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的春夏之交,是一个不平静的时期。
各种传闻,如同可怕的蝗虫满天飞舞,连一向波澜不惊的哈工大校园,也开始躁动起来。
在学生食堂,伙食开始限量,蔬菜开始减少,肉类更是稀罕物了。每到排队打饭,学生们不免议论纷纷。
“这么大个中国,那么多农民种地,这粮食怎么说缺,就这样缺呀?”
“自然灾害喽,哈尔滨去年秋天,不就早早下霜,外面大田全遭灾了。”
“从其他省调一些粮,不就得了。”
“外省,更别提了。我家在河南,农民连红薯都没得吃啦!”
“我家更遭,原本有名的天府之国,如今家家断炊,户户缺粮。”
“真奇怪呀,眨眼间,粮食都哪儿去啦?”
“不是说,好粮好米,全送到苏联,还债去了么?!”
“还什么债?!还不是仗着‘老大哥’派头,欺负咱中国人嘛!”
“可不是吗。要是光弄点黄瓜西红柿土豆什么的,也就罢了,反正苏联人笨,连蔬菜都不会种。可现在竟要起粮食来了,这不是吸中国人的血吗?!”
……
每当木木和我,端着饭碗菜盘,排在队伍里,同学们议论之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回头张望,用眼光瞟一瞟木木。当然,他们都把木木当成苏联留学生,好像我们挨饿,他也得承担一份罪责似的。
我没法向那么多忿忿不平的人们做解释,只能高声问木木一些暗示他和我们一样,是中国人的问题。
“哎,秦厚木……”
我故意叫他全称,这个纯正的中国姓名,可以起点作用,但不足以说明一切。因为在哈工大,不少老俄罗斯教授都有自己的中国姓名。
“你家的粮食够吃吗?”
这话是故意叫人知道他和我们的境遇相同。不想却惹起了木木的伤感。
“还提呢,我还有什么家啊……妈妈猝死,我住校,家里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他又不会做饭,就搬到单位去住,也和咱们一样,吃食堂啦。”
“……”
我默然了,想起柳嘉大婶的突然离世,和木木一家人的风流云散,我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在我看来,谢苗薇拉他们的外迁,结束了老俄罗斯人在哈尔滨的历史,而柳嘉大婶的猝死,则象征着二代哈尔滨俄罗斯人的消失。
哈尔滨的老俄罗斯侨民,曾为哈尔滨近代工业的兴起,做出了不朽的贡献。正是他们,创办了哈尔滨乃至全中国最有规模的大型机械工厂——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以及大型钢铁铸造厂,大型机械加工木材厂,玻璃制造厂,还创办了中国最早、规模最大的大型面粉联合企业第一满洲制粉公司,中国最早的啤酒酿造厂哈尔滨啤酒厂,还有远东最大的伏特加酿造基地,每年仅输出到俄国西伯利亚和远东边区的伏特加酒就有三十多万普特。还创办了中国绝无仅有的大型甜菜制糖厂阿城糖厂,中国北方最早的机械化卷烟企业老巴夺烟厂,还有遍布全城的食品厂、油脂厂、服装鞋帽厂、皮革厂……可以说哈尔滨早期近代工业的开创,浸透着老俄罗斯人的血汗。至于商业、教育、文化,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就连大名鼎鼎的哈工大,最早也是老俄罗斯人开办的中东铁路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现在这些老俄罗斯人不是长眠地下,就是举家外迁,他们的身影永久地在哈尔滨消失了,但是,他们创办的工厂企业有许多还在,铁路车辆厂、哈尔滨啤酒厂、老巴夺烟厂、哈尔滨肉联厂,阿成糖厂,都还是哈尔滨工业的支柱。就拿我最关注的建筑业,老俄罗斯人给哈尔滨留下了决非仅仅中央大街一条街的许多传世精品。
谢苗薇拉虽远处荒郊,独守菅草岭牧场,但正是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俄罗斯牧人,开辟了哈尔滨的奶牛养殖业,和乳品加工业,使哈尔滨人在中国最早养成了饮用鲜牛奶的生活习惯。
柳嘉是曾经努力融入中国人群、接受中国文化的二代俄罗斯人的代表,这些人为哈尔滨俄华两个族群的和平相处、友好睦邻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也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
可以告慰谢苗薇拉和柳嘉在天之灵,以及所有与他们一样的哈尔滨俄罗斯人的是,哈尔滨人是铭记着这一切的。在俄罗斯人居住在此的半个多世纪中,哈尔滨从未发生过当地中国人针对任何外来族群的骚乱、迫害和种族歧视。哈尔滨人一直是宽容而友善的。
但是,对木木而言,谢苗薇拉和他的妈妈先后离世,这都是痛苦不堪的遭遇。这不是历史,而是彻骨之痛。
然而,更大的苦难恐怕还不是这些——
眼看中苏关系越来越恶化,中国百姓对苏联,乃至苏联人的仇视情绪越来越激烈,木木现在唯一的精神寄托——他与卡秋霞的爱情,会遭遇什么样的冲击,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难道,老俄罗斯人留在哈尔滨这一丝仅存的余绪,不知何时,也会被一风吹散吗?!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我们的专业课还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由科富尼科夫教授讲焊接基础、金属材料和工程物理,另一部分就是进行新型优质焊条的研究实验。
在一次课上,讲完了课业内容,科尼富科夫照旧把我和木木留下。
