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扬第一眼看见楚无忧的时候,就感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是如此清纯。女孩在微风之中,刘海飘逸,清淡的眉毛下,闪着宁静的双眼,小巧的鼻梁下,是樱桃小嘴。
嘴角下,还有淡淡的一粒小痣。
楚无忧身着天蓝色的衣裳,裙带在风中悠悠飘扬。
好清新淡雅脱俗的女子,荆扬想。
他们见面的地点也有一点特别,是在一片空明静谧的青青草地上,小草在微风中微波荡漾,犹如一片绿海。
蓝天,绿草。
楚无忧挎着竹篮子,站在一棵大树下,身躯是如此娇小。
面前,荆扬骑在黑马“扬风”之上,凝视着楚无忧,看呆了。
他在风中,愣愣说了一句:“我似乎在哪见过你。”
这时,一个小男孩一下护在楚无忧面前,年龄要小楚无忧两三岁。他张嘴大喊:“你这一套早就过时了,别打我姐歪主意!”
荆扬在马上朗声大笑,他说:“小娃娃牙尖嘴利!”
“也不见你多大!”小孩嚷嚷着。
“我们确实见过。”楚无忧开口了。
荆扬一怔,随即张嘴大笑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就说你怎么这么眼熟呢,上次见面是好两三年前了吧?哎呀,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呐!”
两人的确见过。
那年那天,剑陵城内,十一岁的楚无忧走在一条小巷里。
那条小巷的一旁,从头到尽全是荆家府上的院墙。
当时,阳光很暖,小巷很美,两边墙后不断有树的枝叶成簇冒出,阳光透过枝叶,化成斑驳,铺在满是落叶的巷道上。
楚无忧穿棱于斑驳阳光之中,她漫步着,享受着这美好的一切。
偏偏在当时,声声聒噪打碎了一切。
“喂,姑娘,姑娘!别找了,我在你背后!”
楚无忧转身一看,看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正是荆家的那面院墙下,刚刚所经过的一个狗洞,此时却多了个男孩。他已被狗洞卡住腰间,出也不能,退也不得,处境相当的窘迫。
那个男孩,正是荆扬。
“你……怎么会这样?”楚无忧竭力忍着笑。
“没看见被卡着了吗?下次不钻这里了,这狗洞也太小了。姑娘,帮帮我,我请你吃五串冰糖葫芦……不,十串!”荆扬咧着大嘴笑着。
“……那我该如何帮你呢?”
“拉我啊。”
“可我娘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亲不亲的,你是在救人呐!”荆扬甚为恼火地双拳捶地,唾沫星子四溅,“难道你娘没有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楚无忧觉得这个男孩说得很在理,便拉着他的双手使劲拖,过了好久,终于将荆扬拖出来了,自己也累得额前的发梢被沾湿了。
一身脏乱的荆扬在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谢:“多谢姑娘了,走吧,吃冰糖葫芦去。”
楚无忧没有拒绝,两人便一起向巷头走去。
楚无忧还不忘问道:“前门后门你不走,为何非得钻狗洞呢?”
“我娘不准我随便出来玩,不钻狗洞,就休想出府。”荆扬如实回答。
楚无忧摇头叹道:“看你也是府第人家的少爷,应当时常注意一些,老钻狗洞偷跑出来,实在不妥,外人会笑话的。”
“得得得,怎么你也跟我娘一样唠叨?”
楚无忧便不再多嘴。
到了街上,荆扬遵守诺言,请了楚无忧好几串冰糖葫芦后,便相互分散了。
这一散,便是匆匆数年。
不想今日,又再相遇。
这时,护在楚无忧面前的男孩道:“姐,他不会就是你曾经提到过钻狗洞被卡住了的那个人吧?”
荆扬顿时黑了脸,很不高兴。
楚无忧呵斥道:“无风!不得这般放肆!”
荆扬心想,小屁孩,定要叫你小子好看。于是他便驱马缓步走进两人,瞟了一眼楚无忧手腕上挎着的篮子,问道:“姑娘,篮子里装的,可是野菜?”
楚无忧愣了愣,微微点头,她心底着实厌恶这面前从天而降的少爷。
荆扬一下翻身下马,问也不问地就从楚无忧手上拿过竹篮,捡了一匹野菜,翻来覆去地看,说:“姑娘,你带着令弟出来,就是为了寻野菜吗?”
