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六角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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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犹豫和迟延了。

当天晚上,我和爸爸来到木木家。

木木已经在下午到铁路局,把情况告诉了他爸爸,也把要用结婚挽留我的想法讲了。他的爸爸当即跟他一块返回家中。

我爸爸和木木的爸爸见面了,这还是自从我和木木交往以来,双方家长的第一次晤面。

“科富尼科夫工程师,孩子们的事,让你操心啦!”

“厚木是个好青年,为他们的幸福,再费心也值得。”

“你看,孩子的想法,有成功的希望吗?”

“我不太了解中国有关结婚移民的规定,从苏联方面看,这种情况很少,也很难办。用结婚方式,移民西方是根本办不到的,现在的冷战形势绝不允许。社会主义国家间男女通婚听说过,但与中国,现在风声这么紧,就难以预料了。”

“中国方面,可能障碍不大,对待移民婚姻,中国一向持宽容政策。”

“那就让我们尽一切力量,争取争取吧。”

“就这么办。按规定,要到哈尔滨市婚姻登记处办理结婚登记。明天一早,我带他们二人一块儿去。”

“谢谢你,秦明远工程师。”

这期间,几乎没有我和木木插言的机会,我第一次感受到,命运要靠别人,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来安排的无奈。

回到109专家楼家中,我和爸爸都不再提明天的事,因为对此,我们已是无能为力,只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未知的命运。

爸爸长久地坐在他的书房兼工作间沙发上,望着对面墙上妈妈的肖像出神。他大概是在想,就这样把我留在中国,妈妈会不会同意?或者,如果事情办不成,使我和木木从此天各一方,妈妈会不会痛苦?

妈妈啊,你为什么离开得这么早?在女儿面临艰难而痛苦抉择时,要一个当爸爸的男人,独自承当终生无法推卸的后果,该是多么沉重的精神压力啊。

我几乎一夜未眠。

我想到哈六中营火晚会上爸爸的歌唱,想到儿童公园小火车上同学们给我这“乘务长”的惊讶与欢呼,想到松花江畔六角街灯旁,为救爸爸,木木飞身跃入滚滚江流的瞬间,想到菅草岭牧场草地上,深夜里令人晕眩的拥抱和翻滚,想到自己用工厂的大剪刀为两个青年修剪胡须……

想到慈爱乐观的田老师,勇敢爽朗的谢苗,高贵优雅的薇拉,挚爱深沉的柳嘉,想到此时正在为我们而煎熬的两位爸爸……

这一切啊,这用无数人的真情和努力,所建立起来的美好,为什么,为什么啊,会在一纸命令前,就要化为灰烬,化为一缕记忆中无法把握的轻烟,随风飘散……

当我蒙眈入梦,发现我和木木牵着手,站在一道冰封的江面中央,这江面似乎是松花江,又似乎是我从没见过的别的江流,前面茫茫,后面茫茫,四野昏黑,满天彤云,我和木木仓皇四顾——江面积雪白茫茫,连一行脚印也没有,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

“给我们一条路吧!”

我和木木举手狂呼……

就在此时,我们脚下的冰层突然一下子崩裂,我扑向木木,两人相拥着沉入水里……

多么冰冷的江水啊……

难道这就是我们永久的归宿……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来到木木家,离家时,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换下了平时常穿的洒花布拉吉,穿上了一身上下装套裙,系了一条红丝巾,还特意戴上一顶白色半宽沿遮阳女帽。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显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免得让人看我太年轻,不相信我早已到了可以登记结婚的年龄。

我跟随在木木和他爸爸后面,坐摩电车从南岗到道里,来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听完木木爸爸的叙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和木木。

“都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吗?”

“到了。”我和木木几乎同时回答。

“你们都是中国籍吗?”

