奶奶!自己就要漂泊远行,前途未卜,却还惦记着年轻人的事情,替我们打开了一扇温馨的亲情之门。我太感谢她啦。”

我很早失去母亲,虽然有爸爸竭尽全力的呵护,但对母爱的渴望却一直深藏在心底。

我深知,当在茫茫人海中,寻觅自己所爱的人时,所有女孩子背后的真正依赖,其实只有她的母亲。来自母亲的那种温馨细腻又深思熟虑的关爱,是恋爱中的女孩,驶过爱情惊涛骇浪最可靠的舵把。而我却缺少这定心定向的舵把。自从在菅草岭见到薇拉奶奶,我心里这种缺失感,无形中消失了。一种类似母爱,但又超出母爱的亲情,填补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白。

现在,薇拉奶奶远在天边,虽然心中不够踏实,但仍觉得远远地,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

“卡秋霞,妈妈说,让你有空多到我家去去。她说,很想多与你待在一起。我想,可能你会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缓解缓解对谢苗、薇拉的思念吧。”

“柳嘉大婶怎么样?最近她身体好吗?”

“不是很好。她一直很压抑。感觉浑身无力,叫她去医院,她又不肯去。”

“可能是这次父母移民,对她的打击太重了。”

“是啊。我知道,在妈妈的心里,她一直对两位老人,抱有很深的歉疚之情。虽然与两位老人同地同城居住,但平日很少去探望,更别说尽心照料了。”

“那为什么呢?是你父亲不喜欢吗?”

“不。父亲是很尊敬两位老人的。”

“是家务太重,无暇旁顾吗?”

“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卡秋霞,我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心中的障碍,远比现实的障碍,更难超越啊!我的妈妈,她是夹在俄罗斯与中国两种文化之间的人,用一句我们焊接的术语,她正处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的焊缝中。而焊缝所承担的压力,总是要比其他部位大得多。”

“木木,我来哈尔滨这么久了,接触了不少俄罗斯人,体验到了他们不少的喜怒哀乐,可对他们的总体情况,还很模糊。给我说说吧。”

“是啊,眼看哈尔滨俄罗斯人的历史就在你我眼前终结了,有些事真值得好好回顾一下啊。假如我把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分分类的话,也许可以大致分成三类。谢苗薇拉代表一类,他们是忠于俄罗斯传统文化的老白俄一代。你和你爸爸代表另一类,你们是苏联人,身上有着强大苏联的影子。而妈妈和我是第三类,是努力融入中华文化,把自己作为中国人的俄罗斯后裔。”

“木木,你观察得很细致啊。”

“身为其中一分子,你不看也得看,不想也得想。哈尔滨的第一代也就是第一类老白俄,有为修筑中东铁路过来的,有因国内战争避难过来的,到1923年曾多达二十万人。他们和谢苗薇拉一样,自始至终保持着俄罗斯生活方式。你也看到了,不久前,谢苗和薇拉他们那批人的移民远去,彻底结束了老白俄在哈尔滨的历史。”

“那苏联人呢?难道只有最近几年才来的专家们吗?”

“不是。苏联籍的俄罗斯人,在哈尔滨也很早就存在,一九二四年中东铁路由苏中共管,就有不少苏联人从国内来哈尔滨从业,后来又有些无国籍俄罗斯人加入苏联籍,到一九三一年,日本占领哈尔滨前,苏籍俄罗斯人也达到过四万人呢。”

“哦,也是个庞大的人群呐。这些人都还在哈尔滨吗?”

“绝大多数都回苏联了。现在还在哈尔滨的就是你们,苏联专家和他们的家属。”

“爸爸说过,他在工厂、研究所、大学的苏联同事,光哈尔滨这里就有三百多人,加上眷属就更多了。”

“作为哈尔滨俄罗斯血统人群的第三类,就是加入中国籍,成为中国人的妈妈和我这样的人。这类人数量不多,但分散在中国人中,语言啊,饮食啊,习惯啊,都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有白色的皮肤还是原样。我作为俄华混血后裔,从出生就浸濡在中国文化中,俄罗斯情结并不很深,要说有也只是在与谢苗薇拉的接触中受到一些熏染。但妈妈就完全不同了,她从小生活在菅草岭,几乎与世隔绝,接受的全是老俄罗斯教育和影响。她原本笃信东正教,在与爸爸结婚前,每周都会随薇拉一道,去尼古拉教堂做礼拜。平时只说俄语,吃俄餐,穿俄式裙装。但在与爸爸结婚,搬到市内后,为了不让我被人们视为另类,也为了爸爸在单位不会因为有一个白俄老婆受到牵连,她下了最大的决心,断然放弃了东正教信仰,改穿中式服装,吃中餐,做中餐,很少说母语……”

“唉,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是多么艰难啊!”

