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秦山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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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战车骨碌骨碌地碾过沙尘山道,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不知不觉中,嬴政长大了。

在当了九年的国君之后,他终于有了资格为自己举办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意义不凡,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大转折,也影响了朝中格局的变化,那就是——成人加冠礼。

从现在起,嬴政就是一个成人了,他已能够独当一面,收回太后、国相手中的权力,做个名符其实的君王。随着书简一卷卷地翻下去,他懂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如此一来,吕不韦就不太高兴,本来朝中诸事,他都掌管着,百官和军队都听他的指令,如今,握住的王权就象一把沙子,渐渐地从指缝中漏下去,虽然这王权本来就不属于他,但拥有过的东西又没有了,总归不是美事。

不过,最令他担心的,倒还不是这个。

前面说过,赵姬是个大美女,吕不韦还在做商人的时候,一眼将她看中,收在身边,而后,为了“提高门第”,他把赵姬献给了嬴异人。

如今嬴异人已经西去,赵姬寡居。虽然她远离了曾经的困苦,成了尊贵的太后,荣华已是一盘小菜,然而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前夫就在宫中为官,一来二去,两人旧情复炽,重新处到了一块。

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只是这一切又都无法见光。

话说,吕不韦如今也是什么都有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财力,要得到几个美女,实在太容易,他为什么要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和赵姬混一块呢?就算赵姬当年美若天仙,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男子的妈妈了,再美,还能如何呢?

吕不韦娶她的时候,两人的地位男高女低,吕不韦是财力丰厚的商贾,而赵姬除了美貌什么也没有,在他的手中,就如一件东西被送来送去,而现在,情况可是大不一样了,吕不韦,虽然也实权在握,封地豪华,但终究是臣子。

吕不韦如今是不敢得罪赵姬了,如果赵姬没有意思,他万万不敢凑上前去,而赵姬有意召他呢,他也无法拒绝。

所以,这事儿估计还是赵姬主动的成份多些,但不过怎么样,万一泄漏出去,倒霉更大的,绝对是他吕不韦。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见鬼,这事儿难保不被羸政发现。赵姬怎么说也是嬴政的亲生母亲,嬴政不至于对她下狠手,可是吕不韦就难说了,羸政要杀他,可以毫不留情。

为此,吕不韦可是担心大了,昼夜不安。这种日子不好过啊!每日里跟做贼似的,这一边要哄着赵太后,那一边得躲着秦王,就是宫中的其他官员,也得提防着,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就等着抓他的把柄呢?

到了后来,吕不韦实在受不了了,过这样的生活,钱再多,权再重,封地再大,又有什么乐趣?可是,他要撤,赵太后不会放过他啊!于是他只好为自己找了个替身,在府里选了一个名叫嫪毐(làoǎi)的舍人,进献给赵太后。可是按照宫中规定,男人不能侍奉太后,而能侍奉的只有宦官(太监),于是吕不韦就对别人假称,他就是宦官了。

赵太后也真是那啥哈,得了这个嫪毐,喜欢得不得了,从此就把吕不韦忘了,和嫪毐一起生活,还生了两个儿子。她已经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了,以这样的年纪还能再生两个儿子,别人只能佩服了。

中年得二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件喜事,可是对于赵太后来说,这两个孩子的出世,给她带来的绝不是福音。

一个寡居的女人,突然生了两个儿子,这等于是向天下宣告,赵太后身边有男人。太后不守妇道,这叫秦王嬴政情何以堪哪!

可是,她怎么能生两个儿子呢?照常来说,一个女人有身孕,在宫中生活而不被发现,是绝难办到的,生了一个,想藏掖起来,都几乎不可能,而她还接连生了两个!赵太后把这事儿处理得挺隐蔽,她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就连孩子生下,也没敢认,大概是放别的地方养着了。

嬴政就这样蒙在鼓里很久,赵太后把嫪毐封为长信侯,还将太原设为小国,由他去作君主,掌管政事,史书上记载当时嫪毐的生活说:“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毐。”可见极其奢华。

嫪毐凭着与赵太后的关系,从一个普通的舍人,一跃而上成了顶级的豪门,于是就有很多人,想到他手下当门客,他的家中宾客满门,奴仆成千,一时风头与吕不韦齐平。

赵太后和嫪毐可能是太得意了,忘了世界上有树大招风这一回事。他们两人,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如此高调,怎能不惹祸上身?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嫪毐和一群大臣们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不知为了什么,他与一个大臣争吵起来。醉酒的嫪毐,什么都忘了,但就是没忘要争个上风,他对着众人说:“我是秦王的假父,宫里那两个孩子是我亲生的,将来他们要继承王位,谁敢与我争?!”

