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无故殒命,追查他的事本是狗咬刺猬,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查乐这里我验证了自己的判断,我要在这个荒唐的城市里继续追查下去。如果让我碰巧再遇到那个蓝眼睛女人,那我会有更多的线索跟进顾昂。那就好比航过好望角,驶入亚马孙河,看过极昼极夜,最终又透过薄雾的海风看见灯塔。
倒是方才的梦让我惴惴不安,每当有人咳嗽喘息我的担忧便会加剧。我可不能坐以待毙,我去见了中队长,告诉他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去找我的家人。他们问我是不是疯了,我说如果找不到我的家人你们还不如一枪崩了我。总之我决心已定,他见劝不住我,便嘱咐我注意安全快点上路,还把他的配枪给了我,是一把92式手枪。然后吩咐他的手下打开卷帘门把我放了出去。出门时我听到身后几个人在议论,
“这傻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很多年前,关灯后的瞬间,我会闭住眼睛摸索着寻到自己的床——蒙住头——迅速钻进被子里,仿佛正在等待着黑暗中的另外一个人点点头,然后事情就会发生发生。往往过了好久,才慢慢睁开眼睛告诉自己,黑暗没有什么可怕的。
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明白,我永远不会喜欢上真正的黑暗,就像我绝不会真的喜欢Andy。
现在——
天色已晚,漆黑的夜里一片死寂,一盏灯光都没有。
供电设施停止运转以后,西爵区的城巷街道便独享这小镇最黑的夜。你一点也想不起这个居民区往常什么样子,却又像极了平日里某次停水停电,反正这里也是生态移民和劳务移民杂处的垃圾安置区。
我必须说服自己的是,不管现在有多害怕,我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尽管内心里对何去何从也确实没底。心怀希望的代价就是必须承担绝望。在车库的几百平方,一个人挂了意味着其他人在劫难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颗老鼠药注定可以让整锅肉都变成孟婆汤。恐惧和感染病都会迅速蚕食掉我们,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我还真有点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到凌华,再想起俊熙和Andy,我就觉得仿佛是一种使命在牵引着我,让我一定要往更遥远的深渊里走。
我索性心一横,娘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里离公孙洛的4s店很近,不妨先去找他,然后到白天再去和我哥汇合。
我匆匆上路,像幽灵一样潜入这夜色之中。抬头望天空,今天晚上没有星星月亮。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十一月12日。从今天起,乌桓镇不再是我所熟知的人间。
我在黑暗中亦步亦趋,拾起一节树枝用以防身,因为我不清楚手枪能有多大作用。更何况,拿着枪的手始终颤抖不止,内心的害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隐藏的,能不打草惊蛇就尽量夹着尾巴做人,枪响以后的环节是反抗无效,宣布被判死刑。
沿着马路右侧都是往日里叫卖蔬果的摊贩,今天全都死了,在我还没近视的时候,我还隐约看得见他们死后呆滞的脸。这边是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恐惊天上人,却望得见东区市中心冲天火光,今晚热闹不停,隔一会便枪声大作。
没有雨的夜晚也会打雷,与此同时密集枪声接踵而至……一切会突然陷于死寂,像是巨石从天而降砸在水面上,你奢求它随着高逾万丈的水花落下渐渐归于平静。却不曾想那不是普通的石头。那是货真价实的鱼雷,在你内心最深处被引爆,只管吓破你的胆。枪声爆炸惊雷此起彼伏,你不敢分心,可惊弓之鸟终究受惊,这颗心宛如飞进轨道里的行星,一旦有了万有引力如何停得下来。借着一阵一阵的爆炸火光,你会看到,路上站了那么多的,全都是死人。
没有什么比你是行走的人中唯一一个活着的,更孤独的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国家究竟死了多少人。人类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这场灾难盖过了以前所有瘟疫损失人口之和。比全世界绝大部分人已死亡更恐怖的是,尸体站了起来,行走,食肉,并试图将更多生人变成死者。我应该没有看过关于瘟疫的书。即使看过,我恐怕也理解不了几十个文字怎么能承载去形容一场惊天动地的死亡。
我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这种情况靠边走很不明智,倒不妨扮猪吃老虎,走在路中央空旷处。黑暗本身就会令人恐惧,可怕的不是安静,而是处在噪声之中,没法察觉可能的危险。如果黑暗只是光线能见度降低后的绝对安静,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气味是它们追踪到你的敲门砖。这是最大的麻烦。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回首已在尸潮之中,行尸之间复杂的社会行竟使得他们只向一个方向走,这么看来还是Andy更狡猾一点吧。我心知一大批死人脸就在我的身后,现在真的不是追忆我和Andy往昔革命情谊(如果有的话)的时候。但是恶习难改,墨菲定律说过,谷维克越想专注的时候越容易分神,有时候我怀疑Andy就不是只猴子。
北方有句俗语叫养不熟的猴子,我赞同但只承认一半,另一半的解释权在它亲爹谷俊熙那里。养一只不怕生的宠物的后果它会给舒婷开门。
在当睡眼惺忪大梦初醒,先看到的是舒婷和我大眼瞪大眼,然后是Andy骑在舒婷头上,不知多少次揪了舒婷的发卡,弄乱她的头发。就差在舒婷头上撒尿了。你恐怕也无法想象好不容易骗姑娘回家,只想跟你女朋友亲热的时候,有只猴子就跟孙悟空成精了一样满屋子上蹿下跳鬼哭狼嚎故意捣乱的场景。
就在我分神的功夫,
一个
在地下挣扎
爬着的行尸
抓住了我的脚。
麻烦了。
黑暗环绕着我,从城市那角投来火焰若有若无的光。我甚至看不见他的脸。
恐惧和慌张迅速攻陷了我的阵地。想当然的纸上谈兵安慰自己从来没能派上用场。我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个丧尸横行的世界里,无数人的死因便是来自这些趴在地上的牲口。
那时看到张牙舞爪想要咬我的丧尸的我,吓得出神。我内心里不止一次骂到从车库里跑出来绝对是Andy在我脑子里拉了屎。好好在那待着起码能多活一会。
我刚想挣脱就被拖翻在地,周围的丧尸听见骚动闻风而来。大难临头,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阎王爷派来的小鬼在冲我龇牙咧嘴了。也甭管前些日子谷俊熙怎么教我的,我忙掏枪上膛乱打一气,现在想想,在一枪没打中对方的情况下还没把自己误伤,这笔买卖还是很划得着的。可是周遭的丧尸一点一点围过来了!
