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奈坐在一间双层隔离室中,感到呼吸沉重。
光是看着厚实的深灰色墙壁就让人心里有些压抑,心跳声在幽静室内的衬托下仿佛远方的战鼓……更何况屋里只有她一个。
面前的桌上是一台便携式显示屏,网线一路通到墙壁上的电缆孔道中——这屋子与无线信息世界互相排斥,适合反科技人士常驻。
网络信号会通过支路接入海底光缆,与无数纷杂信息一同到达各自的终点。
屏幕上的“连线”字样忽明忽暗,如同LFC上的呼吸式大灯。字样周围一圈等待进度条转个不停,仿佛回到四五十年前那个拨号上网的时代。
如果在这个封闭环境中坐久了,少女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间隔离室位于中转基地下层立柱的中心位置,平常用于存放特殊物资。今天,在陆军方面的特别要求下,满足条件的隔离室被腾出来当“网吧”。
滴滴!
渐入式UI舒缓地展开一个窗口,显示的画面清晰锐利。
与她连线的是一个身着上校制服的中年男子。他留着五六十岁成功人士最爱的笼圈式发型;胡子修剪得体,与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不像芬兰迪那种刻意;他在万物俱寂的午夜也还是精神矍铄,眼中闪着与星寒类似的精明神色。
黑色大檐帽端正地摆在右手边,帽徽上的铜星质朴而光洁。
“想不到你这个大忙人会主动联系我。”
与那身彰显高贵身份的上校制服不相称的是,这个成熟自信到内敛无比的中老年男人说起话来却像个二三十岁的小伙,语气极为友好。
“雷德先生,大晚上还来烦你,是我的不对。”珈奈微笑道,“我在内陆碰到些事情,心情有些不好。”
两人的对话没有军中上下级的等级森严,更像是好友与亲戚间的饭后闲聊。
“所以这次又要给我说什么新故事?”雷德端起手边的原味黑咖啡,一口下去之后,脸色精彩至极,“唔——为了长见识,我可是专门从床上爬起来,自己开车到办公室。路上还差点撞到人。”
“浮兰,奥加。”
“嗯?”听到这两个名字的雷德警觉起来,“你见到他们了?活的?”
“对。我还差点被奥加砍死。”珈奈说起这件凶险无比的事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说晚上炒菜盐放多了,“枪被砍断了。”
“哦,听起来还挺吓人,那你是怎么回来的?”雷德随便抓过一张纸做简单的记录。
珈奈没有提,他也就没有过问战斗的细节。
“奥加被凯鲁他们击退,浮兰也没想再留我,就分开了。”
说完这句,少女抬起脑袋,盯着天花板边缘的白色通风口发呆。她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注意到雷德那边一直在等她。
“抱歉。”
“哦,你缓一下,不用着急。”雷德冲她摆摆手,“我这边还需要消化消化。”
“我还能再见到他们,也就是说明……”
珈奈情绪忽然低落下来。那些久远的记忆如同感人至深的经典老电影,即使细节缺失,也能在分秒之间改变心境。这些注定陪伴她一生的旧时场景一遍遍在她脑子里重播。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雷德撕开一袋精白糖,倒入咖啡中,“你还在,他们也在。”
这一口下去就好了很多——他露出些笑容,像是在庆祝自己与一些年轻人间还有相似之处。
“所以我想问,”珈奈有些激动,“上校,你有什么新收获吗?”
雷德仰起头将咖啡一饮而尽,受到未溶解白糖的甜味攻击,眼睛眯成缝。他现在就像一个专业小丑,懂得如何用自己的面部器官来营造滑稽感。
“没有,一点也没有,没有任何消息。”他笑着摇头,“这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说明我们都没触及到深层,都待在温暖的浅水区,碰不到大白鲨。很安全,十分安全。”
珈奈捏住桌子边缘,指肚按到发白。
“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吗?”
