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椅子上看上百公里的高空中流星划过是一件惬意的事,可当处于流星坠落的目标路线上时,那美丽的明亮尾巴就是夺人性命的死神手指。
戈林已经没有心思再把相机举起来拍张新照片,他捂住头,用力靠在座椅上,试着让自己的安全感多一些。斯卡特和他差不多,闭眼把头埋在前排靠背里。
霍普金斯还有开车的任务,没法捂住头,但他僵硬的双臂与眯眯眼无一不代表本人的极度恐慌。
装甲货车跟在后面,由自动驾驶程序辨认跟随领路的越野车。至于里面的那三个人,情况不会比前面好到哪去。
所有人的战意都已丧失。
“霍普金斯……”戈林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些,“再往左走一段,这里——太危险!”
“手——动不了——我快尿了——不行——”霍普金斯一个一个词往外蹦。
旁边的斯卡特双手合十,惊骇之中竟是希望虚无缥缈的上天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弹着点距离银河小队不远,也就一分钟的车程,但在弹着点中盛开的火花能够把炮弹威力一直送到他们脸上。
在远方看火力网就像看佳节的礼花一般,感受不到其中的能量,只会惊叹于它的美丽与热烈;当与它擦身而过时,人就傻了。
只要任何一发炮弹的射击诸元出了差错,那如同暴风雨中火柴盒的越野车与装甲货车都会在毫秒之间化作一团冲天火球。霍普金斯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才答应戈林走现在这条路。
车外像是有了个小太阳,又像是核弹贴脸爆炸,让车内的戈林等人完全不敢直视弹着点那边,只能眯着眼在朦胧中盯紧前方的路。在近处听到的爆炸声也不再像闷雷,而是如同一只猫把爪子伸出来塞进人耳朵里,不住地旋转、深入。
即使他们都戴着降噪通讯耳机,也还是觉得直犯恶心,巨响与震动带来的过激反应根本无法忽视。
震荡的空气带动皮肤、内脏、骨髓等等,一同加入边界模糊的盛宴之中,脑浆即将沸腾,皮肤也像是要放出藏在内部的血管。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要裂开了。
宛如天罚一般,百米之外便是把一切化为灰烬的埋骨场。
在如此巨大的能量面前,霍普金斯觉得就算拉来一艘航母也会被无穷的炮火炸回零件状态,就算再坚固的永备水泥工事也会被啃干净。在绝对的火力面前,任何铁乌龟都只是肥嫩的待宰羔羊。
他踩死油门,根本听不到引擎在叛军火力面前微不足道的吼叫,只觉得手上方向盘抖得欢实了些。
“呕……呕……”
如果一分钟内跑不出这地方,那他就会放下所有的担子与矜持,让车内铺满他的胃液。
……
等到终于经过弹着点后,所有人全部下车,趴在地上干呕不止。
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兵,但全都亲身体验了一把货真价实的战后创伤综合征。霍普金斯体验最深,以致他在地上创作出一条富有抽象风格的浓稠液体画。离他不远的斯卡特等人惨遭陷害,在强烈刺激下纷纷加入创作者的行列。
戈林远离那块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土地,捂着肚子靠在轮胎上,两眼无神望着重新变得美丽的火力线。
至于相机,是再也不想再掏出来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小屏幕上的字,不然就会变成霍普金斯那样。
叛军至少打了十分钟的炮,虽说先前的密度没这么大,但他还是怀疑叛军到底有多少支援物资。这会打出去的弹壳估计都能堆满一个篮球场,也就是说他们的后勤支援车辆也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
戈林甚至不敢想那个弹坑里的情形——可能地狱的景象跟那差不多,一切都被赋予平等的死亡。
“你怎么想的?”斯卡特一头栽到他旁边,“为什么觉得叛军会不管我们?”
斯卡特身上的气味直冲戈林鼻腔,他咬牙忍住才没吐出来:“……唔……我猜的。”
不像斯卡特他们刚吐完神清气爽,戈林为了保住体面就必须少动少说话,不然肚子里随时要翻车。
“不想告诉我是吧。”斯卡特嘿嘿笑着,“那我就当你是在赌。你赌赢了,虽然是拿我们的命一起赌的。”
这个人似乎进入了劫后余生把以前的矛盾暂时忘在脑后的奇妙状态,见谁都能嘻嘻哈哈聊上两句。没办法,现在的大脑需要快乐起来。
“戈林你不是说沃尔他们就在这边吗,怎么我没看见?”霍普金斯在他画的地图旁边大叫,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戈林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这又不是串门,一进来就能碰面。无论沃尔是死是活,他都不会离这太远,除非带他的小队决定先行撤退。”
霍普金斯露出憨傻的表情,还没擦干净的口水滴到地上,带出一条粘稠的长线。
戈林掏出对讲机调到队伍间通讯频段:“这里是银河小队,附近有人吗?”