你既无法甩掉腿上这个碰瓷的哥们,又没办法让这些围观的热心群众有多远滚多远。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歇菜的绝望理论上应该可以把一个即将嗝屁的人逼疯。
直到
一道光向我射来
透过尸群撕裂黑夜
这光竟如此的刺眼,
是车灯!
一辆车失去控制冲了过来,从我左侧呼啸而去,将周边丧尸冲撞了个七零八落,风驰电掣间我也险些有幸沦为车轮之下的地狱观光客。
擦边球。
恐惧吞噬了我大半的内心,却也留了一丁点其他东西。我反应过来便猛踹丧尸的脸,这下总算挣脱束缚,还没缓口气右侧的丧尸向我扑来,我一个鞭腿便将他踹开,正欲脚底抹油突然觉得义愤填膺,便转身向方才那缠着我的丧尸脑门上狠狠蹬了一脚。这才心满意足趁乱就跑。
方才那辆差点杀了我却又实实在在救了我的车——
撞树,车翻,起火,惨叫,人还活着,丧尸围拥过去,尖叫,这些人是没救了,——我也救不了他们。
亡命狂奔就是今天的主题。
大一上半年坚持跑步到底是个好习惯。马不停蹄穿过三四条街后,跟数不清的行尸打了照面,公孙胖子的4S店总算拨云见雾。店门大开而空无一人,鬼知道人都上哪去了,好一出空城计!
我倒并不担心公孙洛这王八犊子会出什么事,从小到大都只有他祸害别人的份。我心想这回八成是被这小子算计了。
只是这店里的玻璃又不防弹,丧尸围过来撑不了几分钟。公孙洛肯定也不敢直接躲在这里,那我恐怕也只能回去找谷俊熙了。
想溜可没那么简单。
这会儿透过玻璃看四面八方,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这年头可不兴大半夜来4s店谈生意,当你在深夜里看见一双又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你应该清楚的知道这些能有个人样的身影全他妈是丧尸!
谁他妈叫你开枪!
这些混蛋始终紧跟着我。这会儿想跑也跑不了,在真实的环境中,你随时都有可能面临你的最后一刻,而我的最后一刻只有一把手枪陪着我。我一进店里就把弹匣重新装满,口袋里仅剩两发子弹。我寻思刚才开枪应该打掉了五发还是六发来着,如果按着刚才的命中率,在我死前能有一个丧尸死在我的枪下,阎王爷审我的时候我都认罪伏法。
如果死亡只是一瞬间,那你应该享受这样的恩赐。毕竟经过来临前对未知的焦灼恐惧,死亡正发生时的挣扎痛苦,才换来了死后一切消散不复存在的虚无。
而我在焦灼那个阶段并没有停留多久,就想起公孙洛前段日子说自己房子最近在装修,他就搬到了公司地下室去睡。我也来不及多想,在丧尸还没有吃着我的肉呲牙对我笑之前,忙朝消防安全通道大门跑,从新车交车区穿过,着急时翻过崭新的跑车前盖,最后是仓库,这里有通道到地下室。地下室连着停车场,跑路也方便。
锁上安全通道的门。
就在我跳进地下室的那一刻,一个扳手照着我的脑袋就飞了过来。我担惊受怕已经一整天了,身体应激体质一直在紧绷着,于是条件反射打了个激灵,在侧身躲避的同时手枪就位,我必须让对方知道这把关了保险的手枪里十五颗子弹可能会全部落在他的身上,因为眼前这个出现在我老朋友的地下室里差点让我挂彩的人,不是公孙洛。
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换上另一张脸皮表演出最凶恶的眼神,就比如——现在。
当一个陌生人手里提着一把消防斧和你在地下室走廊狭路相逢,前一秒还差点用扳手砸爆你的脑袋时,你是想像我一样掏出枪对着他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呢,还是发现他那一头黄发就像个倒扣的生锈铁锅,觉得有点好笑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紧张一点。毕竟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我太熟悉了。
无论何时何地,那只意味着挑衅。
谷俊熙说过,你不能打得过所有人,所以有时候你需要扮猪吃老虎,一句话,气势不能输。
于是我怒声喝斥,“你他妈有种再扔下试试?”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边走过去开始缩小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谁他妈允许你进来的?”这家伙敢正视我的眼睛,不像是怕事的,看来只是忌讳我的武器罢了,真打起来恐怕谁也占不了便宜。
我迅速扫了一眼周边,这地下室空间挺大,我右侧是几个仓库和维修间,黑灯瞎火的看起来扔了一大堆零件,闻着是浓浓油漆味,走廊里是我和这王八蛋对峙,他背后是个套间,里面应该有一套公孙洛的铺盖,那孙子肯定经常在这里过夜。
“这我可用不着跟你汇报!你他妈的是谁,公孙洛呢!”