说着,把那匹野菜移在扬风的马鼻子边,扬风毫不客气地就吃了。
“你!......”男孩有些愠怒。
楚无忧也不禁蹙眉。
“怎么,小鬼?”荆扬把篮子塞给男孩,“本少主的院子里种了一大块地的野菜,你要,明天我弄两篮子野菜来给你,比你寻根找叶的这大篮子野菜要嫩好多呢。”
荆扬内心有了复仇的大快。
荆扬眼光移在了楚无忧的迷离双眼上,说道:“好不好啊,姑娘?哎呀,几年不见,姑娘长得更标致了。”
楚无忧不说话,一下侧过了脸,她的心中不胜厌恶。
荆扬却不在意,他朗声大笑着,纨绔气十足,他潇洒地转过身,伸了个懒腰,一下跨上了黑马扬风,随着大喊一句:“明日早上也是这个地点,不见不散!扬风,我们走!驾!”
扬风跃起前蹄,一声长嘶。
在绿浪滚滚的草坪上,在无拘无束的蓝天下,一匹黑马带着一个少年飞驰着,感受着蓝天大地的宽阔。
荆扬在马上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大叫一声,一直狼嚎到底,惊飞了河边的水鸟,惊跑了原野上的麋鹿,一切尽如此刺激!
荆扬骑着扬风,很快消失在楚无忧的视野内。
而楚无忧,伫立在夏风中,身边的树叶,直哗啦啦地响着。
楚无忧双眼迷离,看着荆扬消失的方向。他喊道:“无风。”
“干嘛呢,姐?”那个名叫楚无风的男孩说。
“你说,明日,我要不要来与这个怪人见面?”
楚无风笑嬉嬉地说道:“来与不来,全靠姐姐的心情定夺喽。我这做弟弟的,又怎么给你定夺这些事呢?”
楚无忧缄默着,思考着。
“一个纨绔子弟,不来也罢。”
她轻轻地喃道。
当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之中时,荆扬在他父亲荆无常的书房里面,秉着蜡烛,徘徊在一幅字画前。
烛光之中,字画上的一个女子,挎着竹篮,回首翘望。风扬起了她的裙带,如此淡雅。
画上的女子,在荆扬的脑海里,与楚无忧融为一体了。
“原来,我是在画上见过你......”
荆扬喃喃自语。烛光摇曳,点亮了荆扬半边的俊脸,双眼发着光。他秉着烛光,走上前去,将那副字画拿了下来,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卷好了字画。
平常这些东西,他都当做废纸。
可对这幅字画,他却例外了。
在书房的门外,有两个家丁,各自挑着灯笼路过。
“咦,谁在书房里?”一个家丁说。
“将军归来了?”另一个家丁说。
这时,门开了,荆扬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家丁面上尽是诧异,但也敬了个礼。荆扬嘿嘿一笑,一把抢过一个灯笼,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走廊。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
“少年主动进了书房?我没看错吧?”
“以前少爷进书房,都是被老爷连打带骂的拉进书房里,可他现在却......”
“好啦,没什么大惊小怪了,说不准少爷要愤发图强了。”
荆扬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荆羽的小菜园子里。
一阵晚风吹过,荆扬紧张地四处张望,如同贼一般。树叶的簌簌声,竟比脚步声还要吓人,让荆扬一阵心惊肉跳。
风停了,荆扬也随即宽了一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竹篮,开始拔起了野菜。
这些野菜真是又大又嫩!荆扬想着,心中一阵窃喜。
无数野菜被连根拔起,小竹篮渐渐装满。他拔起一棵野菜,凑在鼻子边闻了闻,新鲜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
他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这时,传来了悠扬的笛声。
可是,笛声再怎么悠扬,也让荆扬惊飞了七魂六魄。他吼了一嗓子:“谁!”
笛声戛然而止。
坐在屋顶上的荆羽缓缓放下了长笛,叹了一口气,说:“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少主,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摸黑偷菜了?”
荆扬这才发现,房顶上,月光下,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荆羽!你这王八蛋,吓死我了!你怎么爬上来了你?”
