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探监早已过了五十天,所幸在无数愤怒家属的长年累月的示威活动下,监狱方修改了“探监周期仅保持三天的自由资格”这一规定,让探监资格的发放从“定时开饭”模式转为“发工资”模式。
珈奈在冰冷到如临冬日的走廊中前行,盘算着这次该往里打多少钱。多了,肯定要被那些不相干的人分掉一部分;少了,母亲也不会因此而自私一点。
想来想去,少女还是决定按照上次的数额给。她无权决定母亲该做什么,那就只有把每个机会都提供给母亲。能让母亲那种心地善良的人以真心相待,想必那些拿到“补助”的女囚也不会是什么坏人,不会因贪图那点在外面司空见惯的小商品而欺骗他人。
如果是,那珈奈会暗暗记下那些人的名字,在她们出狱后再挑个好时间找他们“聊聊”。虽说在狱中,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只是人之常情,可珈奈不会因此而乖乖吃亏。
当然,这一切都少不了那个卡洛斯的功劳。
少女已经快要走到他的办公室跟前,但眼前的情形让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仅仅过了十来天,卡洛斯整个人的精气神就起了巨大的变化,大到珈奈必须在心里将以前记下的几个特征动作与神态进行比对才能百分百确认坐在那的就是卡洛斯本人。
他像个处理事务游刃有余的中层干部,自信地端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微笑,眼睛在电脑屏幕上扫来扫去。身材依然是属于一天坐八小时人员专属的那种臃肿,可从鼓得救生圈一样的白衬衣中却能感到其中隐藏的无限活力。
他仍戴着大号全包耳机,一边笑着一边小声说话。到底是谁才需要他以这副模样示人?
桌子上的保温杯不见了,换成了略显油腻的宽口玻璃杯,淡绿色茶叶在里面翻腾,如同舞动的精灵。
珈奈愣了好一会,才上前按响服务提醒铃。
“哦!呀!”
对着屏幕发神经的卡洛斯吓得不轻,壮实的胳膊慌乱间把旁边的路由器打翻在地。他都没顾得上去捡无辜的上网设备,而是以快到珈奈都看不清的速度在键盘上重敲两下,同时摘下让他感觉不到现实世界的耳机。
“不好意思!请问有——珈奈女士?”
“对,是我。”
珈奈保持着极大的克制才让脸色如常,否则她就要被这天生的喜剧演员弄到丧失淑女形象。成熟人士气质只一秒就在卡洛斯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女熟悉的可爱冒失鬼模样再次出现。
她注意到了,卡洛斯按的是键盘左上角的功能键区域——不知这小伙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然能让他气质大变。。
“好久不见啊!”卡洛斯捞起路由器后努力调整着坐姿,“请问有——哦对!”
他又慌慌张张在抽屉里翻找半天,最后态度坚决把一张卡塞到文件口里。
“这张卡,我不能收!”可能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两腮鼓起,像只河豚。
珈奈从包里抽出一张传单,盖在那张闪着银光的卡片上。她小声说:“拿回去。”
“我不能收!”
卡洛斯赌气一般按住卡片,与珈奈按住另一端的手较劲,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卡回到自己这边。
珈奈有些烦躁。她手上稍稍收力,将卡掀起,让卡洛斯铆足了劲的手掌推空,再像魔术师投掷扑克牌一样把卡飞回卡洛斯桌上。
“你傻了?这儿有人看。”
少女十分不解,她不明白卡洛斯为什么非要在这张卡上较劲——明明上次他很快就同意收钱办事。
卡洛斯涨红了脸,紧紧握着那张卡,鼻孔扩张到圆形。
珈奈扫了眼他不再凌乱的桌面,发现了件不寻常的东西。在塞满书架的杂书旁边,靠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卡洛斯与两个女孩的合影。
那两个女孩她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不久前就见过,但这两天都睡得不太好,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注意到她的目光,卡洛斯脸涨得更红,伸手把相框按平在桌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再把它扶起放好。
“卡洛斯先生,请给我363号犯人最近的生活记录。”珈奈对卡洛斯的私事一点兴趣没有,她来这也不是为了跟卡洛斯聊聊近况。
她收起刚才的温和目光,换上跟卡洛斯刚才一样坚定的眼神。这或许能让卡洛斯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这个成长不少的男人显得无比煎熬,他似乎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按照珈奈的要求去拿旁边文件夹里的资料——距离不足五十厘米。