频道里咝咝啦啦的杂声更加严重,无线电信号也受到炮火的影响,在本就存在的雾气背景下,通讯变得尤为困难。
“重复一遍,这里是银河小队,附近有人吗?”
见回应戈林的只有杂音,斯卡特叹口气起身说:“前面就是城市,要不我们先进去找?”要不就是他们先走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他们都害怕声势浩大的叛军炮火,在本能驱使下都想着跑得越远越好。
“无线电都找不到的话,拿两条腿去找就是做梦。”戈林不屑一顾,“小孩捉迷藏都知道要划定边界。这么大一个城,你们想找到什么时候?”
“那总不能在这傻坐吧?”
“你把我飞机拿给我。”
戈林忍着恶心站起,从车窗里把背包拽出来。一号机的电池即将见底,他必须换一块新的。
脑子还有点晕晕乎乎,他闭眼把电池仓盖打开,抠出还在发烫的电池,从已经成为肢体延伸的包里摸出备用电池。指肚轻轻一蹭便分出正负极,接着右手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把电池塞到仓里。
咔擦!
仓盖扣死,一号机重获新生。
戈林睁开眼,待恶心感消退一些后瞅着站在一旁浪费时间的霍普金斯:“不就在你包里吗?快给我。”
“这个……”
霍普金斯面露难色。他手里抓着二号机,却扭扭捏捏不愿意交给戈林。
已经被夜视仪惨绿的红外影像折磨到崩溃边缘的戈林不想再跟霍普金斯斗嘴,一把夺过二号机,手掌过一遍便知道了霍普金斯为什么不愿意爽快点。
本该摸起来爽到爆的磨砂外壳已经布满裂痕,轻轻晃动就能听到里面掉落的塑料碎片发出哒哒声。
“我把机子跟笔记本塞一起了,包里也有不少硬东西,后来一着急又忘了给你,这再开一路车就……”
霍普金斯语气听起来是在忏悔,但戈林一点都没觉得他有道歉的意思。这一路积压的不适感在此刻被引爆,戈林猛地翻身,三两下爬到一块干净地方。
“呕——”
霍普金斯吓得不轻:“怎么?我说话带味道吗?”
其他人都保持沉默,不想再理这个只会搞事情的队长。
当戈林所有的苦闷随着胃液一起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后,他总算有精力干点技术性的工作。
众人先看到他的一号机劲头十足扎进夜幕中,两分钟后又看到二号机贴地飞行,消失在远方。戈林把对讲机接到遥控器上,让三者间形成信号通路。
现在的电磁环境太过复杂,无人机的有效控制距离只有一千余米。一旦他让屏幕上那个距离数字上升一些,暴降的信号值就会逼迫他放弃这一冒险举动。
目前,他只能让二号机与一号机在空中走圆形轨迹——信号范围小了,那就把信号源贴上去。
“这里是银河小队,沃尔,你能听见吗?”
戈林直接忽视呼叫规范,指名道姓要求附近的人回应。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依然没有回答那就甩屁股走人。
无人机孱弱的发射功率让对讲机里的杂声更重,也让戈林刚受过折磨的胃有了东山再起的倾向。他一把扔掉碍事的耳机,打开公放。
“这里是银河小队,沃尔,你能听见吗?”
戈林把夜视仪也拿开,眯眼看着火力密度已经下降的叛军火力线,调整自己的呼吸。
“那就是回去了,一定是!”
斯卡特握紧拳头走来走去。第一次上战场就碰到这种棘手的问题,他那点把自己在军校跟训练场取得的优异成绩当宝藏的偏执心理已经完全消除。现在,站在银河小队面前的是心灵已经蜕变的小伙子。
“沃尔!回话!”
戈林还是有些虚弱,不再说出长句,而是换成爆发力更强的简短词语。
“……银河小队?是斯卡特吗?”
听到那个熟悉的有些粗重的声音,斯卡特忙不迭从戈林手中夺过对讲机:“是我!你在哪?要帮忙吗?”
“你们在哪?”
霍普金斯又把对讲机从斯卡特手里抢过来:“我是银河小队队长——霍普金斯,我们在叛军攻击的弹着点附近,在城市外围。你们在什么位置?”
“我在打一炮给你看。”
“什么?”
听到对面的疯狂言论,所有人都东张西望。
砰!
在不远处的夜幕中出现一条金黄轨迹,轨迹的顶点很快就消失在叛军的火力线中,与那片金色的海洋融为一体。
“你干什么傻事?”
霍普金斯呢喃着上了车,同时打手势让所有人上车准备逃跑。沃尔到底是不是友军……哪有绵羊咩咩叫着冲向狼群的?
他又开始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