“没有。就像是从未有过你说的这么个东西。”雷德严肃起来,气势立刻转为常在征兵广告上出现的百战老兵那样的波云诡异,“我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尽量去调取以我的权限能拿到的所有资源,可是没有一点收获。”
少女低下头,长吐出一口气。
“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太疯狂,太吓人,要是爆出来能把一堆大人物拉下水。”
“上校先生,我没有说谎。”珈奈脸色有些差,“我可以把我的枪再拿出来给你看,那道灼痕就是证据。”
“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不然也不会大晚上不睡觉听你讲胡话。”雷德又笑得像个邻家大叔,“那么,在我有新发现前,你要一直闭嘴,不让其他人了解到这件事,一点也不行。”
他脸上挂满温暖的笑容,言语之间却藏着不少尖锐的音韵。
“凯鲁他们看到浮兰和我说话了。”
“哦,这就有点麻烦。你的其他队友还好,可凯鲁他是个爱较真的人。”雷德搓着下巴,“我来处理。我来跟委员会那边通通气。你在中转基地睡一觉,等大概中午再安心回去。”
“我记得你不是委员会的人,也不负责新澳洲计划,那——”珈奈有些疑惑。
“我们这些在军队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混蛋总会有些自己的路子跟联系,”雷德笑着摇头,“就看拉不拉得下这张老脸。好了,说了你也不懂,今天就这样吧,早点睡。”
没等珈奈再说什么,画面就闪切回“等待”的字样。这次没有烦人的圆圈一直转,屏幕像是在显示一张静止的图片。
在与雷德通话前,她眼皮有些沉重;现在,睡意全无。在中转基地从午夜等到第二天中午对大部分人来说只需要放肆地睡一觉,而她却难以放任自己像个不管事的愣头青那般两眼一闭万事不愁。
雷德是她现在相对来说比较信任的人,两人的渊源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但即使如此,她也还是不想告诉雷德太多她了解的事情。
这是为了雷德好,也是为了她好。
陆军上校在平常人眼中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层阶级,但在联邦短暂的几十年历史中却养出了大批佩戴校官军衔的人物——协调原本各个成员国的军事集团利益耗费了老威莱尔大量精力,最终也没能搞出一项让各方都满意的政策。这种事放谁头上都会秃顶。老威莱尔只能如和稀泥一般把那些事没干多少饭却使劲吃的“将校之才”大部分收编到新军队的校官阶层,再尽量“雨露均沾”地给各方成员国分配一两个将位。
本该空无一人的山顶上从开始就挤满了人,后来那些累得半死才爬上去的新人自然就会失去应有的稀缺感。
雷德身边不乏竞争对手以及等着看笑话的人。高度内卷化的军队高层宛如一窝饥饿的食人鱼。在上升无望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转头冲向身边人,使出各种手段来稳固并扩大自己的力量。
雷德或许能给珈奈一些旁人给不了的援助,但她也必须为雷德考虑——万一有个万一的话,雷德知道得越少越好。
少女继续抬头看天花板出神,顺便想着以后在内陆该怎么办,可对难题的畏惧让她老是集中不了精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珈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伸手点了下屏幕。从被带进这间屋开始她就没想过要碰显示屏,现在才想起这应该也是一台普通的电脑。
桌面出现卡顿,画面变白。她耐心等了一会,看到令人欣喜的界面——右上角的红色叉号。
把这个窗口关掉之后,熟悉的布局出现在她眼前。
只用手指触控有些难受,但难得在这找到乐子的她还是慢悠悠在统共不到两排的已安装程序列表中找到了那个亲切的名字。
“扫雷”
进行简单的操作方式与标记逻辑设置后,她点开最高级的困难模式。一声轻响过后,整齐排列的埋雷网格在24寸屏幕上层层递进。计时器在等待她点开第一个无雷方格。
她并不是扫雷专家,甚至连那些固定的雷形搭配也没背完,但还是把这个有几十年历史的经典游戏装到自己的每一个智能设备上。原因很简单——这样显得她是个聪明人。
在玩这个游戏时她一直很随意,在七十秒后碰到今天首个死亡二选一时,她想也不想就随便点了一个。结果也跟大部分已有的例子一样——雷炸了。
在这让人恼怒的二选一中,她几乎没有选对过,可还是拒绝去打开设置中的智能无死局布雷。这是她最钟爱的运气与实力并重的小游戏,是最纯粹的考验人品的程序。
少女希望在这个游戏中给自己算命,看看自己的运气到底会随时间怎样变化。
……
凯鲁看着越来越亮的雾层,心中的阴云却没能与环境同步。
他第一次听到如此强硬的私密命令,以至于生不出半点质疑的勇气。他不知道在这时是否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只知自己身不由己地进入了比环澳雾墙还要浓郁百倍的谜团。
“大家听我说,”他转过身,对着铁汉他们,“要把这件事当成军团的绝对机密,必须守口如瓶,最好是把它彻底忘掉。最好的情况是:尽量断开与这件事的联系。”
面前三人齐声答是,可凯鲁却还是有些气闷。
他自己都不可能办到,又怎么能对其他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