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冥火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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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交换

灰蒙蒙的天,让人看不到太阳的位置,犹如大多数的人生,总是阴霾一片。

何马从床上爬起来时,双眼依旧肿得睁不开,找柳叶一问,才知道藤堂鹤已经离开。

“他去换夫人了,临走前只留下两个泥人,让我等夫人回来交给她。”

“什么泥人?”

虽然知道丈夫看不清,柳叶还是在他面前打开一个盒子:

——盒中有两个中指高的黄土泥人。站最前的是名怀抱幼犬的女子,绿裙坠地,玉首低垂,但面上蒙着手帕,完全遮住五官。在她身后则是奴仆打扮的年青男子,伸出双臂,正紧紧抱着这女人腰部。他的下颚抵在女子肩头,面上一片空白,竟也没有五官,但在其明显加宽的腰带上,却用针尖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

骑着一匹瘦马,带着淡淡的悲哀,藤堂鹤终于赶往项家集。面对简单与困难两个选择,他终于倾向了后者,明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却又毫不畏惧。为了一个善良无辜且值得信任的女人冒险,他认为这是世上最最充足的理由。那个他暗暗观察了许久的倩影,值得他用生命守护!

时间显然还早,一路上看不到行人,到了镇上的落英塔,附近的街道依旧空空荡荡,连只流浪的猫狗都瞧不见。藤堂鹤神情落寞,发了会儿呆,便缓缓坐到塔前的台阶上。

这落英塔是座荒废的四层高的木质八角塔。三年前东厂高手罗贞英,亦是血神的爱徒,在这里追杀神农会成员,结果被接应的火字楼主李深海撞见。随行的陆海空及时出手,终于将其击败,却依然没有改变爱将被化为灰烬的命运,一时伤感,便建了这座木塔以示悼念。在整个破旧的项家集上,这木塔已算是最高最新的建筑。藤堂鹤一动不动,只静静等了片刻,得到消息的訾星辰出现在对面,带着几个手下慢慢靠近。

“不用看了,没有别人。”藤堂鹤努力把脊梁挺得笔直,保持着平静道:“把龙琳放了,我跟你们走。”

訾星辰微微诧异,看了他几眼道:“你受伤了?”

藤堂鹤瞧瞧自己右腕,淡淡道:“被龙传孝刺了个窟窿,不碍事。”

訾星辰一脸深思,道:“他为什么让你自己来?”

“他没有让我来,他只想把我带到襄阳交差,所以我们起了冲突。托你废他武功的福,我赢了。”

訾星辰听得惊愕:“他居然不顾女儿的死活?”

藤堂鹤微微一笑:“没想到吗?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

訾星辰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略一分析,又冲跟在身后的青木堂主打了个手势。那光头青年立刻离开,不一会儿押着被绑住的龙琳大步返回。

龙琳面色苍白,双眼亦有些浮肿。显然这一夜担惊受怕,根本没有合眼,骤见藤堂鹤出现,徨恐的脸上不禁露出丝喜色。藤堂鹤踏上一步:“夫人,你怎么样?”

龙琳瞄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转向别处:“我爹呢,他怎么样,他在哪儿?”

訾星辰接道:“你爹没来,他根本就不管你死活。”

龙琳怒道:“你住口。”

訾星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有你龙家一个人吗?”

龙琳再次巡视,的确没有父亲的影子,忙冲藤堂鹤道:“我爹怎么没来,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藤堂鹤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道:“是,老爷不方便来。”

訾星辰又插言道:“藤堂鹤是自愿换你,没人押着他。”

龙琳这才吃了一惊,再次向四周观察一番,目中有些异样。

藤堂鹤心生怜悯,却又无法当众表达,只得低下头道:“当初不招我进阁,今天就不会有这种事,是我连累了夫人。”转过头道:“给她松绑,放她走。”

龙琳突然一挣,冲到他面前道:“你告诉我,你和神农会什么关系,那故人到底是谁?”

