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仓里,一个囚犯倚着墙根坐在一堆枯草之上。
一束阳光透过铁窗,照亮了一方浑浊的空气,铺在了他的身边。
他伸出手,弄得铐住他的铁链哗哗作响,清脆极了。这双手,在暖阳下,满是污垢。然而,也是这双手,曾经掠夺无数不属于他的东西,屠杀了无数无辜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
也正是这一双手,三日之后,要把他送上了断头台。
他披头散发,满脸污垢。他抬头,望着铁窗外那一方小蓝天,还有小鸟掠过。甚至有一只小鸟停在满是围栏的铁窗上,然后又唧唧喳喳地飞走了,是那么自由。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他叹息。
他是雷龙。
断头饭也吃过了,就倚在这昏暗的牢仓里等死。
他曾经要求,要见一见擒住他的那个小将军。一个狱卒听了,冷嘲热讽道:“老实点!你还以为你是山大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吧?”
当时雷龙暴喝一声,粗壮的大手伸出围栏,一下抓住那个狱卒的衣领。
铮!铮!四五柄刀从四五个狱卒的腰间出鞘。
那个被揪住衣领的狱卒更嚣张了,一脸的痞子味儿:“来呀,打我!反正你也嚣张不了几天了,你以为你谁,天王老子?嘁,笑话!”
若是以前,恐怕要出人命。
可这不是以前,于是,雷龙冷静下来了。
那因愤怒而扭曲凝结的面孔,缓缓松开。
拳头,也缓缓松开。
狱卒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衣领,离开了。
正在雷龙沉思时,吱呀一声,牢仓的门开了。雷龙抬头,脸上写满了诧异,他说:“你,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想见一见我吗?”荆羽身着白色的宽袍大袖,提着一个菜笼子。
“狱卒不是不让吗?”
“他们是不让,不过你要打狱卒的这事儿,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所以,我来了。”
荆羽盘坐在了雷龙面前,说:“这稻草倒也柔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见你。”
“无非就是嫌上次那一对决不公平。”
“你说对了!”雷龙说,“我被擒,这早己是定数,我无话可说。可那次与你对阵,我的确是人困马乏。”
“所以,我带来了好酒好肉,让你吃个饱,喝个够。”
荆羽打开菜笼子,拿出了几碟肉。
有五花肉,有鸡肉,还有一瓶好酒女儿红。
还未等荆羽拿出碗筷,禁锢着雷龙双手的铁链顿时哗哗清脆作响,他一手抄过那瓶女儿红,一手抓住一个鸡腿,狼吞虎吞了起来。
“你慢着点儿,我也要吃的!”荆羽哭笑不得。
雷龙塞满了半边嘴,吃得满嘴流油。他含糊不清地说:“香死老子了,还以为……嗝!以为吃了断头饭之后,就没什么吃了,没想到你还送来了!太感谢了!”
“叫你别用手抓!你脏手抓了我吃什么?又不是只有一双筷子!”
荆羽一筷子拍在即将伸向五花肉的脏手,五花肉才免遭厄运。
雷龙这才肯拿起筷子夹肉吃,边吃边说:“太香了,太香了!去阎王爷那儿也不怕他个什么十八层地狱了!”
“三日之后,你就要被问斩市曹了,怕死吗?”荆羽问。
“怕?老子怕他个鸟!二十年后,老子照样是条好汉!”雷龙喊着,嘴里的肉渣都喷了出来。
荆羽冷笑,讽刺道:“也愿你来世不再作恶。”
雷龙顿住了。
他感觉被打脸了。
荆羽说:“快吃吧,吃饱了,我同你比试比试。”
“比试身手吗?”
“这里可不是演武场!扳手劲。”
“不自量力。”雷龙小声嗤笑道。
“我可都听见了!”
“你这种小身板,同我扳腕?还不是不自量力吗?”
“不试试,又如何明白?”
