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七日,礼拜一,这个日子我不会忘记。
那天,天气晴朗,整个农院一派光明,宽阔的校园到处花红柳绿,祥和安宁。
上午,我正在主楼教室上牲畜疫病防治课,课堂教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不重,但很坚决。
正在讲课的老师,停止讲述,迈步走下讲台,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一个高高的男人出现在门外,班上所有同学的目光一齐投向那人。
我看到,那人是我的爸爸。
这可是我进入大学以来,破天荒头一次。以前,别说直接来到教室门口,就是农院,爸爸也从未来过呀。我立刻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重大而又糟糕的事情。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
“老师,对不起。我是卡秋霞的爸爸,有事找她,打扰啦。”
“哦,您是科富尼科夫工程师,有事请说吧。”
老师很尊敬我的爸爸,用亲切又柔和的语气说。
我跟随爸爸走到门外,离开门口几步远站定。
“卡秋霞,这件事很重要。爸爸这么唐突,也是不得已。”
“爸爸,什么事?快告诉我吧。”
还不知爸爸要说什么,我的心就“突突突”加快了跳动。
“今早上班,刚到锅炉厂专家办,还没来得及下工地,就有两个苏联驻哈领事馆的人来找我。我很奇怪,我来了几年,都是和苏联在哈专家组打交道,没与领事馆的人有过瓜葛,他们找我做什么?”
“他们到底为什么找你呢?”我紧张地问。
“一位领头的递给我一张纸,说,科富尼科夫工程师,您看看,这是政府命令。我迅速看了看,命令很简短,但口气非常冷酷,丝毫不容置辩。”
“这是什么命令?”
“撤退专家令!命令上写到,根据一九六〇年七月十三日,苏共中央全会决定,撤走在中国的全部专家。所有苏联专家,不论在援建项目工地、研究所、大学,甚至军工核武部门,都必须在接到通知日起,立即停止一切工作,一个月内撤回苏联。领事馆的人还说,在哈尔滨的专家和家属,已经定在一周后的八月三日,乘北京—莫斯科国际列车先到北京集合,然后再乘这趟列车返回莫斯科。”
“天啊……爸爸,你也必须走吗?”
“当然,领事馆的人还特别说明,要连同我手中所有技术资料,包括锅炉厂的,还有哈工大的,一并带走,不能交给中国人。”
“这也太无情了!”
“没办法,这决不是我的心愿,但只能照办。”
“爸爸……我……我能继续留在这里吗?以留学生身分?”
我抱着一线希望,向爸爸发问。
“不能。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对领事馆的人讲了,问他们,你能不能留在哈尔滨完成学业,他们说,专家撤退令还有附件,那上面要求,随同专家到中国来的眷属必须一同撤回。到北京后,苏联内务部要派人核查人数、验证身份,一个人也不准滞留。任何人滞留中国,逾期不归,将一律按叛国罪论处。不但要通过外交途径引渡回国,还要处以重罚。孩子,你只能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们一起走啦。”
“那……木木呢?能不能跟我们一同走?”
“同样不能。他是中国人,两国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允许一个中国人跟咱们走呢?中国不允许,苏联也不会允许。很快,两国互派的留学生也要全部遣返啦。”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
爸爸默然无语,只是沉重地点点头。
这时,那次在木木家中,与他爸爸发生冲突,他爸爸最后讲的那句话,骞然在我耳边响起——
“你们的恋情,就像一片落叶,夹在这样两只无情巨轮中间,结果只有一个——被碾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我恐惧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小声地央求爸爸。
“爸爸,爸爸,你是知道的,没有木木的爱,我是活不下去的。你想想办法吧……”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因为离课堂太近,勉强忍住了。
“孩子,爸爸知道你的心。先别想的太多,往长远里看。你看,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国家发生了多少变化,中国,哈尔滨,又发生了多少变化,可谢苗薇拉、厚木的妈妈爸爸,不都得到了自己所爱吗?只要有爱情在,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形势飞快变化,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向一转,就有机会了。”
“那要等多久呀?!”