“不。我是,她不是。她是苏联籍。”

“哎呀,那你们的结婚登记,在这儿办不了。”

“为什么呢?”木木的爸爸忙问。

“他们的婚姻属于涉外婚姻,省里专门设有涉外婚姻登记处,得到那里去办。”

“哦……”我们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请告诉我们,这涉外婚姻登记处在哪里呢?”木木问道。

“在南岗果戈里大街省外事办楼里。”

我们走出市民政局,原路返回南岗。

找了半天,才找到了省外事办。平时我经常路过这栋楼,对它的印象很深,但从没想到它与我会有什么瓜葛。这是一座典型的俄式建筑,门前的阶梯是折叠式的,配有花瓶式矮柱石砌护栏。还曾听人说过,这里原本是一所苏联音乐学校,很有名气的。

涉外婚姻登记处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会说俄语的男人。

他很客气地请我们坐在沙发上。问明了来意,就说:“可以呀。只要手续齐全,双方在场,声明婚姻纯属自愿,我就可以为你们办理登记。”

说完,他伸出双手,“把手续证件交给我吧。”

“都需要什么证件呀?”我用俄语问道。

“你的护照。”他也用俄语说。

我掏出护照递到他面前。

“你的户口。”他改用汉语对木木说。

木木立即把早已准备好的户口本递了过去。

那人认真地把两个证件翻看了一番。

“男方没问题,女方的护照好多年了,无法证明现在婚姻状况。”

“那就不能登记了么?!”我着急地问。

“不,也能办,只要你到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请他们给你出一张单身证明,证明你从持此护照到中国后,一直未在原居住地登记结婚,我就可以给你们办。”

“同志,我持此护照来到哈尔滨,从未返回苏联,怎么会在莫斯科登记结婚呢?”

“我相信。但这是涉外婚姻必备的手续,一定要有的。”

“同志,你看看,我这么年轻,还在读大学,怎么会结过婚呢?”

那人笑笑,反问道:“是啊,你的确年轻,可你现在不正急着要结婚吗?”

“我……”

我被触到痛处,一时语塞。出门前,两位老爸爸都曾告诫我,对登记处的人,只说要结婚,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以免节外生枝。

“能不能通融一下,由她学校,或者居所街道,出一个证明?”

木木的爸爸恳请着。

“不行呀,她是外国人,中国任何部门都无权开这样的证明,就是开来了,也无效。”

“那我们去总领事馆办办?”

“只能如此。”

走出外事办楼房,木木的爸爸对我说:“要到总领事馆办事,我就无能为力了。你快回家,跟你爸爸说一下今天的情况。明天,请他带你们到总领事馆去,要抓紧时间。”

第一天的奔走,就这样无果而终。时间是七月二十八日。

七月二十九日,是木木一早来到109专家楼院门外等待我和爸爸。见了面后,来不及多说,立即赶奔苏联驻哈总领事馆。

苏联驻哈总领事馆,是当时苏联在哈尔滨的官方代表机构,有很大的权威,同时它也是当时外国驻在哈尔滨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领事机构。哈尔滨开埠之初,就是一个开放的国际大都市,曾有二十几个国家在这儿设立领事,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葡萄牙、丹麦、波兰、捷克,还有日本,都曾在哈尔滨开设自己的领事馆。这些领事馆分布在全市各个街区,大体上与本国侨民居住地相近。而这些领事馆,都建有自己国家典型风格的建筑,虽然不能算宏大,但都十分精巧别致。当二战前后,这些国家陆续撤走驻哈领事机构后,这些建筑,就成了哈尔滨曾是一座国际都市的标志,成为哈尔滨一道富有文化韵味的风景线。

由于中东铁路建设使哈尔滨的俄国移民骤然增多,一九〇七年一月十四日,沙皇俄国就在哈尔滨设立了总领事馆,这个旧俄领事馆虽然在一九二〇年就关闭了,但在它的原址上办起了哈尔滨华俄工业技术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其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日,苏联另起炉灶,在哈尔滨设立代表部,两年后正式设立总领事馆。此后一直在办公。哈尔滨的俄国或苏联的领事机构前后经历了中国晚清时期、民国初年、日伪时期、光复时期,一直到新中国,可算是哈尔滨,乃至全中国外国驻华领事机构中历时最久、影响最大的一个。

我虽然是苏联公民,但因身份是援华专家眷属,来哈尔滨前后,一切相关琐事,都是由苏中双方专家管理部门代办的,自己从没踏入总领事馆的大门。现在,要脱出国家间既定的轨道,办理结婚移民,只能亲身到这里走一遭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权势逼人、神秘莫测的总领事馆,离开我日常活动区域并不远。它就坐落在与木木所在的哈工大土木楼仅一街之隔的地方——南岗耀景街22号。

世界上有许多可怕的东西就是这样,它们平时偏安一隅,静悄悄的,就像街区最偏僻地方,张开的巨大蛛网,当你没有触碰到它时,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但一旦你闯入它的天地,被它的丝罗缠住,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始终都是在它的控制之中。我今天到这里来,是一只无助的小鸟,自投罗网吗?是一只怀着梦想的蝴蝶,正要飞进无情的火焰里吗?我心里充满恐惧。

来到耀景街22号,爸爸站住脚,对我和木木说:“就是这里了。都记住自己要说的话了吗?”