藤堂鹤不知如何回答,一扭头,冷冷盯向訾星辰。后者诡异地笑了笑,转头道:“把她送回去。”

藤堂鹤心头一震,只见龙琳被抬到自己骑来的马上,也不给松绑,只是像货物一样横担着,随后由两名神农会的弟子护送,那牲口便驮着人质慢慢返回。就这样放了?藤堂鹤的呼吸骤然加快。今日一别,以后能否相见都是未知,而回到那种冷漠残缺的家中,又该如何生活?他张了张嘴,猝见龙琳一回头,两道目光直射过来,吓得他又把话缩回去。

龙琳眼神异样,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藤堂鹤,似乎想问些什么,又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者眼神复杂,只能无奈地看着她。是时二人四目相交,均看到了彼此的犹豫,有意吐露心声,偏偏又突破不了所谓的顾忌。距离越来越远,悲哀越来越浓,终是天地岑寂,一语皆无。

直到完全看不见,藤堂鹤压下伤感,这才转向訾星辰道:“那个人是不是叫尚原绫?”

訾星辰却再次岔开话题:“我倒想知道在蛇意堂,你是用什么锯开的铁窗?”

藤堂鹤一脸平静,直视着他道:“我忘了。”

訾星辰点点头:“好,好。”使了个眼色,一名双眼发亮的青年立时上前,仔细在藤堂鹤身上搜了片刻,始终没有发现,最终低头退下。訾星辰微一沉吟,开口道:“备车。”

两辆轻巧坚固的马车立刻来到近前,訾星辰打开第一辆车门,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强迫,只怪我能力不足,但这趟神农会你非去不可。请!”

藤堂鹤瞪着这老奸巨猾的敌人,刹时体验到一种许久没有的挫败感,最后又望了一眼龙琳去向,只得恨恨钻入马车。

“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昨天逃跑的事我暂不追究,但这优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说完锁好车门,訾星辰走到一旁,等候飞云阁的消息。

很快一名绿衣人匆匆赶来,禀报:“藤堂鹤没有撒谎,龙传孝果然受了重伤。另外咱们派去监视的兄弟被他们抓住,好在趁其不备,咱们又把人给救出来。现在飞云阁已化为火海,算是给真金堂报了仇,而里面所有的人都被带走,再算上一会儿被扣下的龙琳,消息被彻底封锁,不会再有追兵了。”

訾星辰点点头:“好,上车。”

待关好车门,一旁的方丹忍不住道:“楼主神机妙算,藤堂鹤果然入瓮。”

訾星辰却毫无喜色,淡淡道:“只是运气好罢了,如果他只顾自己逃命,咱们必定扑空。”

方丹道:“他毕竟出身东厂,一旦发现有危及朝廷的迹象,绝不会置之不理。而且属下刚刚观察,他看龙琳的眼神十分超常,似乎对其有意。”

訾星辰嘿嘿一笑:“这个你倒说对了,他们一定有什么瓜葛,不然只凭忠心,他未必肯来交换。”

方丹道:“他还不知自己暴露了吗?”

訾星辰道:“我为什么要让他弟弟出面,然后又瞒住弟弟编出绫姐的故事?这种从幽冥出来的人,动起脑子肯定会有所察觉,而知道真相后他必定拼死反扑,给咱们添麻烦,所以不转移他的注意不行,但给的理由太明显也不行,最好是模棱两可,让他自己猜,嘿嘿。”

方丹顿时醒悟,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道:“可这个绫姐,属下怎么感觉像是他娘一样?”

訾星辰道:“不是好像,我就是按他母亲的经历编的!”

方丹一怔:“他娘不是早就下落不明?”

訾星辰吁了口气,缓缓道:“这得是成化三年(1467)的事了。我曾在京城郊外遇到一个被锦衣卫追杀的女人。当时看不顺眼,就蒙面把人给救下来。那女人以为自己将死,于是交待了一些身后之事,嘿嘿,原来她就是藤氏兄弟的生母尚原绫,她希望我能把她的死讯告诉藤家,让他们彻底死心。可后来我找到漕帮的初子城把她救活,她又反悔了,逼我无论如何要保密。原本我是想信守承诺,可这次内鬼做乱,与藤堂鹤关系极大,跟他相关的所有事都可能成为线索,我不好再瞒着。”

沉吟片刻,方丹的眼中放出光来:“藤堂鹤的母亲在哪?”