这下好了,马上就有人向羸政告发,嫪毐这个“宦官”是假的,如此这般,把席上的他说的话都搬了过来。

嬴政的吃惊可想而知,他当即下令,把嫪毐交由司法官吏治罪。

嫪毐傻眼了,瞬间从天堂跌到地狱。他惊恐异常,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既然如此,不如豁出去拼一回。他把秦王用的御玺偷了出来,假托秦王的命令调兵遣将,直攻嬴政的住所蕲年宫,企图叛乱。说起来他还真有点本事,都被司法官吏抓住了,还能出来偷御玺,调动军队。

嬴政当然也不含糊,他派相国昌平君、昌文君率兵镇压,双方在咸阳交战,相国的军队把叛军打得大败,杀了数百人,而后生擒了嫪毐。

到了秋季,嬴政下令诛灭了嫪毐的父族、母族、和妻族,这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冤枉丢了命。然后,嬴政并没罢休,他将其党羽都处以车裂刑,杀灭这些党羽的宗族,这些人中,可能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嫪毐这么个人,莫明其妙就被杀了,人治社会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当初争先恐后要当嫪毐门客的那些人,本来是冲着嫪毐的权势,想通过他捞个一官半职的,如今知道抱错了大腿,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之中多数因为罪过较轻,被放逐到蜀地,这一放就放了四千多家。

嫪毐处理完了,那赵太后呢?太后的罪孽同样不轻,但是,她到底是秦王的生母啊!当初,嬴异人逃回秦国,留下赵姬与嬴政被扣在赵国作人质,嬴政的童年,与母亲相依为命,他怎能忘了这段苦难岁月?

嬴政没法对母亲更狠,只是把她迁移到雍城的阳宫,囚禁起来。赵姬生的那两个儿子,他们算是嬴政的弟弟,而嬴政毫不手软地把他们都杀了。

太后成了“囚犯”,赵姬从云端落入了深谷,朝中的大臣们,看不过去的人可不在少数。当然,他们不是因为对赵姬有什么情谊,对这个女人,他们心里肯定也有不齿,可是,在孝道大过天的国度,嬴政此举实在挑战他们的接受底线,他们为着嬴政着想,觉得一国之君如此对待母亲(不管这个母亲做了什么),有损他的威严和形象。

因此,大臣们纷纷来劝,可是,盛怒中的嬴政,哪里听得进去,他对众人宣道:“对太后之事,谁敢再劝,一律斩首砍断四肢,堆于宫墙之下!”

这一道命令,想来真可怕,可就有不相信的,或者是不怕死的,依然上前进谏,而嬴政也说到做到,前后这样处死了二十七个人。

这二十七个人一死,就真的再没人上前了。唉,赵太后关着就关着吧,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何况,就算不顾命,也劝不动嬴政,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于是秦国人再也没有开口的了。

可是,有一个齐国来的客卿,在这个时候,却顶着风头上,想管一管这个闲事。他的名字叫茅焦。

茅焦又不是秦国人,压根儿就不认识赵姬,最多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他与嬴政也并无交情,嬴政以前就不知道有他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规劝嬴政呢?

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可能有的人,心里有话不说出来,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即使是现在,也有很多这样的人,看不惯的事情,一定要将它扳扭过来,听到自己的想法不符合的观点,就一定要争个水落石出。

茅焦向使者通名求见秦王,嬴政大感意外,派人回复他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堆积在宫墙外的尸体吗?”

此时,和茅焦住一起的同乡,都纷纷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四散逃去。

茅焦听罢嬴政遣人送来的回复,不慌不忙对使者道:“臣下听说,天象中有二十八个星宿,而如今,王宫墙外已堆了二十七个人的尸骸,臣下今日特来凑满这二十八个数字,可不是怕死之人!”

此话传回嬴政处,他大怒按剑而起,口沫横飞:“这个家伙,居然敢故意来冒犯我,快命人取一口锅来,将他煮了,看他如何能凑满什么数字!”

于是,一堆干柴在宫院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水的蒸气象白雾一样弥漫在空中,四周的侍卫与宫女,脸色也跟雾一样白,被火光一照,显得特别骇人。

宫院陷入了可怕的沉寂,只有烧着的柴禾发出噼啪的声响,茅焦就在这样的气氛里,从大门处一步一步地向嬴政走近了。

他站在大锅前,望了望那袅袅而升的白气,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面对嬴政伏地数拜,然后朗声道:“臣下听说,还活着的人,应当不忌讳谈及死,有国家的人,应当不忌讳谈及亡。忌讳死的人,不会有很长的生命,而忌讳谈灭亡的人,不能保证国家的生存。所以,有一些道理,关于人和国家的生死存亡,是世代圣明的君主都急于弄明白的,不知道陛下愿意听一听吗?”