“那就来吧!”雷龙说。
于是,两只手开始了力量上的较量。
雷龙的双眼写满了惊讶,他没想到,荆羽那比自己还纤细的手擘,竟然蕴含了无数的力量,他怎么也压不下荆羽的手腕。即使是压下去了一点,可是,立马又立回来了。
荆羽己经满额汗珠,脖子上,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雷龙要好一点,至少他没有满额汗珠。
终于,见了胜负。
荆羽输了。
两人大口喘气。
“小将军不简单。”雷龙夸赞道,“能经得起同我扳腕的,你是头一人。看起来这般柔弱,真是没想到哇。”
“人不可貌相,没听说吗!”荆羽算是收下了夸奖。
荆羽又说:“你是个好汉。可惜,你并不是个好人,是恶人。”
雷龙不说话。
“恨我吗?”荆羽问。
“谈何而恨?我深知早晚有这一天的。”
“那你为何还做个恶人?”
“恕不奉告。有些事,你以后自会明白的。”
荆羽便真的不再问了,所谓,点到为止。
当好酒好肉都被荡空之后,荆羽收好了盘子、碗筷,都装在了菜笼里。他站起身,提起菜笼,说道:“我该走了。”
当荆羽转身后,雷龙叫住了他:“小将军。”
“何事。”
“能否告知一下你的名字。”
“荆羽。你也可以叫我小羽。”
“小羽兄,我们可否拜一个忘年交?”
荆羽的双眼立刻布满了复杂。好半天,他说:“下辈子吧。”
雷龙失望地笑了,他说:“也罢。”
“我恨强盗。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是惨死在强盗的刀下。”荆羽说。
荆羽的内心在抽搐。
荆羽走前,他说:“愿你来世是个好人。”
这一回,是真心祝福。
雷龙笑了,笑得很瘆人,笑得泪流了出来。他说:“老子不信命!来世?还他娘的有来世吗?”
荆羽不说话,离开了。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荆羽走出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眼极了,他赶紧用手遮住眼睛。
三日之后,雷龙戴着沉重的枷锁,两个狱卒押着他,同样走出这里,阳光同样也是如此刺眼。
这不是我想要的阳光,雷龙想。
他被押在囚车里游街示众,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挤开一条道。在人们的印象中,这种被游街示众之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有人吐唾沫,有人咒骂。
而雷龙疯了,大声喝唱着:“那两个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午时三刻,问斩市曹。
当监斩官扔令箭的时候,当刽子手的大刀猛地劈下去的时候、当鲜血四溅的时候、当雷龙脑袋点地的时候,他转瞬即逝的意识里想着,如果有来世,一定做个好人。
但他也清楚,没有来世。
血腥的一幕,让断头台下的民众们纷纷惊喝,甚至还有吓晕的。
荆羽和荆扬在人群中。
“真不知道你来看这干什么。”荆扬别过脸说。
“送送他。”荆羽说。
“他一个恶人,你那天都送去了好酒好肉了,够意思了,现在又有什么好送的?”
“因为他来世是个好人。”
“可是人真的有来世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
宇文均被单独叫去了书房。
那时日暮黄昏,宇文均才脱去一身沉重的铠甲,要好好睡一觉。这时一个家丁在门外说,老爷要叫他去书房议事。
他想,一定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于是不敢怠慢,当下就去了书房。
而荆无常穿着一身宽袍锦袖,坐在书房里等待着了。
“将军,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宇文均问。
“不急,不急,你且坐下!”荆无常放下手中的兵书说道。
宇文均坐在了荆无常的身边。于是,荆无常就开门见山了。他说:“宇文均,想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我实欣慰。当年你身负重伤,逃出匪窝时,饿昏在我府门前,于是我收留了你,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吧。你今年,是二十二岁吧?”
