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庆十三年(1808)十一月初六,夜,江苏省淮安府山阳县的知县王伸汉,邀请在当地出差的候补知县李毓昌等人到县衙赴宴。在酒席上,王伸汉殷勤劝酒,李毓昌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结果被灌得酩酊大醉。散席后,李毓昌在长随的搀扶下,回到了投宿的善缘庵。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李毓昌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十一月七日天刚蒙蒙亮,善缘庵突然一片喧哗。有人大叫:“来人啊!出人命了!”善缘庵在山阳城区,这一叫很快就吵醒了庵里的僧人和周边的老百姓。大家聚拢过来一看,李毓昌的三个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在主人借宿的房间里号啕大哭。再一看,李毓昌吊在房梁上,已经气绝身亡了!三个长随似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傻了,痛哭流涕,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几个胆子大的,就簇拥着李祥、顾祥、马连升,去山阳县衙报官。
朝廷命官死在了自己辖区内,可不是小事。接到报案后,山阳知县王伸汉不敢怠慢。他马上带上幕僚、长随和仵作,赶往善缘庵查勘。
死者李毓昌,山东即墨人,37岁,是嘉庆十三年,也就是案发当年的新科进士。明清时期新科进士的出路有很多条,最上等的留在翰林院,其次的分配到中央各部院衙门任职,成绩不太好的就分配到地方各省任职,一般是任命为知县。李毓昌因为成绩一般,被分配到江苏候补知县。
清朝后期,官员队伍臃肿不堪,职位有限,大批的官员分配不到实职,只好候补。很多官员候补了十年、二十年,都没有分配到实职,甚至有的官员终身没有担任过一个实职。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便是天子门生、天之骄子的新科进士,也只能候补,等待合适的机会。
进士分配到地方,名为“即用知县”,意思是一旦有知县的空缺,就优先分配他们去担任。即用知县的候补顺序,排在其他候补群体的前面。在等待分配的过程中,各个省还往往分配进士们到各地出差,办一些差使。要知道,清朝官员没有实职,就没有俸禄,因此候补官员是没有工资的。但是办理差使,可以拿到一定的补贴。所以,候补官员抢着办差。各省优先安排新科进士办事,其实也是一种照顾。
李毓昌到江苏候补没多久,就轮到了第一份差使。当年,苏北地区暴雨连绵,导致黄河决口,江苏淮安一带洪水泛滥成灾,房倒屋塌,老百姓生命和财产损失严重。嘉庆皇帝知道后,专门拨银9.9万两赈济灾民。银子下拨到淮安灾区后,江苏省照例要派遣官员监督、核查银子的使用情况。江苏省一共派遣了11名官员查赈,李毓昌就是其中一名到山阳查赈的官员。到了山阳后,李毓昌多次谢绝应酬,找了清静的善缘庵去居住,马不停蹄地到灾区乡村去实地调查,查看受灾情况、核对人口、检查资金的发放等等。他工作很认真,眼看着就要完成核查工作,返回省里了,想不到在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死在了借宿的房间。
此案的报案人,同时也是李毓昌案的目击者,是他的三个长随。什么是长随呢?明清时期的长随,表面看是官员家的奴仆,但和卖身为奴的家仆不一样,长随是有服务期限、人身自由的。长随和主人的关系,更类似于现代的雇佣关系。
明清时期雇佣长随的,一般都是官宦人家。当时的读书人当官后,发现所读非所用,苦苦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并不能指导实际工作。比如,李毓昌当上官后,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到税赋钱粮如何征收核销,司法刑狱如何审判执行,小到官场如何交际应酬,日常如何穿戴言行,李毓昌都两眼一抹黑。那他怎么办?他必须要雇佣熟悉这些情况的人来协助自己。长随这个职业就应运而生了。
