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接话。
他们经历了从小到大无数的洗礼,先后明白了一个道理——领导跟上级在训话时吼出的问句要当成感叹句来理解。
沉默解决不了问题,但能逃避问题。
“我问了这些队伍的同僚,用了些手段,然后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芬兰迪气势高涨,“有两个队的队长起了矛盾,在基地里没处理好就出去了。其中一支队在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叛军的踪迹,但没有立刻向最近的队伍,也就是没向他仇人带的队发出警报——他个东西竟然一声不吭躲起来了!”
凯鲁立刻脑补出一个阴险的人奸笑着藏在角落的情景。
“没得到通知的那支队正在城市里,直接被叛军给推平了。这还没完,叛军一路向东南走,把路上碰到的五支回来的队全推了!这六支队过了三天才被搜寻组找到,都成死人了!”
芬兰迪从桌上拿起一张彩印纸,上面是张长脸,与某个负面新闻不断的歌星长得有些像。
凯鲁记得这个人——黄金城那边过来的,平时比较跳,远近闻名。跟霍普金斯相比,他身上多了一股刺人的气场。
“这就是那个隐瞒军情的废物,”芬兰迪的情绪已经发泄得差不多,现在放松了些,“他在我们审问的时候抗不住压力,自己坦白。现在他跟他的队都已经被带到外面。结局会如何,你们也都能想出来。”
芬兰迪到最后都是在笑着说:“你们说傻不傻?啊?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就因为一点小矛盾小冲突,就把几十条人命送出去?这下倒好,这儿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进度也被一直催,我还得专门截一艘船把那几个废物都送走。”
那张纸在被他拿起来的时候就满是凌乱的折痕,像是在做变成厕纸前的伸展运动。芬兰迪将它握成一团,仿佛捏的是那个人的脸。两只手压到发红,才把这团垃圾扔到烟灰缸里。
“现在,再来说说我叫你们来的原因,”芬兰迪把纸点燃,“你们是现在待这的全部领队,其他队都在外面或是二级基地。很幸运,在你们中间,就有目睹了那两个傻子吵架而无动于衷的人。”
凯鲁感到身后的气流紊乱了些,间接作用到桌上那团燃烧的纸球。笔直上升的白烟出现一些蜿蜒,好似出了问题的心电图。
有人在吞口水,声音不小。
“我不会把那些人阵亡的责任归咎到你们身上,”芬兰迪皮笑肉不笑,“因为那几个混蛋已经被抓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带你们走。见到队伍间起矛盾而没有制止,也没有立刻上报,最终导致十人以上的重大损伤。这事可大可小,完全看最后法庭如何定夺。”
凯鲁感到背后飘来些许汗味,与之相伴的是悲哀气息。这股如有实体的负面情绪如挂脸的蛛网,存在感十足。
‘一个倒霉鬼。’他这么想着。
“二十八人,加上那五个,就是三十三人。现在,军团有三十三人的缺口,又够他们忙活一阵子。”芬兰迪像是在为他的同事抱怨,“如果他们还在,那我就好好骂一顿,可他们全没了,我就只能把你们拉过来。”
指挥官先生在平时貌不惊人,这归功于他以前的平凡履历。如果不是那身制服加上肩章,没有人会把他当成自己在基地里的顶头上司。他很少发火,总是笑呵呵的,以至于有些人渐渐迷失了他们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应有的操守。
现在,站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些人才注意到被他们忽略的事实——芬兰迪手里握的不只有那支老式钢笔,还有他们的命运以及前途。
“凯鲁。”
“在!”
芬兰迪从抽屉里掏出一份文件:“现在我们讲第二件事。我记得,作战报告的格式我都告诉过你们,在初期也帮你们修过很多次。可为什么总会有像这样条理不清、分局不明的报告交给我呢?你们到底上没上过学?”
“你们知不知道所有报告书是要从我这再次上传的?难道我的秘书还要兼职帮你们改错别字吗?”他又指着凯鲁说:“凯鲁的报告是你们中间——不!全军团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刚刚才交给我一份,内容是最新的敌情。我过会把这份的原档发到内网公告栏上,你们都观摩观摩!”
“你!”芬兰迪忽然指着一个放松下来正在出神的领队:“你来跟我们说说你以后的计划,就说这个报告的事。”
“……是!”那个强行把心思从太平洋拉回来的人惊魂未定,“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停!”
芬兰迪面露不快,打断那个绞尽脑汁的可怜虫。他在想黄金城那边到底送来了多少废物。这些废物一个二个还混上了军官?
“废物!”