“正是。”
“二十二岁,也不小了。因此,我给你配了一门好婚事,打算在十日之后举办婚礼。”
宇文均一下子愣了,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将军,这……”
荆无常哈哈大笑,他说:“我保证,人家姑娘一定是个美人胚子!你知道人家多美?反正是,有多少人登门求婚,她都拒了,知道为什么?”
宇文均摇头。
“因为人家己倾情宇文将军你多年了,她说,这辈子,非你不嫁。”
宇文均霍地站了起来:“将军,小将……恕难从命。”
“为什么?”荆无常脸色变了,变得很严肃。
“小将心有所属。”宇文均硬着头皮说。
“可是彩礼钱都给了。你说不答应,让我怎么办?”
宇文均单膝跪下,那一刻,焦急使他的心里话决堤了:“将军,如此大事不先与小将告之,此乃对小将不公呐将军!别人多美我不管,我真正爱慕的,是,是小姐,也就是令妹。”
宇文均此时想封口也来不及了,他不敢直视荆无常,他的脸颊已经是绯红一片。
荆无常思索片刻,说:“人家姑娘在后花园,你去说吧。唉,枉了那姑娘的一片痴情。”
他冲出书房,在长廊中开始奔跑。
他想了很多。
跟人家姑娘说,人家姑娘一定会伤心透的。自己很对不住人家。可是,两情不悦,又谈何和谐幸福?一些事,还是道明为好。
不然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当他冲到阵阵沁香的花园时,他还喘着粗气。
他四处望了望,只有荆玉珠荡着花园里的秋千,她的小猫正追着花丛之中的蝴蝶。
两张脸在夕阳中红了起来,而宇文均那一肚子的话,全都打结在舌头上了。
好半天,宇文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他麻着头皮问:“小姐,那,那个姑娘呢?”
“什么姑娘?只有我一个。”荆玉珠不敢抬头,心中却有了醋酸感。
宇文均心跳得厉害,转身欲逃。可当他想起某件重要的一件事,他突然来了勇气!他转声一连串地道:“小姐,将军给小人配了门婚事,日子都定下了,就在十日之后。”
他说完这些话,心突突跳个不停。
“嗯。”荆玉珠没抬头,淡淡应了一句。
“可我,可我不想娶。”
“为什么呀?”荆玉珠细声问道。
“因为,我喜欢你,我不要其她女孩,我只要你。”说出这番话,也是不经大脑说出来的,他的大脑己是一片灼热感。
荆玉珠抿抿唇,好半天才说:“你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吧。”
宇文均猛然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
瞬间,阳光黯然失色,不再温暖,变得寒冷。
他没勇气再说了。
“小人告退,打扰了。”宇文均忍住了忧伤的浪潮,作了个揖。他转身,欲要消失在这花园,甚至是整个将军府。
“宇文均你给我站住!”荆玉珠突然抬头大喊道。
宇文均顿了顿身子。
“你当真不娶?”
“当真不娶。”
“那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定康。”
荆玉珠柳眉紧锁,厉声道:“傻瓜!难道你没问清楚,那个女孩是谁吗?那个女孩……人家……人家……”
“难道是……”宇文均猛然转头看向荆玉珠,“小姐?”
“哎呀!说出来干嘛!”她双手蒙住了脸,两只脚跺着地面。宇文均笑了,他觉得荆玉珠真如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猫。
宇文均明白了,他笑了,阳光又暖起来了。
“宇文大哥!亲一个呗!”花园周围的房顶上,趴着一个荆扬。
“呀!小扬!”荆玉珠大惊失色。
但荆扬跳下房顶那边的花园外,带着嬉笑声溜了。门外,还响起了荆扬的声音:“祝宇文大哥和小姑百年好合!”
花园里空明宁静,夕阳中还有小猫的喵喵声。
“小姐,我……”宇文均没话找话。
“傻瓜,还叫小姐?”
“那叫……”
“叫我玉珠!真笨。”
“玉珠也喜欢我对吧?”