……
珈奈手里拿着上百页的记录单,眉头紧皱。母亲坐在玻璃对面,低垂着头,像被叫到办公室等待责骂的老实孩子。
如果记录单上的内容属实,那珈奈就要考虑再次花钱给不安分的妈妈弄一个彻底与其他犯人隔绝的单人牢房。
在过去的五十六天里,妈妈不仅把自己的余额与口粮分给她的“善良同盟”,甚至还出钱帮人买书——在监狱里最不重要的就是读书。书籍的售价在狱中能达到外面的几十倍,种类也寥寥无几。
监狱方不想让囚犯用体力劳动之外的方式来反省自己。
大约二十天前的半夜,母亲腹部出现绞痛,死人一样的脸色与大颗汗珠让狱警都吓得不轻。调取监控后,监狱方没有发现母亲受到任何肉体伤害,与她一同进食的犯人也没有出现不适。在紧急送往医院把所有可能引起腹痛的病症一一排除后,一筹莫展的医生们又提出肠梗阻的猜想,但腹痛在用药前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可能是做放射性监测时喝了泻药的原因……总之母亲在医院查来查去都没怎么治病,病症就悄悄撤退。
与监狱方沟通后,医生只能在报告中写上“少吃干性食品”,不然报告单空荡荡的不好看。
珈奈自然能猜出隐藏在背后的缘由——长期克扣自己口粮给他人,把本来搭配得正合适的食物给那些买不起外快的人,在营养摄入不足的前提下又整天忙来忙去帮助更多的囚犯。
母亲在监狱里真是屈才了。她应该在慈善公益素食馆工作,应该在教会布道,应该在大街上募捐……她只适合大手大脚把钱花在不求回报造福他人的事业上。
“妈,”珈奈尽量压住自己的怒气,“我赚钱没那么容易,养不起太多人。”
“我知道,可是你听我讲,”母亲有些激动,“她们太可怜了,家里人从来没到这看望她们,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爸妈是死是活……”
“你可以口头安慰她们,陪她们聊天,但不能把我打到你卡上的钱用在她们身上。我不是她们亲戚朋友。”
互帮互助确实是人类的一种美德,但给予一定要得到回报,大小暂且不论,只有双向的付出才能增强相互的情感纽带,不然就是名义上的养白眼狼。
珈奈并没有在记录单上看到母亲受到帮助的报告,而那些囚犯们想法设法绕过狱警视线向母亲伸出援手排忧解难的可能性又微乎其微。
少女明白自己花钱是到这做慈善了,还连个名都留不下。
“你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一片铁皮房还在吗?”母亲在狱中过得神经有点失常,“等我出去可以再去打工存点钱开个小手工厂,可以给这里的好多朋友提供工作。”
珈奈还在想要不要彻底断绝金钱供给,转为定时的物资分配,好让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单间牢房里把能用的全用完。她都想到了要选哪些物资提供的部分,可马上就被妈妈的异想天开惊呆。
“我们先不谈以你服过刑的身份跑出去能有谁愿意给你工作,也不谈你出去工作能赚多少钱,就谈谈你的手工作坊打算怎么盈利。现在是产业化跟自动化的时代,那些底端的手工居家工作在联邦已经被淘汰了,你的产品质量根本比不上那些机器。就算把小商品卖到那些欠发达国家也一样亏本,因为他们的人力成本受发展影响低到吓人,不像你这边还能想着发家致富。”
少女感觉母亲越活越年轻。监狱与外界隔离,接触不到时刻更新的新闻信息,也没法与组成大社会的每个个体接触交谈,世界观与人生观就会朝错误的方向发展,变成畸形。
“哦,对了,即使是花大钱置办的工厂,即使是接了军队的长期合同,一个管理不当都会血本无归加上名声扫地。”
凯鲁家里的那堆破事给她涨了不少人生经验。
“还有,你又忘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刚打印好的照片,“你看,老家那里早都被拆掉,建了高档住宅。这事你问了我有七八次,我也跟你说了七八次。”
每一次她都要这样把事实摆在母亲面前,每一次她都要看着母亲内心极度挣扎,不愿相信那段时光已无法重现。眼窝凹陷的瘦削光头女人捂住耳朵,惊愕地看着大理石平台,嘴里咕哝着逃避现实的内容,陷入无尽的悲观之中。
一开始,珈奈和妈妈一样,在亲眼见证之前根本不相信老家那片地处偏僻的贫民窟能被挑中开发房地产。除非在那地方建一座城,像建澳洲工业城市网那样,否则只会造出一群鬼楼。等她亲身去往那个熟悉的故土后,看着繁忙的施工场地又久久不愿承认这是事实。
她都花好长时间才把这事看淡,被监狱生活压抑到随时都会出现精神疾病的母亲如此失态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我也不是非不让你干。等你出来,我会给你找份工作。”珈奈如前几次一样给母亲些安慰,“说不定你真能实现愿望。”
这两句话,只有小半句是少女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