那人抖个不停。
芬兰迪从桌旁捞来一摞文件,慢慢翻着,不时露出吃到苦瓜的表情。
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那是他们交上去不知多少次的作战报告。
指挥官皱着眉头,随便翻着封皮精致的文件夹,拿起比做着批注,不时把看不顺眼的一页折起……一分钟折了足有十来页。
“给你们发那么多工资,结果出任务出一堆岔子,连个报告书都写不好,唉……”
他失去了耐心,把一指厚的文件夹随便扔到旁边,合上眼,像是在与心中的怒火与苦闷对抗。
芬兰迪没有继续说话,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他们可以在这站两个小时,只求芬兰迪发完火,让他们滚蛋。
纸球燃烧殆尽,变成乌黑的碎片。暗红色高温区正在降温,逐渐与那几截年代久远的烟屁股融为一体——芬兰迪很少抽烟。
这个气得不轻的人心中想着:如果世界上都是凯鲁这样正直的人,那该有多美好。
而现实是世上充满了垃圾。
他接着想: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待了有一段时间,有没有尽自己所能把更多的人变得像凯鲁那样?
一个也没有。
兢兢业业处理上头布置的任务,忙来忙去管着随时会乱成一锅粥的前线基地,连那本日记都没什么时间来写。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废物!”他不禁骂出声。
屋里的军官们变得更加安静。除了凯鲁,他们都不知道芬兰迪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竟如此暴躁。
每个人都在想这句废物骂的是谁,包括嘴唇发干的珈奈。
少女努力在挺直身子的前提下低着头,避免一切与前方的目光接触。她也在想芬兰迪是不是在骂自己——偏敏感型的心思让她喜欢胡思乱想。
尽管她明白自己到这来的原因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现在只要老老实实无聊地当背景板,但听芬兰迪大骂那些雇佣兵还是挺有意思。
芬兰迪自己调整了一会心态,抬头说道:“如果你们还是无法提升自己,像那支即将上军事法庭的队伍一样,改不掉原先的坏毛病,那你们的下场也不会比他们好到哪去。现在,回去,躺床上好好想想自己,要是有点良心,就再想想我是怎么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给你们看报告的!”
赢得解放的众人齐刷刷敬礼,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有一丝愧疚。
……
凯鲁最后一个走出门,发现珈奈没影了。他记得珈奈在屋里时就站自己旁边。那群如释重负的领队们已然走远,而珈奈不可能闭着眼跟他们走。
他回头,握住刚刚归位的门把手,在直接粗鲁地进去之前,胳膊被一只大手握住。
芬兰迪的传令兵。
比上次见面时更加高大威武的传令兵铁着脸把凯鲁的胳膊拉开,沉声道:“芬兰迪先生的命令,禁止任何人进他办公室。”
“可是里面——”一头雾水的凯鲁打算解释。
“有紧急汇报吗?”
“……没有。”
“那就请回。”
传令兵略微靠近一步,让凯鲁不得不抬头看着那张僵尸样的脸庞。
“好的,我明白了。”
绝对有事情,绝对有猫腻。凯鲁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可激烈的心理活动还是体现在步态上——他走得比平时快了一倍。
……
“珈奈下士。我看过你的报告,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芬兰迪靠在椅背上,“看来凯鲁带的人也跟他差不多优秀——你的报告也比较标准。”
“承蒙夸奖!”
少女自然不会说她的报告几乎全部由凯鲁代笔。
“那么我能稍稍过界,问一下为什么一个陆军上校点名要你出去和他谈话吗?这还是在大晚上。”
“指挥官,我也不清楚。”珈奈挺直腰板,抑制住黏在眼皮上的睡意。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明明跟我们这边没关系,”芬兰迪笑着说,“真是想不通。”
电话铃声响起。
芬兰迪没有接,而是一扬手:“找你的,去吧。”
少女出去后,他接起电话。十秒后,芬兰迪本来轻松无比的表情凝固了。他咬着嘴上的死皮,听完那边的内容后,默默放下听筒。
抽屉再次被拉开,里面几份刚打印出来不久的文件被他拿出,放到碎纸机里;珍贵的日记本也被打开,最新的一页被他撕下,同样塞进碎纸机的大嘴之中。
听着咝咝啦啦的刀片工作声,他拿起打火机——烟灰缸又要多进一批货。
……
凯鲁在参谋楼前等了半天,终于看到那个身影晃晃悠悠从侧门出来。
“指挥官先生,”他沉住气,“我新交的那份报告——”
“啊,我知道。”芬兰迪揉揉眼睛,“有不少队伍都见到了那两波叛军。在你之后又有一份报告,说他们正在朝东部内陆走,看架势我们这边要安稳些。”
“这样就好。我还有一件事想——”
“你的队员暂时被调到外面,时间待定。”
凯鲁慌忙问:“那有说过是为什么——”
“凯鲁中尉。”芬兰迪停住脚步,审视着这个有些急躁的好苗子,“珈奈下士接到的是命令,你我都无权过问。希望你不要因个人原因而对军团事务有意见,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好……的。抱歉,是我冲动了。”
看着不在状态的凯鲁,芬兰迪点点头,迈开步子往自己的寝室走。他要用美梦来给这一天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