长随未必读过书,受过专门的教育,但是他们知道官员应该如何穿戴、如何言谈举止,知道各个衙门都有哪些老爷,老爷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长随作为一门职业,也口耳相传,把官场的许多门道在职业内部代代相传。所以,新任官员们迫切需要他们协助开展工作。尤其是那些外放地方的官员,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辖区,不得不自带一帮子人监督政令执行、控制辖区官府,也就不得不雇佣几个长随。长随们代表主子,在衙门之间执行公务,在官场上展开应酬。老百姓和衙门的书吏、差役往往尊称长随为“大爷”“二爷”,官员们则往往称呼长随为“朋友”。可见,长随离不开官员,官员也离不开长随。
往往一个读书人考中进士后,长随不请自来,主动上门来应聘,或者是当上官后,长官或者同僚们,向他推荐长随人选。如果找不到合适的长随,新任官员也往往要利用各种关系,物色合适的人选。而那些以长随为职业的人,往往都有个吉利的名字,不是“吉祥”就是“升迁”。
李毓昌在北京的时候,就雇了自己的山东老乡,31岁的聊城人,马连升当自己的长随。到了江苏后,李毓昌又雇了两个长随,都是江苏长洲县人,一个叫李祥,38岁,一个叫顾祥,32岁。他们三个人的名字都很吉利。三人和李毓昌签订合同,约定给李毓昌当多少年的奴仆,每月薪水多少。
这三人,也是李毓昌案的报案人。其中李祥的年纪最大,陈述的案情也最多。根据李祥的说法,他们是九月底跟着李毓昌来山阳查赈,之后一个多月都在乡下核查案情。期间,李毓昌染上风寒,在善缘庵卧床调养。十一月初,李毓昌总说身体不好,心中烦闷。李祥看到主人神情恍惚,坐立不安,就要去请医生,李毓昌不同意。到了十一月初六日的晚上,李祥看到李毓昌言语颠倒,话都说不清楚了,就和马连升一起,劝李毓昌早点休息,自己在旁边伺候着。李毓昌吩咐几个长随都出去,不必伺候。李祥不放心,仍旧在房间里待着,结果李毓昌生气了,把他骂了一顿,赶出了房间。李祥等人没办法,各自回房睡觉了。十一月初七早上,李祥等人早早起来,准备伺候主人起床。推开房门一看,主人已经吊在房梁上死了,他们三个人连忙呼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最后不得不报官。
根据李祥的说法,李毓昌是有病在身,情绪失常,当天夜里赶走了长随,自己悬梁自尽的。顾祥、马连升两位长随,替李祥作证,说主人确实可能因病自寻短见,并无其他原因。三个人都作证说,李毓昌在乡下办完事回城后,精神就出了状况,“总说身体不好,心内慌瞀,神思恍惚,初六日晚言语更觉颠倒”。
验尸的山阳县知县王伸汉,采信了李祥等人的证词,认为李毓昌是悬梁自尽的。得出结论后,王伸汉将案情报告了淮安知府王毂。当时,淮安府驻扎在山阳县,淮安知府和山阳知县同城。接到王伸汉的通报后,淮安知府王毂也不敢怠慢,很快就带上幕僚、随从和仵作、差役等一大帮子人,赶到了善缘庵。经过仵作验尸,现场勘验后,王毂也认为李毓昌是悬梁自尽的。
既然案发当地的府、县两级官员都认定李毓昌是自杀的,同时又有李毓昌的三个长随作证,此案很快就被当作“定案”,进入了正常的司法程序。先是由案发的山阳县拟写呈文,上报李毓昌案和初步结论;淮安府接到报告后,认可了初审结论,再上报给江苏省里。江苏省按察使接到报告后,很快通报了布政使、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省里面的官员听说李毓昌自杀了,感到很惊讶,再看淮安府、山阳县报上来的案卷,也没什么问题,就逐级批准。最后由江苏巡抚汪日章,将此案作为一件“例行公事”,用题本向刑部汇报。嘉庆年间,地方官员上奏的公文有题本、奏折两种形式。奏折汇报军政大事、机密信息和官员的私事,而题本则用来处理例行公事。奏折传递速度快、处理迅速;题本就要层层流转,处理速度很慢。可见,江苏省认为李毓昌之死是一件寻常的公务,并且没有什么疑问,所以就采用了题本的形式上报。