荆羽说:“心情不好,来这儿吹个笛子,就看见少主鬼鬼祟祟的来了。”
“心情不好,是因为阿娇不在吗?”
荆羽不可置否地笑了。
荆扬也得到了答案。
荆羽说:“早上少主还说,府里不缺吃穿,我种菜干什么。可是现在,少主怎么偷起我的野菜来了?”
荆扬干脆厚着脸皮说:“本少拿你几棵野菜怎么了?”
荆羽说:“少主要,扯去便是,我并无意见,可是少主何至于做贼一般?”
荆扬语塞。
“少主,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荆羽淡然一笑,他又吹起了笛子,悠悠扬扬的笛声,化作片片月光,在静谧的时光中,如此地动听,真是余音绕梁。
当荆扬塞满了一筐子的野菜后,也飞跃上房顶,一下坐在荆羽身边,靠在房瓦之上,望着明月,望着星空。
“荆羽,你为什么喜欢一个丫鬟?”荆扬问,他双手枕着头,惬意极了。
荆羽放下笛子,说:“我来到这个府上的时候,阿娇是唯一一个与我玩乐的女子。”
对于这种问题,荆羽不回避了。
荆扬扑嗤一声笑了,他说:“我也是唯一一个同你玩到大的男子,你怎么不喜欢我?”
荆羽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一脸鄙夷地说:“没想到少主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开玩笑呢。”荆扬一拳擂在荆羽的肩膀上。
“我知道。”荆羽嗤笑。
“荆羽,你喜欢阿娇是什么感觉?”
荆羽略思索一番,说:
“她不在时,你渴望见着她,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真到遇见时,偏偏又装作冷若冰霜,生怕她知道你的那份心。”
他突然转头看着荆扬,说:“少主,你突然问我这些,难不成心有所属了?”
荆扬笑着不说话。
荆羽却明白了。
两个少年,心照不宣。月光下,两人击了响亮的掌。
第二天的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荆扬在同亲人们吃早餐的时候,宇文均来了,拉着荆扬和荆羽走出餐厅。宇文均说:“荆将军书信到了,上面说,他与司空刺将军合兵击溃了一支马匪,现在马匪残部流窜到了喀隆。荆将军说,要我带着一千精兵围截,也带着两位少主去试一试手。当然,去与不去,全靠两位少主定夺。”
“去!一定去!何时起身!”荆扬内心很激动。
“午时三刻,望两位少主快些准备!”
荆扬想,终于可以穿上威风凛凛的铠甲了!
可他猛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未完成。因此,他说:“不过,在之前,我要先办一件事。”
一匹快马冲出了城门。
扬风带着荆扬,在宽阔的原野上风驰电掣,撕破长风!
扬风已经很快了,可荆扬却嫌起了时间不够。
终于,马儿刹住了。
地点还是那个地点,宽阔的草地上,那棵树在风中簌簌作响。只是,树下没有自己想见到的那个人,徒有一阵风。
这让荆扬的心里很失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轻轻把装满野菜的小竹篮放在树下。为了防止野菜颠出,他还特意用丝带把竹篮和菜缠了起来。
当然,还缠了一幅卷好的字画。
荆扬又跨上了马。
走之前,他轻轻喃喃道:“扬风,你说,那个姑娘会来这儿捡起篮子吗?”
扬风低沉地嘶鸣,甩了甩头,甩得长长的鬃毛乱舞。荆扬苦笑:“臭马儿,居然摇头。”
荆扬立刻策马离开了。
随着,楚无忧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
楚无风也从大树背后一蹦一跳地出来。
“哇,野菜!”楚无风蹲在竹篮前,“姐姐,他真的做到了!咦,还有字画。”
楚无风轻轻抽出字画,缓缓铺开。
画上,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挎着竹篮,在风中回首翘望。楚无风叹道:“姐姐,这画上的少女是你吗?”