“尽废话!”
“你为何喜欢我呢?”
“因为你穿上盔甲很帅。”荆玉珠抿了抿唇。“还有来自你身上的那股英气,还有那双眼睛……”
宇文均笑了,他竟然才知道,自己在荆玉珠的心里是不可代替的。
“笨蛋,帮我推秋千!”
“来了!”
黄昏里,花丛中,宇文均推着荆玉珠荡着秋千。他感受着荆玉珠长发间,脖子间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宇文均没想到他这辈子真的能娶上荆玉珠。
仿佛三生三世都在铺垫这一天。
这一刻,时间凝动了。
只属于两个人的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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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婚礼如期举行。
那天的将军府张灯结彩,鞭炮声劈里啪拉地响个不停,官员们,商贾们不断出入将军府,小孩子们捡着地上的鞭炮残渣。
一副热闹喜庆的景象。
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
那天,宇文均和荆玉珠,穿着喜庆的红袍,共同拜堂。两只手紧的牵着,仿佛牵到了各自的半个世界。激动人心的一刻,将永远铭刻在两颗炽热的心。
之后,小孩子们围住新郎官要红包,荆扬居然也在其中。宇文均哭笑不得:“你是小孩吗?也瞎起哄!”
“天经地义嘛姑父!”荆扬笑嘻嘻地说。
宇文均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抓出一大沓红包,朝天空一扔,荆扬同孩子们哄闹着抢红包了。
后来的酒宴上,来宾们纷纷在酒席上畅饮着,宇文均端着酒杯穿梭席间,四处敬酒。
那夜,宇文均喝得走路走要两个家丁扶稳。
他进了洞房,揭开了荆玉珠的红盖头,她那张俏脸通红,如此羞涩。
他把头凑了上去,渐渐贴进荆玉珠的脸。
荆玉珠别过脸,她说:“你酒气真的重啊。”
宇文均说:“那我先去漱口便是。”
然而荆玉珠的纤细的双手一下搂着宇文均的脖子,她说:“今晚你休想离开我半步。”
月光之下,笛声悠扬。
荆羽依然坐在那个庭院的房顶上,他修长的双手托着修长的长笛。月光下,整个人如此修长。
“荆羽,你以后别叫我少主了,多见外。要知道,你也算我爹爹亲儿子了,别人也该叫你公子少爷呢。”荆扬躺在荆羽身边,双手枕着头。
荆羽放下长笛,说:“少主,小羽始终不敢忘记,我是义父捡来养的。”
荆扬苦笑,他很无奈。
“真是拿你没办法。”
荆羽无意间回头,庭院外,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沐浴在皎月之下,裙裾在夜风中微微摇摆。
“阿娇?”荆羽一眼认出了人影,他的心瞬间砰砰乱撞。
“小少爷,我……”阿娇手攥着裙带,语无伦次。她扎着双角鬓,额前有一抹薄薄的刘海,她的眼神满是紧张。
“好吧,机会不多哟。”躺在身边的荆扬闭上眼,轻轻地对荆羽说道,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荆羽想了想,一下子轻轻地飞跃下房顶,与阿娇面对面,彼此之间的心在猛烈跳动。
“阿娇,我,我有话对你说。”荆羽对阿娇说着,咽了咽口水,他几乎要晕厥了。
“小少爷,阿娇也有话要对你说。”阿娇清脆的声音犹如一颗小石子,丢进了一口清澈的小池子里面。
“阿娇,你说。”
“阿娇是来跟小少爷道别的,明日阿娇就要离开府上了。”阿娇说。
一种尖锐直扎着荆羽的心头,在隐隐作痛。他很失落,就像一盆冷水从他的头顶灌到了脚底,但他还是挤出勉强的微笑,他说:“恭喜阿娇,不用再做丫鬟了。”
接着,一阵沉默。
“小少爷,你刚刚说有话要对阿娇讲。”阿娇提醒道。
荆羽挠了挠头,说:“忘了。算了,反正事也不重要。”
阿娇抿唇一笑,说:“忘了就算了吧,小少爷,阿娇先走了。”
荆羽木讷地点了点头。