江苏巡抚汪日章上报李毓昌案的题本,保留了下来。本子里对李毓昌自缢场景以及事件全过程的描绘,非常详细,可以算作是此案的第一个版本。题本说:
勘得善缘庵由大门进内,朝南正屋三间,东首朝南客屋三间,已故委员李毓昌在西首房内,面西背东,两脚站立床上,用蓝绸腰带缢于二梁木上。当验梁木上有灰尘滚乱形迹,自梁至床量高六尺九寸,板床离地量高一尺八寸。勘毕,饬令将尸解放平明地面,对众如法相验。据仵作李标喝报,验得已死委员李毓昌问年三十七岁,仰面两眼胞合,口微开,舌出齿二分,咽喉下有缢痕一道,起向两耳根,斜入发际,斜长七寸,深三分,阔五分,青红色,两手微握,两手心、十指、十指肚、十指甲缝,俱有坠青色……委系生前自缢身死。
只要刑部认可江苏省的这个报告,此事基本上就成定局了。李毓昌案就要按照这个版本,写入历史了。这个故事的另外一条线索,是李毓昌家人的反应。对于李毓昌的“暴毙”,李家人怎么看呢?
李毓昌出生在山东农村,父母、兄弟都是农民,似乎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本乡本土。他们见识非常有限,也没什么想法。李毓昌能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读书赶考,考中了进士,相当不容易,也是全家的骄傲。李毓昌暴毙的消息传回山东即墨老家后,家里人哭成一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李毓昌生前,从家庭几乎没有得到政治帮助;他死后,想让家里人替他出头,获得什么政治帮助,也是不可能的。
李毓昌有一个族叔,叫作李泰清。李泰清是一名武秀才。古代的科举考试,既有文举,也有武举。我们关注文举比较多,对武举了解较少。武举虽然一直不受重视,但和文举相对应,也有武秀才、武举人、武进士等功名。李泰清就是一名武秀才,算是李家除了李毓昌之外,唯一一个见过一点世面,能够出来做点事情的人物。
李毓昌案案发的时候,李泰清刚好从山东出发,前往江苏探望侄儿。现在,李泰清就代表李家,到山阳县给侄儿料理后事了。
山阳知县王伸汉,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李泰清,把李泰清安顿得很周到,帮着忙前忙后。李泰清对王伸汉的帮忙,很感激。事先,王伸汉已经整理好了李毓昌的遗体,李泰清又收拾了侄子的行李遗物,准备扶柩返乡。李毓昌死后,三个长随和李毓昌的雇佣关系,自然终结。马连升因为是山东人,愿意扶着旧主人的棺木一同返回老家。另外两个长随,李祥、顾祥,帮忙料理完后事,计划到苏南去另寻生路。王伸汉就给李祥、顾祥写了推荐信,推荐到苏南的两位朋友处当差。
离开山阳之前,李泰清代表李毓昌的亲属,亲笔写下具结:“生侄毓昌在淮因病自缢身死,已蒙验明,并无别故。今生情愿率仆马连升等将侄棺柩,搬回原籍埋葬。”王伸汉前来送行,拿出150两银子送给李泰清。这在当时,是相当厚重的一份礼了。李泰清一开始不敢收,因为王伸汉盛情难却,最后收了下来。临行前,王伸汉还嘱托李泰清:“死者入土为安,应早日安葬,以慰逝魂。”李泰清感动之余,把侄子的遗体,一路护送回山东老家,入土为安。马连升也告辞而去,自谋生计去了。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几天。突然有一天,李泰清在整理李毓昌留下来的书籍的时候,在某本图书中,飘落下来半张纸的草稿。李泰清捡起来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半张纸上写着:“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恐负天子。”李泰清脑袋嗡的一下就炸开了,他敏感地意识到,侄子的死,大有蹊跷!