訾星辰把脸一板:“现在还不到公开的时候,等回了总坛你自然知道。嗯,其实要严格算起来,你跟藤堂鹤还沾着亲呢。”

什么?方丹好奇心大盛,不禁叫道:“他娘到底在哪?”

訾星辰道:“现在不能说。”

噫!方丹气得牙根发痒,真想把他胡子给揪下来,两腮鼓了半天,只得强忍做罢,改问道:“咱们费了这么大功夫,值得吗,藤堂鹤真有这么大价值?”

訾星辰微一思索,继续昨天未完的话题道:“四月前会里曾抓到一名行迹可疑的哑巴。你还记得吗?”“记得,那不是个小偷?后来畏罪自杀。”

訾星辰目光一寒:“他可不是自杀,而是被杀。在他死前我们仔细审讯,已经确认了两件事:第一,这哑巴是会中潜伏内奸的下线,负责向襄阳传递消息,第二,这内奸来自东厂的机密组织幽冥,代号都市王,姓宫。我们在外围查了一阵,毫无收获,于是又请来贼圣潜入东厂,期望从内部突破。最终等了一个多月,贼圣终于弄到一份笔记。其中一页记载了藤堂鹤的个人生平,居然同时出现了宫天骄的名字,原来这二人竟是好友,而这都市王,就是宫天骄。”

方丹惊道:“是跟藤堂鹤一起入狱的那个?……您不是说,他被救出狱后逃走了。”

訾星辰道:“这当然是障眼法,被逐出东厂也好,贩卖私盐坐牢也罢,全都是宫天骄为执行某个任务所采取的措施,藤堂鹤并不知情。嘿,若非这个哑巴,咱们也要被蒙在鼓里了。”

方丹心中一动,陆海空肯放过藤堂鹤,只怕跟宫天骄大有关联,忙道:“这两人就没有再联落?”訾星辰目露深思之色,缓缓道:“以陆海空的谨慎,绝不可能让他们再次见面。在他的安排下,藤堂鹤必以为自己救下好友,而宫天骄不再露面,是怕官府追捕,一直在外逃亡。嘿嘿,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疏。他写下了藤堂鹤的生平,及其在东厂时的代号——五官王。这个隐居飞云阁的马夫竟然来自幽冥。时逢内部清查时查到藤堂虎的哥哥,我们仔细一比较,竟然是同一个人,那么事情简单了,只要把藤堂鹤带到会里,那个宫天骄立刻就会现形。”

方丹惊道:“藤堂鹤也是幽冥成员?他,这两人几乎是生死之交,他怎么可能帮我们?”

訾星辰道:“所以我才要大费周章,让项氏兄弟死在他们兄弟手中。如此既是绝了藤堂鹤后路,同时亦是让他做好准备。因为几天之后我会以宫天骄的名义派杀手来行刺,等我们拦下杀手,再把宫天骄的事不经意透露出来,你以为他会如何?”

方丹慎重起来,想了想道:“如果咱们安排得当,恐怕,他只能站咱们这边。”

訾星辰道:“而且我又给了他一个理由,让他以为在本会的母亲不久人世,想见他最后一面。这又是一个敌对因素,两者叠加,他还怎么效忠朝廷呢?”

方丹暗暗佩服,却又有些不忍道:“即便告诉他母亲的下落,经历这些事后,恐怕也难以抵消他的怨气。他毕竟不是朝廷的人了,咱们这么做……。”

訾星辰微微一叹:“凭心而论,此举确是有些卑劣。但那宫天骄数次泄密,已严重动摇了会众自信,若不铲除,恐怕神农会会分崩离析,从此在世上消失。朝廷已经容不下我们,如果神农会再解散,咱们又该何去何从?说不得,这次只能做回恶人了。”顿了顿,陡然高声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