“但我的妈妈做到了!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家庭主妇。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我知道,为了做到这一切,妈妈忍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艰辛。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南岗中心地的尼古拉大教堂,每到礼拜日,上午十点,都会响起钟声。那钟声缓慢、悠扬,非常响亮,可以传遍整个哈尔滨城。我多少次看到,每当钟声响起,妈妈都会停住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望着空中发呆。有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在胸前画十字,一旦自己发觉,又会立即停下来。也有的时候,我会看到,一行行泪珠,从她眼中滚落。那时我小,不懂事,会拉住妈妈的手,问她为什么流泪,她就用手背拭去泪水,只说她想念谢苗和薇拉,还会问我,有一天她不在我面前了,会不会想念她……”

“多么可爱的妈妈!她承受的太多了,也付出的太多了!”

我想到自己缺失的母爱,觉得自己与柳嘉靠得更近了。

“也许,这就是薇拉奶奶临行时,说妈妈过的日子,不真实,不是依自己本性生活的原因吧。卡秋霞,我想过,假如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不论周围是什么样子,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做出最大的努力,不让你委屈自己,改变自己,扭曲自己。我一定让你永远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真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木木!亲爱的木木!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幸福。”

我轻轻伏在木木胸脯上,听得见那胸脯深处有一颗男人的心,在坚定地跳动。

以后的日子,只要学校有空,我总会在早晚饭之间,到木木家看望柳嘉大婶。

一天下午,我和木木一起回到他家。

柳嘉拿出一包宝石蓝色的羊毛线,对我说:“卡秋霞,看你的衣服挺单薄,我想给你织件毛衫。这是托人买的澳洲毛线,质量很好,不知这颜色,你喜不喜欢?”

“柳嘉大婶,你那么忙,就别再为我挨累了。”

“整天不过是做饭、洗衣,再加掸灰尘、擦地板,忙什么。手上有点活儿,也免得闲下来,老是想澳洲那两位老人。”

“我知道,有两样活儿,最累人——做中国饭,擦俄国地板。中国饭,做起来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每一样东西,都做得谁也认不出才罢休。俄国地板呢,擦起来无尽无休,不把每一条地板缝都剔干净不算完,就好像给老虎剔牙一样难。唉,可巧,这两样活儿,都让你摊上了!”

柳嘉被我逗笑了,对木木说:“这孩子,什么难事,叫她这么一说,都变轻松了。”

“这样吧。中国饭太难做,我对付不了。可俄国式擦地板,我从小就会。只要我来,擦地板的活就交给我吧。”

“别,别,这脏活累活,哪能让你干呢。你只要来跟我说说话儿,就很好了。你喜不喜欢这毛线的颜色,还没回答我呢?”

“很好啊,很明亮,又活泼。”

“我也觉着,像你这年龄的女孩子穿挺合适的。不过,我没到过苏联,不知现在时兴什么,才让你自己拿个主意。不喜欢没关系,卖毛线的地方说可以换。”

“不用换啦,我很喜欢。谢谢你,柳嘉大婶!”

我对自己的承诺很认真,以后几乎每次到木木家,我都会换上一套柳嘉的中国式工装,挽起衣袖,起劲地擦地板。

要说俄国式擦地板,真的是不轻松,不光里里外外要擦三遍,擦得明光锃亮,最要命的是,不准使用木拖把,要用毛巾,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遇到桌底床下这类地方,不能马虎放过,一定要俯身钻到下面去,一点点全擦到。

据说这是为了保护地板不被拖坏。但后来,我慢慢体会到,这种习惯不仅仅是由于俄罗斯人酷爱洁净,其实这也是古老俄罗斯贵族生活的一种独特遗存。

从前,在贵族的城堡庄园,有许多仆人,当然有专司擦洗地板的人。他们或她们,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自然干到了极致。人们也习惯了地板的超洁净。以后,帝国不存在了,公爵子爵消失了,但城堡庄园建筑还在,家家户户地板还在,于是,拼命擦地板的习俗就流传下来。只是,擦地板的人变了,不再是农奴仆妇,而改成了每家每户的家庭主妇。社会进步,有时候会带来你连想都想不到的新负担,只是人们习惯于只看“进步”,却假装对这些要命的新负担视而不见罢了。

在莫斯科,母亲去世后,这活儿我常干,也没少为此苦恼。来到中国,住进109专家楼,我虽然还是照顾着爸爸饮食起居,可清理房间,打扫卫生,特别是擦地板这累活,就有专家楼服务员来做,不用我管了。

说是累活儿,但干惯了,老也不干,有时候竟会莫明其妙地有点怀念之情哩。这回在木木家,能替柳嘉分担一点劳累,我很快活。

一个礼拜天上午,我的爸爸,木木的爸爸,都去单位加班,我趁机来到木木家。柳嘉专心做她那拿手的中式午餐,我一心一意擦地板,木木一会儿帮我,一会儿帮柳嘉,里里外外地忙乎着。

“笃,笃,笃……”

响起敲门声。

木木跑去开门,门外是邮差。

“国际挂号邮件,叫柳德米拉本人签字领取。”

“妈妈,你的挂号邮件……”

柳嘉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口。

“你是柳德米拉吗?”