同时,李毓昌的死,最悲伤的就是他的遗孀林氏。林夫人和李毓昌的感情很好,之前默默支持丈夫读书赶考,并且一直没有生育。安葬丈夫后,林氏总是做噩梦。在梦里,李毓昌好几回来找林夫人,说自己死得冤枉。惊醒之后,林氏开始对丈夫的死半信半疑。一天,她整理丈夫留下来的衣物,在一件长衫的衣襟上发现了一处深色的污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就把长衫拿去清洗。那块污渍在水里洗掉了,但是洗衣服的水变成了赤红色。凑上去闻闻,有一股血腥味。至此,林氏认定丈夫的死,必有问题!
二
之前,李泰清去山阳县为李毓昌料理后事的时候,李毓昌的遗体已经由山阳知县王伸汉装殓了。李泰清只是草草看了一下侄子的面孔,发现遗体脸色惨白。李泰清心中悲伤,就没有再细看。如今,李家人觉得李毓昌的死有问题,大家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办。征得李毓昌遗孀林夫人的同意后,大家决定:开棺验尸。
李家把李毓昌的棺木打开,发现尸体尚未腐烂,面色铁青。他们用银针刺进去,拔出来一看,针变黑了。显然,李毓昌生前中过剧毒,并不是简单的悬梁自尽。于是,李家决定要为李毓昌申冤!
李家人一合计,都觉得李毓昌的死,和他正在调查的赈灾问题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和江苏的官员有莫大的关系。所以,他们决定不能按照传统的申冤程序,一级一级地向官府告状。那样的话,他们会受到巨大的官场阻力。最后,李家决定,推举李泰清为代表,直接到北京去告御状!
清朝的司法申诉程序,是允许当事人越级告状的,如直接到北京去告状。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京控”,说的就是当事人对地方官府的司法公正失去了信任,到北京来告状的情况。都察院和五城兵马司,都可以接受京控案件。
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初,在李毓昌案案发半年后,李泰清到达北京。考虑到李毓昌的官员身份,李泰清选择到都察院投递了诉状。都察院负责政府机构内部的监察工作,是清朝官府自我纠错的负责部门。现任官员,暴毙身亡,而且有证据显示生前身中剧毒。这件事,都察院的确得管。
都察院接到诉状后,意识到事情很严重。几位负责人商量后,不敢轻易决定下一步的举措,直接把案子递交给嘉庆皇帝。嘉庆十四年五月十二日,都察院将此事如实具奏。
当时在位的嘉庆皇帝,是一个想有一番作为的皇帝。无奈,他继承的江山,已经走上了下坡路。效率低下、财政窘迫、吏治腐败,嘉庆皇帝一心要找出原因何在,然后寻找补救的方法。他思考的结论是,朝廷法制健全、制度完善。康雍乾盛世,就是在这套体制上取得的。现在之所以问题频发,是因为官员们丧失了清正廉洁的作风、缺乏实干进取的斗志,以权谋私,贪污腐化,根子出在官员的思想上。所以,嘉庆皇帝要掀起一场“反腐败运动”。他决定“抓典型”,即树立几个正面典型,惩治一批腐败官员。恰好在这个时候,都察院把李毓昌案呈递了上去。嘉庆皇帝御览后,气愤之余,决定把此案树立为自己反腐败运动的一面新旗帜!