“厚木,诺威,我最近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工大一些中国朋友,告诉我,不久前,确切地说,是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全世界的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在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召开会议,会上苏联最高领导人公开抨击中国,中国也公开反击,两国关系破裂了。当然,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传闻,无论是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还是中国政府,都没有给我们任何信息。但听中国朋友说的那么详细确凿,这事有可能是真的……”
我和木木静静听着,这事我们早有耳闻,但从一位苏联专家口中说出,给人的感觉就特别严重。特别是木木,这事还直接关乎他和卡秋霞的关系呢。
“如果两国关系真的化友为敌,那就太遗憾了。据我所知,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工程,有许多尚未完成,实在太可惜了。对于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我参加援建的哈尔滨锅炉厂工程总算是完工了。但是,我和你们共同研制中国新焊条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其实,这项研究虽然没有在锅炉厂进行,但与锅炉厂关系密切。如果苏中关系发展到敌对程度,完全断绝苏联产电焊条的供应,哈尔滨锅炉厂就是投产了,不久也会因没有合适的焊条而停工。所以,我觉得,自己援建哈尔滨锅炉厂的工作实际上并没有完成。但是,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啦!”
“教授,有什么办法吗?”我问。
“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技术人员,你们还只是学生,对那些大事,实在无能为力。现在,我们只有尽一切努力,抓紧到目前为止还属于我们的时间,把新焊条最终配方和工艺,研究出来!”
“教授,怎么办,你就吩咐吧,我们一定全力去做!”
“那好!从今天起,你们不用上课堂听课了,我会把讲义留给你们。我会全心全意,修改焊条配方。你们要抓紧一切时间,对我交给你们的新焊条,进行全套实验测试,要日夜工作,竭尽全力啊!”
“是,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科尼富科夫教授动情地按住我和木木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
“小伙子们,让我们共同做一次——最后的冲刺吧……”
我心里明白,教授的话,对我只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但对木木,则包含着一种暗示和提醒。他暗示木木,可能属于他与卡秋霞的时间,同样是不多了,而他对遥远的未来,实在也是无能为力的。
木木显然完全听懂了教授这充满善意的提醒,他一直沉默,那些豪言壮语式的保证,其实都是我做出的,只不过用了复数第一人称而已。这使我一时显得成了实验的主力,唉,为了朋友的爱情,我也就勇于担当这一回吧。
这次谈话后,教授拿到我们的实验数据,对焊条配方的修改和工艺的调整明显加快。我和木木只要拿到教授新制出的焊条样品和新工艺说明,不论早晚日夜,立即到实验室工作。
为了让木木和卡秋霞能够多见面,我把到109专家楼取送资料、样品的事儿,全推给木木。
过了几天,在一次到109专家楼去送资料后,卡秋霞与木木一同回到了实验室。
“诺诺,你好狠的心!在木木这么难过的时刻,来回都叫他一个人跑,你趁机在家睡大觉,还生死之交呢!”
卡秋霞开门见山,直接埋怨起我来。
我听得出,她并没有真生气,这话只是女孩子换个口吻,表示亲切罢了。
“好,好,以后我去跑。让他睡大觉。”
我也假装让步。
“那也不用。以后来来往往,由我包办。”
“这……恐怕不行吧?”
我想到,研制新焊条这事,教授是严格禁止对我们三人之外的任何人说起的。
“刚才,教授已经答应卡秋霞啦。就算她是我们的交通员吧。”
木木显然很愿意如此,这样他和卡秋霞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有很多了。
“好吧,卡秋霞同志,欢迎加入最后的冲刺!”
我行了一个那时很流行的苏联红军礼,卡秋霞和木木都笑着还了礼。
焊条实验是很复杂,也很辛苦的。我和木木先要用新焊条将一米以上的两块钢板焊起来,然后对焊好的整块钢板进行各种测试,最重要的是耐高压、耐高温和耐腐蚀测试,还有焊缝无损测试内部结构、空洞气泡等等。一个厚度钢板测完,还要再重复做几种不同厚度、不同材质钢板焊接,和焊缝测试。有时候,一种新配方新工艺焊条,要连续实验几天几夜。
我和木木有时一连几天不出实验工厂,而卡秋霞就不仅是我们与教授之间的交通员,也成了我们的生活管理员。她为我们到食堂去打饭,送到实验工厂,与我们一起吃。
一次共同吃晚饭,卡秋霞不着急吃饭,却望着我俩微笑。
木木说了句,“笑什么,好好吃饭。”
“笑你们俩,都多少天没洗脸了,眉毛胡子一大把,都快赶上马克思恩格斯了!”