我和木木无声地点点头。

我认真地察看了一下这就要决定我命运的地方。

这是一处幽静的院落,看起来很深很大。大门口立着两座门柱,这门柱很特别,不是圆柱,不是方柱,而是两面短墙,短墙下脚,展开两道低矮座基。门柱之间,是双开的铁栅栏式大门,两边座基上是精致的铁围栏。迎着大门的是一座五色草圆形花坛,花坛四周是绿草、白草、金草铺成的花边,花坛中央是用紫草铺成的五角红星,这无疑是苏联的象征。路两侧树木蓊郁,靠近路边,草坪和独树,则按照文艺复兴风格,修剪成意大利花园样式,看去典雅高尚。整座院落看不到一个人,显得安谧宁静,一点不像能决定人生死存亡的冷酷地方。

总领事馆有门卫,但我们开始没有发现。当我们推开铁栅大门,想要进入院内时,两个穿着苏式制服的门卫拦住了我们。原来,他们一直就躲在门垛后面。我想这两堵门墙大概也是那些凶险年代留下的印迹吧。

当问明爸爸的身份,门卫再没多问,就让我们进入院中。

庭院中央是一座别致的地中海海岸别墅式建筑,看去并不特别高大,也不特别张扬。房屋正中是外凸前墙,墙面几乎被一扇巨大的方形玻璃窗占满。方窗上面,是一溜巴洛克短柱女儿墙,房盖是新艺术运动风格的红色扁长拱券,拱券中间树立着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颗红星,正好与花坛的红星上下呼应,使院中充满浓烈的苏联气息。

我听说,这看似平和宁馨的地中海别墅,却有着曲折而近乎血腥的历史。早在一九〇七年,这座别墅就建成了,开始是中东铁路首任局长霍尔瓦特的私宅,白卫军头目高尔察克也曾在这里居住。一九二七年成为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后,这里就成了苏联在远东最大的活动基地。仅仅过了两年,中国奉系军阀就派警察冲入这座房屋,逮捕苏方人员三十九人。从而引发了震惊世界的“中东路事件”,不仅使苏中两国关系一度中断,还引发了两国边境激烈的流血战争。

今天,我就要闯进这座建筑里面,虽然身边有爸爸和木木,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爸爸推开沉重的木门,我们三人走进屋内。我的眼睛不适应屋内的黑暗,只能看见长长的走廊,漆成暗红色的长条木地板,还有就是两侧若隐若现的一扇扇木门。

在右手边第一间办公室里,爸爸向一位坐在皮圈椅内的年轻官员说明了来意。

“您是援华专家伊果尔·科富尼科夫工程师?”

“是的。”

年轻官员转向我,问道:“你是卡季娜·科富尼科娃公民?”

“是的,我是卡季娜。”

“你很年轻嘛。为什么急着办单身证明?”

我拉过身边的木木说:“我要马上与他结婚。”

“哦,我明白了。你们把证件放在我这里。我要向主管副领事鲍利斯·彼得罗维奇汇报,你们明天再来听消息吧。”

他的话很平和,没有声严厉色,也没有故意推诿,这给了我们一丝安慰。

这一天,又在焦虑和期盼中过去了。

次日,就是七月三十日。

我觉得现在为我和木木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少到已经可以用秒来倒记时了。而每分每秒,都在给我们带来希望或者绝望。

那天上午十时,我们如约来到总领事馆。

昨天接待我们的年轻官员,见到我们,说:“你们的事情,我已经向副领事鲍利斯·彼得罗维奇汇报过了。他要与你们当面谈谈。来,跟我走。”

年轻官员把我们领到走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这是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

“你们坐在沙发上等一等,副领事这些天忙于处理在哈苏联公民返国事宜,事情很多,我去向他报告一下你们来了。”

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间。

大约等了半小时,副领事出现了。他是一位将近五十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略有些秃顶,看去很有文化修养,一派职业外交官风度。

“科富尼科夫工程师,还有卡季娜公民和这位中国客人,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你们的事情,布罗夫已经告诉我了。与当事人面谈,是例行手续。”

副领事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

“您这么忙,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爸爸有礼貌地致歉。

“卡季娜公民,你要与这位中国公民秦厚木登记结婚吗?”