这就意味着,李毓昌案不想成为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都难了。
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底,嘉庆皇帝颁发圣旨,指出李毓昌案事关朝廷职官之死,“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他指出了三大疑点。第一是自己至今没有看到江苏候补知县李毓昌自缢身亡的官方报告。可见江苏当地官府对一个现任官员的死,漫不经心。人命关天,官府的这种态度,不是丧尽天良,就是有难言之隐。第二个疑点是,如果李毓昌有自杀之心,为什么当天夜里还要参加酒宴?这在情理上说不通。第三个疑点是,李毓昌死后,山阳知县竟然赠送给迎丧的亲属150两白银,远远超过了正常人际往来的数额,令人生疑。同时,当地官府妥善安排李毓昌的两个长随,分别推荐给江苏省内的实职官员。如此厚待暴毙同僚的奴仆,也令人生疑。
嘉庆皇帝很有生活阅历,对基层情况有相当的了解。他直接指出李毓昌的死和山阳县的赈灾实情有莫大的联系。他说:“此案或系李毓昌奉差查赈,认真稽核,查有弊端,该山阳县畏其揭报,致死灭口,亦未可定。”
对于此案下一步行动,嘉庆皇帝做出了明确指示。第一,命令山东巡抚吉纶速将李毓昌的尸棺运到省城济南,委派明白干练的官员详细检验,据实回奏。第二,命令两江总督铁保,速将李毓昌的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传集到案,认真审讯。如果发现有问题,将山阳知县、淮安知府一并解任严参,将人犯押解到济南,归案审理。在圣旨末尾,嘉庆皇帝警告相关官员,如果不秉公办理此案,自己“决不轻恕”。
有了嘉庆皇帝的高度重视和明确指示,李毓昌案的进展非常迅速,处理起来也相对顺利。皇帝发话后,山东、江苏两省迅速行动起来。不过,一桩案子,只有得到最高层的高度重视和明确指示,才能迅速推进,快速处理。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难道,李毓昌案没有得到嘉庆皇帝的过分关注,就不能公正处理了?这不能不说是该案一个悲哀的地方。
话说回来,嘉庆皇帝下令核查李毓昌案后,江苏省的压力是最大的。李毓昌案发生在江苏,而且江苏各级官府已经进行了审理,得出了自缢身亡的结论上报朝廷了。如果核查发现,李毓昌不是自缢身亡,那么相关的官员都会受到严厉处分。所以,江苏省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当时江苏省最高长官是两江总督铁保。铁保,出身满洲正黄旗官宦世家,20岁就考中了进士,之后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历任副都统、侍郎、山东巡抚、漕运总督。年轻的时候,铁保对工作很认真、很负责。李毓昌案发生的时候,铁保已经57岁了。对于他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成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静地等待退休,颐养天年。所以,他不像原来那样认真负责了。同时,铁保是清朝著名的书法家,他把主要时间和精力放到了读书练字上,在工作方面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最近几年来,两江地区频繁出现了工作失误,铁保多次受到嘉庆皇帝的批评,但他做了几次检讨后,依然我行我素,不思进取。
对于李毓昌案,铁保其实并不陌生。因为李毓昌是他的门生。十三年前,铁保是山东乡试的主考官,而李毓昌就是当年他录取的举人。李毓昌到江苏候补知县,也专门持门生之礼,拜会了铁保。几个月后,铁保就听说李毓昌上吊自杀了。他感到很奇怪,但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调查。但现在接到嘉庆皇帝的圣旨,铁保也不敢怠慢,立刻亲自赶往淮安,提审相关人员:山阳知县王伸汉、跟差胡太、验尸仵作李标、善缘庵僧人源福。这四个人都坚持说当天看到李毓昌确实是自缢身亡,并没有服毒情形。铁保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觉得自己实地调查了,又亲自审讯了,也算是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严查任务,所以就打道回府了。