当阿娇消失在月光之中后,荆羽又飞爬到了房顶上,坐在荆扬身边。荆扬看着失落的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刚刚都听到了,兄弟,莫伤心。”
荆羽不说话,他又拿出长笛,在夜风中吹了起来。笛声变得凄凉忧伤了,甚至有一只小鸟停在荆羽对面的房脊之上听。连鸭笼里的鸭子们,都不嘎嘎吵了,全都睁着眼,如同入定了一般,一只只鸭子都偏着脑袋听。
荆羽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如此清晰,如此温柔。
他吹着吹着,两行清泪滑过了脸颊,如此晶莹。躺在瓦片上的荆扬看见了,他惊讶了,一下子坐起身来。
“呀,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荆羽不哭泣,不哽咽,单纯的只是流泪。
荆扬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泪是从心底流出来的。”然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荆羽的肩膀,又说:“没事,看开一点吧。”
啪!长笛被荆羽折成两截。他立起身,双眼失落,沉沉道:“少主,我先去休息了。”
荆扬苦笑。
那一夜,荆羽失眠,他心乱如麻。睡在一旁边的荆扬,劝说了荆羽大半晚上,可荆羽却如同当年来府上的第一晚,不管荆扬如何百般劝说,他都一言不发。终于还是被睡意征服了的荆扬,边打着哈欠边说:“不管你了,真是拿你没办法,你爱咱想咱想,我睡了,实在困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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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整个剑陵郡淫雨霏霏,被茫茫大雾笼罩着,让人感觉压抑。
就在这个大雾茫茫的早上,阿娇走了,是被她的父亲接走的。
她走时,双眼是红肿的。谁也不知道,她也是裹在被子里,哭了大半个夜晚,因为她知道小少爷昨夜要对她说什么。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女孩子的心是很敏感的,她想,是小少爷不喜欢我吗,他厌弃我是个丫鬟吗?
阿娇撑着花油伞,走出府门,上了父亲已备好的马车。在登上马车前,她回眸眺望府门口。蒙蒙细雨中,府门口有好多丫鬟,甚至是纳兰甄还有荆玉珠也在当中,向她挥手道别。
她高兴,至少,府里的人们都记得她。
可是,当中偏偏少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她的心碎了,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也泯灭了。
小少爷终于还是不在里面。
她抿了抿唇,又流泪了。她想,宁玉娇,你好痴情,小少爷怎么会瞧上一个丫鬟?
阿娇走了,正如那蒙蒙细雨,落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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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扬一下闯进房间里,对荆羽说:“阿娇走了,你怎么不送送她?”
“送了又如何?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荆羽在宣纸上边练着字边说,都没看身后的荆扬一眼。
“她走之前哭了。”荆扬说。
“哦?”荆羽不咸不淡地应口。
“她是为你而哭,因为你不在那儿。她或许只想看你一眼。”
“那又如何?”
“看得出,她真的很在意你。”
荆羽不说话,可握着毛笔的指间收得是更加紧了,毛笔发出快要断裂的呻吟。
“荆羽!有些事你真的不打算跟她道明吗?”
“没用的,又不能在一起。”
“你要知道,你错过了,就一辈子追悔莫及!”
