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嘉被送到哈尔滨铁路医院紧急抢救。在抢救中间,木木的爸爸闻讯赶到了医院。
那时,哈尔滨的电话并不普及,普通住宅是没有电话的,木木家也不例外。但在一个特殊的系统里,电话联络却非常快捷,那就是铁路系统。哈尔滨的铁路系统,有自己的电话线路网络,自己的号码编排,内部通话非常方便,这大概是中东铁路历史上独立于市政系统的结果。我们把柳嘉送到铁路医院急救部,医院听说患者是铁路局秦工程师的妻子,便马上用内部电话通知了他。
“到底是怎么啦?”
木木的爸爸,一边隔着玻璃,紧张地注视着急救室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柳嘉,和周围忙碌的医生护士,一边向木木询问。
木木把接到谢苗薇拉去世噩耗,柳嘉休克的过程,简要地讲了一遍。
“唉,这些天来,她承受的压力太大啦!一个弱女子,怎么经受得住啊……”
“妈妈的心里太苦啦……”
“卡秋霞,多亏你帮忙,要不,厚木一个人,恐怕会耽误事啊。谢谢你。”
“希望柳嘉大婶没事儿,快些好起来。”
“是啊,真希望她好起来,否则,我就亏欠她太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医生护士们似乎松了口气,给柳嘉换了氧气面罩,陆续走出了抢救室。
木木的爸爸迎住主治医生,他们好像认识。在哈尔滨,我慢慢体会出了一个道理:凡是铁路系统的人,似乎都互相认识,而且都知道哈尔滨的根底。这大概是因为铁路有自己的小学、中学,甚至像哈工大这样的大学,铁路人家的孩子不是邻居,就是同学,最后成为同事,怎么能不互相熟识呢。
“孟大夫,怎么样?”
“已经苏醒了。还要住院观察。”
“她这是什么病呢?”
“还不能完全确诊。根据初步检查,是心脏衰弱,导致休克。心衰很危险,如果短期内连续复发,有可能危及生命。”
“这么严重?!”
“是的。她以前有过发病吗?”
“没有啊。怎么会一下得这么重的病呢?”
“不是一下子得的。据检查结果,和我多年的经验,她有心衰这个病,至少有三年了。只是,过去轻微发作,浑身无力,胸口疼痛,她自己忍着,你们也没有发现。”
“是吗?我也是太粗心了……”
“今后一定要多加注意。尤其是这几天,日夜都不要离人,要好好看护。我们的护士也会做特别护理的。挺过一星期,这次危机就算平安度过了。”
“谢谢你,孟大夫!”
当天夜里,我们三人就守在急救室内,看护着柳嘉。其间我通过铁路电话,给109专家楼管理员打通电话,请他向我爸爸通报情况,告诉他,我在医院看护柳嘉大婶。
柳嘉虽然苏醒了,可还十分虚弱,看到我们,只是眼中流泪,嘴唇颤动,无法开口说话。
一夜就在这种惴惴不安与期望等待中过去了。
第二天,柳嘉的病情明显好转。早晨,孟医生到急救室检查一番之后,让护士把柳嘉推到了普通病房。
在吃过木木买来的粥糜之后,看到我们三人还站在床边,柳嘉轻声说:“我好啦,没事啦。明远,你工作忙,回家睡一会儿,还是上班去吧。孩子们在这儿陪着我,就行了。”
“看你好多了,我也放心了。我回家没什么用,我又不会做饭。我这就去班上安排安排,晚上,我来接替孩子们。”
木木的爸爸走了,剩下我和木木坐在柳嘉病床前。大家好像有默契似的,谁也不提谢苗薇拉的事。
铁路医院的普通病房很大,有十几张病床,差不多都住着病人。病房的窗户很窄很深,光线不足,显得有些阴森。
我在莫斯科时,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好,我也一直很健康,有点流感什么的,在医院门诊看看,打打针,就好了,从未住过院。就是妈妈突然去世,我也没有进过病房。现在,陪护着柳嘉大婶,对病房的阴暗气氛、刺鼻气味,感到很陌生,甚至有点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到病房外乱走,就一直坐在柳嘉身边。
“卡秋霞,不要这么紧张。我已经完全好了,不会再出什么事的。来,你也坐累了,扶我下床走走吧。”
“妈妈,能行吗?”木木不放心地问。
“我自己知道,没事的。”
说着,柳嘉直起身,坐在了床边。我连忙伸手扶住她,下了床,慢慢地,轻轻地,走了几步。
“唉,不行啊,没力气,走不动……”
我和木木赶紧又扶她躺在床上。
休息了一会儿,柳嘉好像恢复了些力气,又对木木说:“沙姆,你也不用在这儿守着啦。你回趟家。”
“回家做什么,在这儿还放心些。”
“我这样躺着,躺不住。你回去弄点吃的,一会儿就到吃午饭时间了。顺便把我给卡秋霞织的毛衣和毛线团取来,那衣服没织完,我略有力气时,就织几下。也好活动活动手。”
“好吧,妈妈,你真的没事吗?”