“不认识,没听过这人!快滚!”
“那你他妈到底是谁?”
“关你他妈什么事?”
僵持。
我试图逮住某个对方稍一松懈的间隙,在他和我贫嘴时三个动作之内拿下这小子,可他的破绽我还没瞅见,却在全神贯注时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死死钳制住,我竟无法挣脱!
随着眼前逐渐模糊的视线,惊惧迅速传染我的心脏,难道有丧尸跟着我一起下来了?而且已经到了我身后?也许在下一秒,或者是两三秒左右功夫,它会咬穿我的颈部大动脉,吸吮我的血液吞噬谷维克的骨肉!一切都要完了!
可就在电光火石间我却转念一想,要是丧尸的话,一上来应该上嘴先咬脖子了,哪还这么客气先锁住我。(虽然也不客气?)
明白了。肯定是这黄毛小子的帮手。眼见黄毛也走到眼前了,嘴里叫骂着“这混球还不老实!”我心想再不行动一会就得被这小子一斧子交代了,便摸索着抓住了勒住我的这家伙的头发,使出平生最大的劲,估计是连着头皮给他拽下几根头发。
当这孙子一声惨叫破喉而出时我心里便踏实了七八分,这狗日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了,最近一次还是在今早。他那边一撤力,我只稍稍调整脚步便鼓足劲一个过肩摔将他摔翻在地。没错,能在我背后干这事的就是——公孙洛。
我没给这孙子好脸色,“怎么的,连我也要痛下杀手?就为了掩盖你坑蒙拐骗党和人民的行迹,毁尸灭迹啊?”
“谷维克你这家伙下手也忒狠了吧,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疼死老子了!”公孙洛虽叫苦不迭却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嬉皮笑脸。笑骂中我将他拉了起来。
我心知要不是我薅他头发,想摔这胖子一下还真没那么容易。
“三天不打你你都忘了你是我孙子。”
“去你的吧,谷维克。”
见我俩这般如此,一旁的黄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胖砸,怎么滴,原来你认识这孙子啊。还打不打?”
“打是肯定要打的!不过今天胖爷心情好就姑且饶他一命!改日把他打得连他对象都不认识他。”公孙洛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而对我说,“我早他妈搁监控里看见你了。”
“监控?诶,我还奇怪呢,你这为什么有电啊?”
“不懂了吧,柴油机自行发电,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大的产业咋可能……”
“行行行,”我懒得听胖子吹牛,指了下黄毛,“他谁啊?”
“江靖豪啊,咋不认识了?黄毛啊!以前六班的!”
“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冲,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刚才的事就算过去了。”我笑着伸出了手。
“大兄弟对不住冒犯了啊!”黄毛也识趣的下了台阶。
我和江靖豪礼节性的握手言和。我感到什么东西在拼命从我记忆深处跳出来,我终于想起了在我还是个畏首畏尾的好孩子时,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在学校为非作歹、无恶不作、飞扬跋扈、猖狂嚣张、那时头上就顶着个生锈铁锅的人。这二大爷当年因为跟“暴龙”过招时不落下风而成为了我们初中的风云人物,与我同级——当然我是指在他没被开除前。顺便说一下,“暴龙”是实验三中单挑王的外号,这么出色的人也就比江大爷迟一个星期被开除。
“你俩啥时候混到一块去了?”
“这孙子跟我瞎混都十几年了,他是我小弟哈哈。”公孙洛得意地笑着。
“你这胖子少他妈扯淡了。”江靖豪嗤之以鼻。
我想起之前公孙洛跟我说他是回来处理件事,便问道,“你那帮伙计呢?”
公孙洛脸上暗淡了一下,“在上面躺着呢,先进屋里头吧,这外面冻死了。”
“行行行。”
临进门前公孙洛踹了江靖豪一脚,“刚才谁他妈叫你扔扳手了?”
黄毛不满的嘟囔,“我还不是以为是僵尸……再说没死人不是……”
“那是我他妈反应快……”摊上这两个活宝我真是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