荆羽手中的毛笔顿了顿。
“人没去远,你骑马追还来得及……”
“你闭嘴!我不用你教!”荆羽一声怒吼打断了荆扬的话,他手中的毛笔啪地完全断成两截,笔尖墨汁四溅。
接着,一阵沉默。
荆羽有生以来,对自己的好兄弟大吼大叫。
荆羽转身:“对不起,少主,我……”
“我理解。”荆扬挥手阻断荆羽的话,“我知道你心中矛盾,我不说了,你好生静静心吧。”
然后,他走出了房间,合上门时,说:“就算这辈子不能携手,可你把有些话说了,心里就不会有太多遗憾。否则,遗恨终生。”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去,是因为你战胜不了心中那个羞涩罢了,荆羽。”
一番话是一道有力的千均雷霆,直击荆羽的心。
“少主!”荆羽喊道。
门外的荆扬勾起一边的嘴角,他说:“她往城东门去了,现在追还来得及,不然等人家出了城,雾那么大,到时叫你没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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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细雨滋润在剑陵城的街道上,却没阻挡着街道上的繁华。
无数个张开的花油伞在长街上相擦而过,有绿色,有红色,有蓝色,给这个雾气笼罩的世界添加了不少光彩。
阿娇坐在马车里,黯然神伤。她听着车帘外的细雨蒙蒙,心里宁静极了。
“娇儿,可有心事?”在外赶车的老父问。
“父亲勿忧,小女无事。”
“无事,又为何独自沉默着?休要骗我了,以前你见了为父,唧唧喳喳似只小鸟儿,可现在却是黯然沉色,不言不语,莫非是舍不得那将军府?”
“将军府里没有鄙视,他们都待我如亲人。”
“不止如此吧?娇儿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将军府前那一回眸,为父是看得一清二楚。”老父口气平淡,却让阿娇心里一惊。
“父亲……”她忍不住哽咽了,“他不喜爱我……也罢,毕竟我是个丫鬟……”
老父叹了一口气,一脸沧桑,一脸决然。他说:“娇儿勿泣,这回爹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你以后不再是下人了,爹也要让你当一当小公主。”
阿娇不说话,她的心里复杂极了。她兀自听着车外的细雨声,心里宁静极了。她苦笑,喃喃道:“自己想要的,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阿娇!”雨声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一下子愣住了,睁着惊愕的双眼。
“小少爷……”
那声音又兀自响起:“阿娇,阿娇!是你吗?”
阿娇猛地揭开车帘,便看见荆羽骑着马,与马车并排走着。他已经被小雨浸湿了全身,那双眼犹如雪花般清澈。
他说:“阿娇,我,我有话对你说。”
“父亲!停一下车!”
“吁!”老父勒马停车。
阿娇拿着一把花油伞,跳下马车,撑开伞。
荆羽也下了马。
阿娇把伞递给荆羽,她看着他浑身湿透了,心疼极了,她说:“小少爷,可别淋出病来。”
“阿娇,我,我喜欢你。”
那一刻,世界的雨水变得甘甜。阿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双眼都笑弯了,甜甜的泪水都笑出来了,她说:“傻瓜,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我怕阿娇不喜欢我。”
“怎么会,怎么会呢?”
“阿娇,等过了几年,我娶你。”
阿娇哭出声了,她是太高兴了才哭的。
后来,荆羽目送着阿娇的马车远去,直至消失在蒙蒙细雨中,他仍牵着白马,伫立了好久好久。
时间,过得很快。
那日的天气晴朗,荆扬踱步在街道上,那么地漫不经心。
如今宇文大哥与小姨成婚了,荆羽也对他喜欢多年的阿娇坦白了自己的心,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偏偏自己是个例外。
“姐姐,你看,这块料子不错呢。”一个男孩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入了荆扬的耳,让他感觉到,很熟悉。
荆扬转身,看见一个卖布匹的小摊前,似乎是两姐弟,在挑着布匹。
女孩的余光感觉到了什么,她回头,与荆扬目光碰撞。
女孩嘴角下那粒淡淡的痣,让荆扬心中一颤。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可他们没说话,因为羞涩。
楚无忧脸颊红了,她拉着弟弟楚无风,一定要换个地方。
于是,楚无忧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只留下荆扬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发呆着,患得患失着。
世界的悲欢离合,永远不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