楚无忧双眉一展,忽然觉得此人并不完全是自己想象中的纨绔子弟——至少这个纨绔子弟还言而有信。
“姐姐,背后还有字呢。”楚无风喊。
画卷后,是荆扬昨夜写的几个流畅的大字:吾在此画之上见过姑娘。
楚无忧双眼一亮,她忽然对这个人没那么厌恶了。
她喃道:“真有意思。”
——
荆家的两个少年随军日夜兼程地来到了喀隆后,很快在当天晚上接手了上头安排部署的计划,于翌日实施。
于是,两个少年一直等待着,等待着。
终于熬到了翌日。
翌日,烈日炎炎。
在喀隆的一片树林里,有一支八百人的人马。
八百人组成一条长长的蛇,在烈日中,颓然走着。他们都骑着马,手中都是一柄大刀,着装也是各种各样。
很显然,这是一支马匪。
“他奶奶的,我的八千多个弟兄,就这样被荆无常和司空刺打得只剩八百人!”前头的一个虬髯大汉雷雷嚷嚷着。
他是这支马匪的首领,他叫雷龙。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我们回了山头,来一个东山再起!”一个小马匪说。
“还回得去吗?你们的山头,早已被我等天兵占了!”一个张狂的声音回荡在林中。
马匪们顿时警觉了起来,猛然一阵风拂过林间,便让好些人草木皆兵,胆战心惊。
大滴冷汗从雷龙额上冒出,他大吼:“谁!谁敢如此吓唬大爷!滚出来!”
“可以,小爷我成全你。不过在此之前,先送你一份大礼。”
张狂的声音刚说完,无数支弩箭四面八方地破空而来,马匪们纷纷中箭,惨叫着倒下一片,直到最后一支弩箭钉在一棵大树上。
“哎呀,礼物没有了,各位,别见怪啊,你们还喜欢吗?”
随即,声音大笑,回荡在林间。
雷龙骑着躁动不安四处走动的马,看着地面上插满的箭矢,一具具尸体,不禁怒气冲冲,一声熊咆:“滚出来!”
“不用你请,我等自会出来。”
林子间,每一棵大树上,突然飞荡出无数个甲士,如狼似虎,天将神兵般落到地面上,仅仅两百甲士,就包围了这支残匪。
荆扬盔甲锃亮,扛着长戟走向前。
他喊道:“现在你除了投降,可真没什么出路了!投降吧!”
“闭嘴,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轮不到你对小爷说这般话!”雷龙骑在马上,怒得咬碎钢牙。马儿躁动不安,带着雷龙踱步着,嘶鸣着。
荆扬笑了笑,说:“嫌我年纪不配对你说这般话是吧?可以啊!你走,我绝不追击!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我保证你不出五百步,立马被擒。”
说完,还夸张作出请的姿势。
雷龙斜了荆扬一眼,策马奔出树林。一些马匪也策马撵在雷龙后头。
荆扬大喊一声:“众将士,原地休息听令!”
话刚放出,将士们便一个个呻吟着倒坐在地上,从之前的气势逼人变得懒懒散散,真如一支溃兵。
毕竟,将士们为了等这群马匪,硬生生地在树上端着弓弩蹲了两三个时辰了。
荆扬把长戟丢在一边,倚着一棵树坐下。
他轻轻喃喃道:“荆羽,看你的了,累死小爷了。”然后闭目养神。
雷龙领着几百人的残部,犹如一条将死的巨蛇,缓缓在河岸边挪移着。
可惜,没走多久,远处的山丘,突然传来一声嘶厉大喊:“逆贼!现不投降,更待何时!”几百双己无斗志的目光,带着一张张沾满血污的脸,齐齐朝远处山丘上望去。
山丘一上,一个白袍小将骑着马,手中是一杆长枪。
那个人是荆羽。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荆羽又一次大喊。
话音刚落,身后的楚字大旗哗地立起,一百甲士带着长枪顿时涌上山丘。
雷龙怒得双眼喷火,须发皆张。他一声熊咆:“鼠辈!人数不过百,以此来辱我!你等着,我来取你首级!驾!”他举着长杆大刀,策马奔驰。
荆羽说:“没我命令,谁也别动!”
“遵命!”甲士们齐刷刷答道。
荆羽猛地握紧长枪,策马迎向雷龙。
当两匹马交错那瞬间,两束寒光闪过对方的头颅。雷龙的大刀瞬间砍下荆羽的头盔。而荆羽,也在雷龙的脸颊上挑了一个轻淡的伤痕。
如果不是对方躲避及时,恐怕就有人断命了。
“好小子,有两下子!”雷龙轻轻抚着那淡淡的伤痕说道。
荆羽见自己头盔不见了,怒由心生,说:“再来!”