茅焦这个胃口吊得不错,如果他一开言,就是“秦王你不该把你母亲囚禁,这样是不对的,快把她放出来吧”,这样,他肯定即刻就被扔进大锅里去了。他先卖一个关子:“我知道关系你存亡的道理,你愿意听吗?”

如此,即使嬴政仍在暴怒中,注意力也被转移了,不管怎么样,就算还是将他处死,先听一听也无妨吧!当然,如果嬴政不愿意听,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茅焦走的还是一步险棋。

既然嬴政答应了,茅焦就接着往下说:“陛下有狂悖的举动,难道您自己没有察觉到吗?您车裂假父,把两个弟弟装在口袋中打死,又将母亲囚禁在雍城,还残杀一心为您着想的谏士,即使以前的夏桀、商纣王,也不见得暴虐如此!陛下向往统一中原,必须得天下心才可行,如今,天下人听说了您的暴行,无不涣散离背,还会响应您的号令吗?”

嬴政听罢,一时无言以对,茅焦昂首进前,一字一顿说到:“为此,我陛下甚是担忧啊!我的话说完了,请便吧!”然后他解开衣服,伏在刑具上。

嬴政顿时醒悟过来,走下宫殿,亲自为他穿好衣服,谢道:“请穿上衣服吧!寡人愿意接受你的进言!”于是嬴政封茅焦为上卿,亲自驾着车,将左方的位置空出来,迎接太后回宫。到了咸阳,母子和好如初。

我们来看一看,茅焦的话里,是什么东西最终打动了秦王?应该是这一个意思:天下人听说了你的暴行,都会背弃你,不再向往秦国,归顺秦国,从而大王您的帝业,要顺利实现可就难了!

于是,秦王就“幡然醒悟”,赶紧去将太后接了回来。原来,一切都是以利益为上,原谅太后,秦王可以得到人心,从而更顺利地统一中原,如果囚禁太后,秦王就失去人心,实现帝业就有更多阻碍。所以,为了这个利益,为了这个形象,他秦王必须忍下所有的耻辱,与太后保持亲密关系,而不是因为爱太后,重亲情。看来前面那二十七枉死的人,都没有说中点子,亲情和礼纪在嬴政心中,实在是很无关紧要,总揪着这一点劝说,哪里能让他听进去呢?只有帝业才是他最想要的,不愿意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去影响的东西。

赵姬没事了,她凭着特殊的身份,得以免死,并且继续当她的太后,可是,吕不韦呢?

斜阳将残红铺在宫院中,拉长了台阶前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抵在吕不韦的胸前。嬴政俯睨着他,那惨白的脸色,让眼前这个熟悉的容颜有些陌生。几年的朝夕相处啊!嬴政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刚刚回宫的情形,那一年,他的父亲,不正是在这里眺望远方吗?

长剑终于没有向前刺出,它缓缓地落回了嬴政腰间的剑鞘。是的,仲父,他与嬴异人的情义,不得不念。

但是,他的罪也不得不究。当年冬季,吕不韦被罢免了相国一职,离开京城到他的封地河南洛阳去了。

吕不韦在洛阳住了一年多,虽然秦国的相国当不成了,而他的身边,居然还一如既往地热闹。他利用人质空手套白狼的“事迹”,在天下早已传遍了,为此,各国都有宾客和使者前来拜访他,想邀请他到自己那边去做事。有时候,车马在路上排成长队,前后相望。

嬴政为此十分担心,他知道吕不韦这个人,很有点本事。对他来说,吕不韦在秦国做事,很有本事是件好事,但如果吕不韦到别处去了,再施展本事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威胁到了他已经就在眼前的称霸帝业。

于是,嬴政给吕不韦写了一封信,对他说:“您为秦国立下了什么功劳呢?凭什么享受十万户封地的收入?您与秦国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呢?而我必须称您为‘仲父’?您还是带着家人,迁到蜀地去居住吧!”

吕不韦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再也没有原先的意气,原先的运筹帷幄,到了现在,他不可能与秦王抗争,也不可能再在秦国朝中重新崛起,

终于,他在一萧瑟的寒冬之夜,饮鸩自杀。嬴政下令,谁也不准参加吕不韦的丧礼,他门下的舍人,凡是去吊唁者,一律驱逐出秦国。并且,嬴政为此又下了一道新的命令:“从今以后,为朝官者,像吕不韦一样**无道的,将其家族的所有财产没收入库,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