我俩互相看看,果然胡须蓬松,不由得也笑了。
那个年代,没有电动剃须刀,没有塑料刀架,金属安全刀架很贵,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拥有。像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想刮刮脸,就得去理发店,因为那时理发的花费倒是很少。可是,到理发馆去,要坐在那儿排队,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成的。这个节骨眼儿,我俩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快吃!吃完,我替你们收拾收拾。有剪刀吗?”
卡秋霞自告奋勇。
“有。剪焊条封口用的。很快,就是大了点。”我说。
“将就吧。谁让这是最后冲刺呢。”
吃完饭,卡秋霞先给木木修剪了一番,木木站起身,去洗手间洗脸。
卡秋霞开始给我修剪胡须。
我的胡须当然不会像木木那样长,那样横七竖八,他总有半个俄罗斯血统嘛,不过太细太软,用一把大剪刀,似乎更不好对付。卡秋霞忙得围着我团团转,我也急出了一头汗。
正在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断喝。
“好啊——我说怎么这么久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跟美女亲热!”
剪刀在我脸上,我不敢回头,但从声音上就听出,来人是周艳梅。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
趁卡秋霞拿开了剪刀,我回转身,不客气地问。
“找不到你,还找不到卡秋霞吗?要知道,她毕竟和我是同班同学。我跟在她身后,就找到了这里。”
周艳梅对自己的寻踪能力很是得意。
“你不应该来这里!赶快回去吧!”
“怎么,这里只许她来,就不许我来吗?!就因为她爸爸是苏联专家、工程师,我爸爸是普通工人,妈妈是友谊宫餐厅服务员,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周艳梅毫不示弱。自从得知中苏关系破裂,她对卡秋霞的态度就由敬佩、亲近到疏远、生硬,听这会儿的口气,简直就是盛气凌人了。
“你说得对!这里就是只许我们来,不许别人来!”
“我们,我们,说的好亲热呀!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吧?你是中国人,不是苏联人,连个二毛子也不是!还这么整天混在一起,不尴不尬的,丢不丢人!”
“艳梅,别误会。我们没做什么不应该的事,我只是替他们修剪修剪胡须,他们好久都没空去理发啦。”
“一个小小本科生,有什么可忙的!借口,借口,全是借口!”
“不,他们确实很忙!好久以来,木木和诺诺一直在……”
“卡秋霞,别对她说!不能说……”
我连忙拦住卡秋霞,教授一再嘱咐我们要保密,告诉周艳梅,等于告诉了全世界。
本来周艳梅是看清楚了卡秋霞和我在做什么,只是好久联系不到我,出于妒忌,才冲卡秋霞发火。现在,见我和卡秋霞真有不肯告诉她的秘密,可就怒火中烧了。
她撇开我,直接冲着卡秋霞去了。
“卡秋霞,你也太过分了,一个外国人,无缘无故,跑到中国来,霸占一个二毛子,也就罢了!还要抢人家男朋友!你以为还是‘老大哥’一手遮天的时候啊,别做梦啦!”
卡秋霞被周艳梅这番满带侮辱意味的责骂惊呆了,这大概是她从莫斯科到哈尔滨,几年之间,从未听到过的恶言恶语。
“周艳梅,你这样羞辱卡秋霞,就不觉着良心不安吗?!马上给我滚!”我大声呵斥。
“我滚?!我看是她应该滚!马上卷铺盖,和她那整天无事,白吃中国饭的老爸,一块儿滚回去!”
卡秋霞听到周艳梅攻击她爸爸,也忍不住了。
“我爸爸白吃你们的饭了吗?!不,不,他为你们的工业建设尽了力,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就是现在,这么困难的环境下,他还在努力去做他能做的事情。他对得起你们,对得起中国!”
“那你呢?!你来这里干了什么?!除了和那二毛子乱搞,抢别人男朋友,还做了什么?!”
“你,你,你……”
卡秋霞没法抵挡周艳梅粗野恶毒的责骂,只得用双手蒙住自己的面孔,哭了起来。
“哭,哭吧,只怕你哭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这种彻骨的诅咒,把我逼到了极点。我两步抢到周艳梅面前,抡起手掌,“啪”地一声,打了她一个耳光。再想打第二下,被人从后面抱住。
“周诺威,你这是干什么!”
是木木,他刚好赶回来了。
“你没听到她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都没关系,男人啊,宽容些吧。”
“好,好,周诺威,你打我,我会记住的,会叫你付出代价的……”
周艳梅捂着半边脸,悻悻地转身走了。
一个月时间,在紧张冲刺和疑惧不安中过去了。
虽然教授并没有告诉我和木木,新焊条的开发设计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从一次又一次的实验数据中,我们感觉得到,不断修改后的新焊条质量越来越好,大概离开最后完成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