雷龙的大刀拦腰斩了过来。
他当然没斩住荆羽,尽管他这一刀很毒。
荆羽向后一仰,刀锋顺过了天空。更可笑的是,大刀的过度用力,把雷龙带落马了,那匹不争气的瘦马也跑了。
雷龙躺在草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荆羽的枪头早抵住了雷龙的咽喉。
“你就这点实力吗?看来我高估你了。”荆羽冷冷说道。
荆羽傲视着面前动如死水,停如死蛇的乌合之众,大喝一声:“放下武器,朝廷的律法不至处死诸位的!”
然而,一片宁静。
荆羽又喊:“在我百人精兵之后,还有千人之师等着诸位,你等还能逃哪去?飞天不成?速速投降,还有余地,若冥顽不化,只有死路一条!诸位好生斟酌!”
人群中,马匪们的嘴角抽搐着。
当啷一声,一柄长刀以一只手里脱落。
接着,又是一柄长刀落地。渐渐地,马匪们都唏里哗啦地放下手中的武器,纷纷下马跪地,等待被俘。
荆羽轻轻一挥手,山丘上的甲士们立刻哗啦啦地涌下来。
两个甲士押起了雷龙。
雷龙昏昏沉沉,半边脸沾满了泥土与草根。
“老子不服!”雷龙叫嚣道,“若不是我战了一天,人困马乏,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小子诶,你敢不敢等老子吃饱,与老子单杠,啊!敢不敢!?”
“押下去!”荆羽说。
然后雷龙被押了下去,一路上叫嚣着。
在远处的高山之上,司空刺与荆无常各自骑着一匹马,看着山下的情况。
“二弟虎父无犬子呐!连养子都如此一斑,不简单,不简单呐!”他捋着胡须说。
“大哥过奖了,只是一些残匪给犬子试试手,若真到了大战场,恐怕也只是给人家送命的。”荆无常说。他的络腮胡已然剃掉,只有嘴角上那浓浓的一字胡。
“倒不一定,指不准,令郎将来还是沙场上令敌胆寒的战神虎将。”
荆无常连忙摆手说言重了,可他脸上的自豪出卖了他。
司空刺的心里在隐隐作痛。
“好了,二弟,我们走吧。”司空刺说。
两人调转马头,离开了这里。
当明月挂在朗朗上空之时,大帐内,大将们在进行着庆功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有人说,两位小将军英勇!纷纷有人敬酒,让荆羽和荆扬受宠若惊,只有荆无常在不住地冷笑,因为那些夸辞,实在言过其实,让那武神常山赵子龙黯然失色。
司空刺喝了一盅酒,然后从一锅汤里夹出鸡腿,轻轻放在一个小孩碗里。
男孩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可却痴痴呆呆,只是咧着嘴不住地傻笑。司空刺一只手抚摸着男孩的后脑勺,微笑着看着男孩,双眼之中有慈祥,也有憔悴。
他说:“明儿,快吃吧。”
男孩从碗里抓起鸡腿,咬了一口,说:“不……不好吃。”
“明儿乖,多吃点肉,才能长高的。”
荆扬扒了一口饭,问道:“司空伯伯,这位小弟弟是?”
“这是犬子司空明。”
荆扬说:“原来是小弟弟呀。可是司空伯伯行军打仗,总带着小弟弟,多不方便呀。”
荆无常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喝骂道:“小畜生!给我住口!”
荆扬也真的住了口。
他才发现,这句话简单就在揭伤疤!
似乎在变着法说,你儿子是个傻子,带来干嘛呀!尽管荆扬没这个意思,可人家会怎么想?荆扬赶紧道歉说:“实在对不起!司空伯伯我,我真没那种意思......”