“是的。”我和木木回答。

“卡季娜公民,是你要开单身证明吗?”

“是的。”

“你是苏联公民,是有权提请领事馆开具这项证明。对此,我们本是责无旁贷的。我昨天拿到你们的护照,与近日要撤回国内人员名单,对照了一下,科富尼科夫工程师,卡季娜公民,你们二位都在限期返回的名单内。八月三日,就是起程日期。算上今天只剩下三天时间,就是这次见面后,我立即启动开具单身证明程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是无论如何办不下来的。”

“副领事,我这么年轻,经历又这么简单,开一纸单身证明怎么要那么久呢?!”

“卡季娜公民,事情并不像你想象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凭空开具任何证明,必须经过调查核实。我首先要与莫斯科你们户籍所在地警方联系,请他们在当地婚姻登记档案中核查,确证没有你登记结婚的记录。你想,这么多年,那么多的居民,要一张张卡片查对,再说,国内公职人员的办事效率,你们也是知道的,没一两个月能出结果吗?!就是国内来了消息,我还得请哈尔滨当地的公证部门,调查你来哈尔滨后婚姻情况,拿出结论。这样算来,两个月后能办下来都是快的。”

“副领事,这两个孩子相爱很长时间了,就这么分开太残忍了。”

“我也同情她们,只是确实无能为力。工程师,您先带卡季娜回国,在国内再想想办法吧。”

爸爸激动地站起身,对副领事鞠了一躬。

“副领事,我恳求您,先把那些繁文缛节放在一旁,给她开出这纸证明吧。一旦回国,万事难测,也许孩子们就会在茫茫人海中,失之交臂,再难重逢了。我是援华的工程师,为了国家的颜面,我不能这样乞求中国政府部门。但你们毕竟是我和卡季娜祖国的人,我们有事,最后的依赖只有你们。请体谅一下孩子们的苦衷吧。同时,对卡季娜一直单身这件事,我愿意用人格和生命担保。万一今后出现什么麻烦,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木木被感动得落下眼泪,也站起身恳求说:“副领事,您帮帮我们吧,我们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这不是一般的民事,它涉及两国的法律,是无法变通的。现在,请秦厚木到布罗夫办公室回避一下,我要单独与两位苏联公民谈一下。”

木木无奈地望望我,那种绝望透顶的悲切,叫我心痛。我微微点了下头,木木默然走出了会客室。

“科富尼科夫工程师,我知道您的情况,对您这样才华横溢、业绩骄人的科学家、发明家,我一直很景仰。卡季娜公民,你天真烂漫,是个好青年。我作为你们祖国的代表,也作为你们的朋友,有责任把现在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这次苏中两国的公开决裂,决不是一般的外交纠纷,而是很严重的对立。将来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无法预测。两国就此成为敌国,甚至爆发全面战争,都是可能的。”

副领事停住话,用手指了指四周。

“当年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闯领馆抓人的事,不就演变成中东路事件,导致了流血战争么。在这危险一触即发的关头,你们真的要成为与敌国有牵连的人吗?那后果你们想过吗?”

“我想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爸爸回答。

“我也希望如此。可国与国关系的变化,不是我们的善良愿望所能左右的。”

副领事转向我,有些动感情地说:“卡季娜公民,我无权干涉你的爱情。可你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很长,我作为一个年长的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切要从长远着想,一切要从现实出发。该放弃的,就下决心放弃吧。”

“谢谢副领事好心的提醒。但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我的爱情,抛弃我心爱的人!”

我坚定地说。

“唉,恋爱中的女孩,总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没有想到,在这样官方的场合,又一次听到了这句话。

副领事说着,不自觉地抬手向上推了推眼镜。

我发现,他脸上,在那眼镜留下的凹处,竟有些湿湿的水渍——

这是泪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