“去吧,我没事。”
木木披上外衣,对我嘱咐道:“你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情况,立刻喊护士。”
“是,我明白啦。”
木木转身向外走,柳嘉又轻声喊他:“沙姆,再把澳洲寄回来的那只表拿来。”
“要它做什么?”
“唉,别问啦,拿来就是了。”
木木的爸爸和木木都离开了病房,我更紧张了,用眼睛不住地看柳嘉,生怕有什么疏忽。好在柳嘉的精神,一直都很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木木匆匆赶回来了。他把用铁路饭盒装的饭菜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又伸手把带来的东西递到妈妈面前。
柳嘉欠欠身,坐了起来,从木木手里接过她要的那两样东西。
“来,卡秋霞,把这块手表还给你爸爸,一定要还给他。我知道,他是技术专家,很需要随时掌握时间,替我好好谢谢你爸爸。是他让两位老人在天那边的荒野里,临死还能感到,与哈尔滨亲人们的一线联系……”
“不不不,爸爸决不会接受的。这是谢苗和薇拉留给你唯一的遗产,你不能送给任何人。让它就留在你身边,做个永久的纪念吧。”
我又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但又怕引得柳嘉伤心,连忙背转身用双手擦泪。
“那也好。我现在就以这表的主人身分,来处理它。沙姆,我把这表留给你,让它做你和卡秋霞爱情的永久见证。你要终生把它带在身边,让它见证你们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妈妈!你放心吧。我会一生珍藏它的。”
“来,妈妈起不来,让卡秋霞给你戴上。”
说着柳嘉把表放在我的手心,顺势用双手把我的手握在中间,握了那么久,我觉得连原本冰凉的金属手表,都变得温暖了。
“孩子,给他戴上吧,这就算是你们的订婚礼吧。其实,我等这一天,等好久啦……”
我默默握住木木的右手腕,抬高到柳嘉足以看见的程度,把那只金色外壳、蓝色表盘,表盘上几颗星星闪闪发亮的欧米茄手表,慢慢地戴在木木的手腕上。
“唉——”柳嘉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们,祝你们幸福……”
我看着木木,木木也看着我,终于我们拥抱在一起。
这时,一直默默关注着我们三人的满室病友,还有看护的人们,一下子鼓起掌来。那掌声虽算不上“雷鸣”般的,但却充满友善与温馨。
待掌声过去,柳嘉又拿起那件没织完的宝石蓝色澳毛衣,对我说:“才织了一半,还没法让你穿上试一试……”
“不急,什么时候织好,什么时候试吧。”
“我这一病,不知还能不能织上啊。孩子,我真想,你能早日穿上这件毛衣,喊我一声妈妈……”
我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冲动,俯身深深亲吻柳嘉的脸颊,喊出了一声我久违了十年,在心底里不知暗自呼喊了多少遍的称呼——
“妈妈——妈妈——我爱你,妈妈……”
当天夜里,在木木的爸爸一再催促下,我和木木各自回家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医院,只见柳嘉的病床前,围满了医生护士,还有木木和他的爸爸。
木木哭着告诉我,就在半个小时前,妈妈的心衰再次发作,连送往抢救室的时间都没有,就永久停止了心跳。
我挤到柳嘉病床前。
她死的极平静,极安详……
我不自觉地仰起头,大概,柳嘉也是升入天堂,去见她的爸爸和妈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