司空刺阻断了荆扬的说话。
他苦笑一声,说:“无妨,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你毕竟只是个弱冠之年,话直一些罢了。我也就说一说,我为什么要把这痴子带在身边。”
司空明喝汤喝得汁水流出嘴角,司空刺用粗大的手掌给司空明揩干嘴角,边说:“咱们的明儿出生时,他老娘难产死了,是我一个大男人一勺一勺的小米粥喂他长大的,因为我实在不放心给他找个奶娘。”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那个清晰的忧伤场景又浮现出来--------
“小兰,小兰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你孩子,是个大胖小子!小兰!”司空刺哭叫着,摇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而身后,接生婆的怀里,襁褓中的新生儿不断啼哭,她叹了一口气,劝慰道,节哀顺变吧。
十多年了,那一刻依旧清晰。
苦涩的记忆。
“孩子长到三四岁,我才发现,他整日痴呆着,只是傻笑,打转。”
那种当时晴天霹雳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我曾经把明儿放在家里,心想有仆人照顾,会没什么事的。直到他有一次,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面,玩着蜡烛,结果失火了,直到火势蔓延,丫鬟家丁们才发现,救出了明儿,扑灭了火势。我忙完公务回府后,听说了这事,就没让他离过我身边了。”
大帐内,一片寂静。
“将军为何不另娶新欢?”一个大将问。
“娶?小兰之后,我也无心再娶了。再说,我另娶,明儿岂不是要受排挤?他都失去了亲娘,我不能再让明儿受一点委屈了。”
司空刺一脸坚毅,也有柔情。
司空明扯着父亲下巴的胡子,咯咯笑着,神态怪异。
司空刺看着儿子微笑,他说:“二弟,其时我挺羡慕你的,你的两个儿子都能打仗了,可我的儿子,什么也不能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是他的爹爹。”
荆扬恨不得要抽自己一大嘴吧子。
他心里埋怨自己,荆扬啊荆扬,你怎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哥,我……”荆无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司空刺一拍脑袋:“诸位,真不好意思,好好的庆功宴被我搅了!不谈其它事,来,诸位!喝一杯!”
他自己换了个海碗,倒满了酒,一碗又一碗,一直灌着自己。直到喝得脸颊通红。
“司空某人敬诸位!”司空刺暴喝一声。
当他仰脖灌酒的那瞬间,泪水滑过他的脸颊,悄无声息。
司空明抓过酒坛子,嚷嚷着也要喝。司空刺一把夺过酒坛,说:“明儿,你还小,喝不得,喝不得!”然后干脆端起酒坛,咕咚咕咚地直喝,喉结不断上下蠕动着,还有酒流到了脖子里。
荆无常走向前去,一把夺过酒坛:“大哥,你这是要喝死你自己吗?
“二弟,你就……嗝!就让我喝些吧!我这心里面,实在……实在不痛快啊!”他醉了,舌头都打结了。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司空刺。
荆无常愣了愣,说:“大哥,咱们是保卫大楚的军人啊。”
司空刺默然。
“扶司空将军回去休息!”荆无常喊道。
两个大将起身,扶着司空刺回去了。司空明在身后蹦蹦跳跳,一路上,司空刺尽说胡话:“咱明儿不傻!爹爹还无数个夜晚梦到明儿跟常人一样,跟爹爹促膝长谈……”
庆功宴上,竟然有铁骨铮铮的汉子默然流泪。
荆扬一直伏着头在桌旁啜泣着,荆羽在一旁轻声劝慰。
一片寂静。
——
当沙漏流过子时的时候,荆羽一觉醒来,发现荆扬不在身边了。于是,他披衣下床,走出帐外,他喊着荆扬:少主,少主?
“叫我作甚?”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
荆羽回头,看见荆扬坐在一辆堆满草料的马车上,活像一只大龙虾似地弓着腰。
荆羽也坐在荆扬身边,感受空明的夜空。
“少主,莫要烦恼了,这事不怪你。”
荆扬不说话。
“少主?”
“小羽,你知道吗?”
“什么,知道什么?”荆羽被荆扬不搭调的话给弄糊涂了。
“在司空伯伯有这个傻儿子之前,其实他也曾有过一个家庭,可是后来天丸大军破城,他之前的那个家,被天丸人给毁了。”
“那他之前的家人……”
“全部被……”荆扬伸手在脖子间做了个抹杀的手势。
“也就是说,在这之后,司空伯伯又立了一个家,才有了他现在的痴儿司空明弟弟。”
荆扬点头。
荆羽顿觉心中悲怆。
“司空伯伯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我荆扬敬佩他。”
荆羽赞同地点点头。
身后,荆无常默默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