“卡秋霞,你还小,要知道,有些事,可能要用一生去赌博啊……领事馆的人讲,从今天起,你就不能到这里来上课了,回家准备起程。趁这个机会,和老师同学告个别吧……”
老师听爸爸讲了情况,立即同意暂停课程,让我上讲台,与大家告别。
我走上讲台,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是我汉语不熟,而是心头紧缩,发不出声音。
仲夏的阳光,透过巨大而明亮的玻璃窗,泼洒在教室里,照得到处都闪着金光,几乎不留一点点阴暗角落。
我在心里呼喊——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一片光明的世界上,会发生这么暗黑的,悲惨的,逼人生离死别的事情啊……
“老师,同学们,我突然接到政府命令,要马上返回苏联。今天,是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啦!在我和你们相处的日子里,你们教诲我,指导我,帮助我,使我度过了人生这段最丰富多彩的日子。我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的高尚、友好和善良,会伴随我的一生……”
一些女同学开始低头啜泣,男同学眼中也开始湿润。
“老师,同学们,请你们记住……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还有一个你们曾经熟识的女孩子,会永远把你们怀念……”
泪水像成串的珍珠,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在我眼前摇动、旋转,最终向下坠落。
就在这泪眼模糊中,我瞥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周艳梅,不自觉地抬起胳膊,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
我跟在爸爸身后,脚步沉重地向楼梯口走去。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卡秋霞……卡秋霞,等一等……”
我和爸爸同时站住脚。回头看时,发现周艳梅走出教室,快步朝我走来。
“卡秋霞,我能再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能,你还是我的朋友啊。”
“卡秋霞,我想说的是……我想向你道歉。这一段时间,我对你很不好,特别是那次在工大实验厂,对你说了那么多不友好的话,伤害了你,还伤害到你爸爸,实在是对不起……”
“艳梅,都过去了,我并没有记在心里。”
“你肯原谅我吗?”
“假如我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让我们互相原谅,留下友情,忘掉不快吧。”
“卡秋霞,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知道,你爸爸和你,都是好人,世上难得的好人……当时我之所以脱口而出,只是受了传言影响,再加有些任性……唉,你知道,恋爱中的女孩,总是不可理喻的……”
我伸出双手,把周艳梅的手握住,说:“艳梅,好好爱你的诺诺吧,他是一个有正义感,又有同情心的好男孩。”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爸爸,似乎有所触动,也叹了口气。
“恋爱中的女孩,总是不可理喻,说得对啊!这又岂止是你,我的女儿,卡秋霞,不也是一样吗?!”
离开东农大院,我忍不住回头张望,那酷似凌空展翅巨大飞机的主楼,再见啦!
我没有想到,这承载着我青春里最有光彩、最美妙如歌岁月的巨大飞机,会把我半途抛弃,会让我如此黯然孤单地离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坏消息,赶快告诉木木。
我明白,这对他,无疑是晴天霹雳,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时间已经这么紧迫,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可以用秒来计算,决不能让他蒙在鼓里。再坏,我们一起扛,再苦,我们一起尝,再艰辛的路,我们一起走。
在工大实验厂,找到了木木,还有诺诺。他们正坐在实验室外的椅子上,等待我送新焊条样品来测试。见了我和爸爸,二人高兴地站起身来。
木木迫不及待地说:“怎么还要教授亲自来送?卡秋霞,新焊条呢?交给我,我们马上开始实验。”
“没有新焊条,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啦……”
我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什么?!教授,是我们做错什么事了么?”
“不,你们做得很好,非常好,一切都好。只是,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诺诺想到好的一面,立刻兴奋地问:“就是说,我们彻底完成了计划,新焊条试制成功啦?!”
爸爸摇摇头,“没有,还不能算成功。当然,离开最后成功,也许只有一步之遥。”
“那为什么要中止呢?”木木不解地问。
“厚木,我下面要说的话,非常沉重,你一定要坚强。今天,我接到苏联驻哈领事命令,苏联政府决定撤回在中国的所有专家,要我和卡秋霞一周内,随同所有专家撤回国去。从现在起,我就不能再做任何与中国有关的事情啦。”
我注视着木木的表情,害怕他突然失控。
木木两眼直直地看着爸爸,好像根本没听到爸爸说些什么。
“木木,我们八月三日就要离开哈尔滨了……”
我带着哭声重复了爸爸的话。
听了我的话,木木好像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一颤,好像被雷电击中,浑身一软,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双唇嗫嚅,只低声重复,“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一天真的来了……”。
诺诺见状,急着追问:“教授,你们真的要走吗?”
“真的。这是国家命令,任何人无法违抗。焊条的事,只能功亏一篑啦。”
“什么焊条不焊条!去它的。可就这么生生拆散木木和卡秋霞,你忍心吗?教授!”
诺诺几乎要疯了,大声喊叫起来。
“我们不愿如此,可身不由己。”
直到这时,木木才从震惊和痛苦的虚脱中苏醒,他站起来,面对着我,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卡秋霞,你真的要走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办不到啊……”
“那么,你还爱我吗?”
“爱,爱,爱,我只爱你一个,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
“那好!卡秋霞,嫁给我吧!在妈妈面前,我们已经订了婚。现在让我们马上结婚,正式登记结婚。结了婚,你就是中国人的妻子,可以像我的妈妈柳嘉一样,放弃苏联国籍,加入中国籍,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中国,留在哈尔滨,留在我身边!”
“……”
爸爸,我,还有诺诺,都被木木这番坚决而又深思熟虑的话惊呆了。
看来对这不得不面临的困境,他是苦思苦想很久很久了。
“卡秋霞,你愿意不愿意,请回答我。”
“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教授,您看呢?”
木木的提议似乎太出爸爸意外,他很茫然。
“也许,值得试试?”
诺诺立马欢呼起来,“试试,试试,一定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