“是的。”

“请签字吧。”

不知为什么,邮差的口气态度,叫我感到有点异样,便停住手中的活计,也来到门口。

柳嘉从邮差那里取过邮件,那是一个小小的扁木匣。

我好奇地看看邮封,上面有用俄文和中文打出的收信人地址姓名。而寄信人处,则简短地打着“澳大利亚达尔温移民会”一行字。

“妈妈,是澳洲,可能是谢苗爷爷薇拉奶奶的,快拆开看看。”

木木心急地催促。

柳嘉的手不知为什么有点发抖,无法打开木匣。

木木将邮件接在手上,勉强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公函纸,展开来。

我们三人立即把目光集中到信纸上面。信上是用打字机打出的俄文。

尊敬的柳德米拉女士: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您通报一个不幸的消息。

谢苗·费多尔·尼古拉耶夫和薇米里雅·加林娜·尼古拉耶芙娜夫妇,因感染登革出血热病,在距离达尔温五十公里的管草岭牧场去世。时在1960年4月中旬,具体日期无法确认。

二入在领取政府移民会发放的牧场土地所有证,及安家帐篷和生产生活必需品后,在政府向导和工入帮助下,离开达尔温市,前往牧场所在地。在二入平安抵达,并安置好帐篷,准备好生活用具后,政府入员返回。此后由于雨季未完,交通不便,一直未有二入信息。一个月后,雨季结束,政府入员回访,在牧场帐篷内发现二入遗体,已死亡多日。将遗体运回达尔温,经医生检验,确认为被伊蚊叮咬,感染登革出血热身亡。

登革出血热,又称“移民瘟疫”,是一种热带亚热带地区烈性病毒流行病。这种病目前无药可医,但对本地入群危害较小。因为澳洲北海低地,蚊虫极多,并带有登革出血热的原种登革热病毒。经登革热感染死亡率不高,但可以获得终身免疫。本地入群从儿童时起就被蚊虫叮咬,感染登革热,从而对烈性的登革出血热有免疫能力。而刚刚到达本地的外来移民,特别是来自北半球北部,较寒冷地带的移民,一旦被毒蚊叮咬,很容易直接感染登革出血热,发生高热,多器官大出血,休克,在几小时内死亡。

谢苗和薇米里雅夫妇正是这种“移民瘟疫”的受害者。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向家属表达深切的哀悼。

在清理二死者遗物时,除政府发放的各种用具外,属于个入财物的只有二件。其一是一个镶满钻石和红蓝宝石的白金王冠。在收藏这王冠的哥萨克皮囊中,有一件早已写好的遗书。遗书中写道:“这是俄罗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加冕王冠,一个偶然的机会落入我们之手。我们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只为将来归还给它真正的主入。我们死后,请当地政府交给国家博物馆代为保藏。待将来有一天,俄罗斯恢复自己的传统,为尼古拉一家平反,再归还给俄罗斯。”另一件遗物,是一只瑞士欧米茄星座手表,遗书中没有提及如何处理,现寄交法定继承入柳德米拉·谢苗·尼古拉耶芙娜。

……

我们紧张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确认了信中的内容,木木才把信纸放到桌上。

据说,中国女人突然得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会立即号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我担心已完全接受中国习俗的柳嘉,也会按中国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痛。那样的痛哭失声,她的身体能承受得起吗?

但屋子里一片静寂,好久好久,连一声低微的啜泣声音都没有。

“妈妈,你不要紧吧?”

木木打破静默,小声地问柳嘉。

“不要紧的。我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没想到这么早。他们是进天堂啦。只可怜,临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这都是我的错啊,我可怜的妈妈,可怜的爸爸……”

柳嘉终于哭出声来,我和木木也跟着落泪。

就在此时,尼古拉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大概是做礼拜的时间到了。

“当……当……当……”

不知是这钟声太响,还是木木家离开教堂太近,我只觉得钟声灌满我的全身,头脑里,心窝里,血管里,都有“籁籁”的巨响在冲撞,撞得我头发晕,腿发麻。

突然,柳嘉停住哭泣,脱去身上的中式衣裤,从衣柜里扯出一件俄式长裙,迅速穿在身上。我认出,这正是在火车站送行时,她穿的那件。

穿好长裙,柳嘉面向教堂方向,跪在地板上。

“当……当……当……当……”

教堂的钟声仍在传响。

那钟声里有几分暗哑,有几分悲凉,就像年长的父母,在无力地呼喊着儿女,回到自己身边。

柳嘉深深地低下头,然后,非常虔诚,又非常坚决地,开始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泪水,钟声,十字,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混和在一起……

我不自觉地屈膝,跪在了柳嘉身后。

木木跪在了我的身边,还随着柳嘉画十字。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钟声里下跪,尽管不是在教堂中,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东正教那慈爱无边的浸濡,这几乎完全陌生,但又在骨子里完全熟稔的神圣浸濡,此后我终生不忘。

钟声停息了,三人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过了一会儿,大概木木觉得有些不对,站起身来,去扶他的妈妈。

不想,柳嘉头一歪,身体沉重地扑倒在木木怀里。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

木木高声叫着,显得非常惊恐。

“卡秋霞,快,妈妈休克啦!你来扶着,我去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