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不了的性命,是三年前金武老爷救下来的。
三年前的春分时节,一个月黑头的夜,大风小嚎地吹得四野草鸣树吼。朦胧中,金武老爷听到有人喊:“救火!”,他看见火光冲天,慌得从炕上一下子坐起来,睁开眼,除了风声外,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知道是自己担心风天失火,醒有所虑,睡有所梦,是一场虚惊。尽管如此,他放不下心,披上衣服,推开房门,走到院中,看看动静,顺便解个手。马歇槽,狗爬窝,满院静悄悄。西厢房屋里闪着幽幽的拳大的灯火,人影晃动,映在窗户纸上。这五更半夜的,刮了几天大风,春困秋乏的,他们怎么还没睡?金武老爷纳闷儿,轻轻推开西厢房门,门没挂。这西厢房是伙房,住着三个伙夫。伙夫们蹲在地上,端着油灯,守着墙根舞抓什么,听见门响,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主人来,一个个的紧张又兴奋,忽啦一下全站起来,小烧火的象报功的地说:“老爷,我们抓个打洞的贼。是我先发现的,正在处置他!”
金武老爷细瞧,才看清:西墙被人挖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行的洞,从外边由洞里钻进一个人来。这人脸朝天,上半身已进了屋,下半shen还没进来。西厢房的西墙,即是房墙,又是院墙,显然,小偷不敢翻墙进院,正门又进不来,采取了挖墙入室的偷法。
经问,金武老爷才知道,小伙夫夜里起来撤尿,听到伙房墙角沙沙响,他以为是耗子,抬脚就踢,竟踢到一颗肉乎乎的人头,吓得“妈呀”一声,吵醒了那几个伙夫。那洞挖得细,小偷想一下子缩回去,是办不到的。他们按住小偷,又找来一个枕头塞入他背下,那小偷被伙夫憋在洞里了。伙夫们要用最狠毒的传统方法处死这个小偷:煮黄粘米粥,粥熟了后,把粥沾凉水,一口一口地喂小偷,小偷不吃就硬喂。那粥吃在嘴,不凉不热,落到肚子里后,过了半个时辰,就能把人烫死了。他们准备喂完小偷,就放了他,他爱死那就死哪。伙夫们刚煮好粥,就要干个杀人不用刀的事了,金武老爷来了。
“且慢!”金武老爷明白了事情的原由,和伙夫们的勾当,蹲下身去,看那人。
那人双眼闭着,三十几岁,黄皮拉瘦,泪盈满眶,一付求生不能,求死难速的样子。
金武老爷不免生出慈悲之心,问:“你是什么地方人?为什么非要靠偷盗生存?
如实告诉我,可以放你走。”
那人自当有死无生,只盼速死,常言道:瞎子狠,厨子辣,落到伙夫手里,死也不会利落的,听有人问话,睁眼一看:认出金武老爷来,素知金武老爷平生行善,似见到了救星,顿时抽泣起来,断断续续说道:“金老爷,小人对不住您,不该来偷您啊!我是山东历城人,逃荒到这里来的,从小没了爹妈,也没有钱领荒垦地,腿又跛。青黄不接,二天没吃到饭了,我想进屋找点吃的,老爷的钱财,我是没想动啊!”
金武老爷让人拽去小偷背下垫的枕头,把他从洞中拉进屋来。那人知道是饶他之意,跪在金武老爷面前,哭着谢恩。金武老爷问他叫什么名,他说自已自小是孤儿,不知自已姓氏,人都称自已是“死不了”;金武老爷问他有什么技能?那死不了说:从小给富人当猪倌。金武老爷见他孤苦零丁,无家可归,这样四处流浪靠讨偷生存,不被人打死,也会冻死饿死,或叫野兽吃了,何必处死他结个冤鬼呢?便把他留下来,当了一个跛腿的猪倌。
“老爷,我们上了胡子的当了。那天,太阳落地了,有一个骑着四蹄白的红马的人,领着两个喽罗,把我们的牛和马圈走了,往西敝子赶。
我看见了,拚命地喊:‘来胡子抢牲口了!’一边喊,一边敲铜盆。听到我连喊带敲,院里院外的家丁都跑出来了,看见胡子人少,大伙操起勾杆铁尺和火抢去追。那三个胡子,一边跑,一边稀稀拉拉地丢牛丢马,我们大伙就归拢这些胜口。追呀,追出去七八里地,把胡子劫走的牲口陆陆续续地都夺下来了,等把这些牲口赶回家,呜呜,呜,才明白:胡子使了调虎离山计。他们趁咱追牲口,抄了后路,把庄院抢了。呜呜,呜”死不了哭诉着。
“咋就你一个人呢?那些家丁呢?”金武老爷问。
“老爷,不敢瞒您:大伙惭愧,没有脸见您啦,有的走了,有的跳井了。我不能这么个死法,我找胡子来兑命。”
“死不了,上马!”金武老爷一声令下,腿一夹,一扬鞭抽在草上飞的屁股上。那马又飞腾而起。李大虎把死不了拽上马背,两人一匹马,跟在满达旺后边,随金武老爷打马狂奔。
金武老爷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祖居地已经多次进胡子,那时,自己在庄上,都是以胡子失败而告终。这次胡子得逞了。早几年,风水先生就提醒:元朝为明朝所灭,所有与成吉思汗家业兴盛有关的地方,龙凤之气已不复存在,,况且,风水也没有经久不衰的。查罕牛已由盛变衰,由兴转亡,金家该易地而居了。自己将信将疑,故而酿成了今日之灾。侥幸的是,大奶奶领公子到科尔沁部王爷府去读书,免遭此难。唉,满院的老小,走死逃亡,浮财散尽啊!查罕牛失去了风水,我金家祖脉难道也呈衰向亡不成?!祖上是王爷的马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土匪草寇竟与我膘上劲儿了。本来,金家与胡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因树大招风,钱多晃眼,才惹来这些麻烦。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对它素来是来之不拒,失之不悲,有草原,有土地,就有我不尽的财源。你胡子不过是求财求物而已,为什么心狠手毒,毁我家宅呢?!汉人说,无毒不丈夫,对我不仁,我何义之有?金武老爷想着,时而宽慰,时而咬牙切齿。
传闻侍院城中驻扎歹人,金武老爷回家必经侍院城西墙根,为防万一,他恨恨地向侍院城盯了几眼,打马向西绕行。
天放亮了,查罕牛庄园展现在眼前。
金武老爷不想看到揪心的场面,但是,做为庄主,他要收拾破烂摊子,又怎能不硬着头皮进院呢?
当门的一对汉白玉上马石,淋上了被宰杀的鸡血,沾着鸡毛,门口的干打垒筑成的哨台,被扒倒,西厢房所有的饭锅,被戳穿锅底,一口酱缸躺在院中,黄亮亮的大酱淌了一地,马厩空荡荡,上屋用的细软被洗劫一空。他素来爱养金鱼,炕檐是用厚玻璃镶成的大鱼缸,胡子把玻璃鱼缸式的炕檐砸碎了,五颜六色的金鱼死了一地,破玻璃溅得哪都是,满院门窗,木断纸破,烟灰、人便、畜粪满地。
他瞥了一眼马厩的地面。那地底下是一座藏宝的地窖,外人是不知道的,安然无恙,丢的都是浮财,心中暗自宽慰。
他唤过李大虎,说:“你去地户那,把强壮的找来,归拢归拢,把井里的老妈子捞上来,厚葬了。日后啊,这里就做一处放地的窝堡吧”。
金武老爷从上屋出来,交待完,翻身上马,走出大院,停留在倒塌的门楼前,注视着这座他出生的老宅,心中凄惨。世间万物皆有生命,老宅不会说话,否则,它一定会向自己倾诉往昔的尊荣和眼前的痛苦,会让自己收拾这伙胡作匪为的歹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凭一杆马鞭,借王爷的威风就可驰骋于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杆收租的称,是揽财的磁铁,也是让人红眼的招灾树啊,凭什么才能在草原上站稳脚跟呢?
唰唰,嗖,这时,从东北角刮起一股旋风,那旋风转着圈,穴着高粱叶草叶,卷起尘土,向这边顶天立地袭来。
金武老爷怕迷了眼睛,闭上双目,俯在马背上,没留意,头上的灰毡帽被旋风周落到地上,他慌忙睁开眼,用马鞭去按那毡帽。帽子却轱辘着随风向西南飞去。
金武老爷念道儿时的童谣:“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向旋风方向,啪啪就是两响鞭。
那旋风的风力不减,卷得他的帽子飞跑。
他也顾不得许多,纵马扬鞭追旋风。旋风渐渐腾空,消失了,可帽子却自己轱辘着。
他不稀罕一顶毡帽,只是眼见它近在咫尺,垂手可拾,不可弃之,可谁知,你追,它跑,你停,它站,真见鬼了!金武老爷心不顺,气得一定要追上帽子,把它用腰刀砍个稀烂。跑了一个时辰,草上飞把金武老爷驮到一处高地:到了大台庙。
那帽子停在了一堆乌拉草中,不轱辘了。
金武老爷跳下马去拾,它竟影儿地一下钻进草丛中的洞里。
他这才看清,追了半天,它不是帽子,竟是一只兔子。金武老爷更是气极败坏,拔出腰刀去挖那兔子洞,要抠出野兔子,解气。
满达旺也赶来,听了金武老爷的诉说,也拔出腰刀抠兔子洞,挖地三尺,只听卡巴一声,两把腰刀抠出一串火星,土中掘出一块血红的石碑。
金武老爷用手比量那石碑,大致是:高六十七公分,宽六十三公分,厚十四公分,他用腰刀刮去石碑上面的浮土,碑面上露出三个大字:“辽海卫”。这三个大字旁刻着:永乐七年指挥陶煜立”。
金武老爷惊喜若狂。对见此碑不以为然,还在挖洞找兔子的满达旺说:“傻瓜,我们全糊涂了,狡兔三窟,它从这个洞口进去,早就在另一个洞口跑了。这兔子是把我引来取这石碑的,还要谢谢它呢!这碑是无价之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