其实,对于李毓昌案的关键证人,那三个长随,铁保只是问了一句“三人现在何处”。旁人回答,三人已经自谋生路去了,难以寻找。于是铁保就懒得去找了,把三个关键证人置之不理。
铁保没有仔细、深入地复查李毓昌案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嫌疑的山阳知县王伸汉、淮安知府王毂都是自己举荐的官员。铁保在主观上,不愿意他们两个人涉案。
清朝的淮安府、山阳县,是苏北的重镇,是京杭大运河和淮河的交汇处,又是漕运总督衙门、河道总督衙门的驻扎地,地位非常重要。淮安知府和山阳知县属于“要缺”,任命程序需要两江总督从江苏现任官员中举荐品行兼优、经验丰富、成绩出众的人担任。
现任淮安知府王毂,安徽黟县人,贡生出身,宦海沉浮多年,嘉庆十三年(1808)刚刚被铁保举荐担任淮安知府。山阳知县王伸汉,陕西渭南人,当时已经53岁了。王伸汉是捐纳出身,也就是花钱买的官,一开始只捐了个从九品,后来捐升知县。嘉庆十三年五月,山阳知县出缺,两江总督铁保奏请以王伸汉署理知县,十月间正式奏报将他实授。铁保在奏折中对王伸汉的评价是:“心地明白,办事认真,自委署山阳,办理漕粮一切事务均无贻误。今以之调补,实属人地相宜。”你说,铁保在主观上,怎么能够接受自己半年多前刚刚大大夸奖、举荐的人才,涉嫌毒杀朝廷命官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就在铁保方面潦潦草草地复查的时候,同时展开调查的山东省,取得了实实在在的进展。
李毓昌的棺木很快运到了济南。山东巡抚吉纶,会同山东布政使、按察使,带领济南知府、历城知县亲临现场检验尸体。但是,此时距离李毓昌死亡已经有八个月之久,尸体已经腐坏,从表面已经无法看出是毒杀还是上吊自杀。于是,吉纶等人决定作“蒸骨”检验。
不过,据《清稗类钞》的记载,当时李毓昌的尸体虽然开始腐烂,但仵作用水银洗刷之后,还是能看到身上大片的青黑痕迹,显然是中毒的证据。但是,圣旨下达后,江苏省的相关官员早已经开始四处活动。王伸汉派人携带银子,到济南来活动,买通相关官员和书吏、仵作,希望他们帮忙掩饰。一部分官吏,因为人情,也因为银子的缘故,答应为王伸汉掩饰。得到贿赂的官员就借口尸身腐烂、证据不明显,要求进一步蒸骨检验。他们想用这个办法来刁难李毓昌的家人。为什么说,蒸骨是刁难呢?
古代没有现代法医技术,对于疑难命案,常常使用蒸骨法。蒸骨法是这样做的:先挖一个地窖,堆放柴火,把四壁烧得通红。再把尸骨洗净,一般要剔除肌肉,抬进地窖里,除去里面的炭火,播洒酒、酸,让尸骨在热气中存放一个时辰以上。这其实是一个化学作用的过程。接着,把尸骨抬到阳光下,验尸官迎着太阳撑开一把红油伞,检验尸骨。古代人发现,红油伞能够过滤部分阳光,让经过了化学作用的尸骨呈现出深层次伤痕、中毒等特征。但是,中国人认为“死者为大”,很难接受对亲属的遗体进行这样的处理。
然而,为了查寻真相,李毓昌的亲人含泪同意了蒸骨检验。六月十二日,验尸开始。蒸骨以后,仵作迟迟不来报告结论。在场的按察使朱锡爵,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原来,王伸汉已经“遍贿上下”,蒸骨验尸的现场就有拿了银子、装聋作哑的官吏。尽管现场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毓昌的部分遗骨发黑,但仵作就是迟迟不报告。其他的官员也装聋作哑,不作表态。
朱锡爵还比较有正义感。他看到场面僵持在那里,装作生气的样子,高声大叫:“来人哪,取大木杖来!如此圣旨交办的大案,如果有人不据实呈报,给我立毙杖下!”
仵作被朱锡爵的架势给吓坏了,惊慌报告说:“尸体两锁子骨、肋骨全黑,余骨未全变色,是中毒后又以人力致死。”也就是说,李毓昌生前中毒,但真正致死的是其他外力。仵作这么一报告后,其他有心为王伸汉作掩饰的官员,也没有办法了。最终,山东省以李毓昌中毒后被外力杀死的结论,上奏嘉庆皇帝。
嘉庆皇帝把山东开棺验尸的结果转发给了铁保,同时下令缉捕相关涉案人员。六月底,圣旨到达江苏,命令铁保和江苏巡抚汪日章将淮安知府、山阳知县等人解职,连同所有人犯押往北京,由刑部审讯。看来,嘉庆皇帝对江苏本地官员并不信任,不相信他们能复查清楚李毓昌案,要直接接手了。
铁保没有办法,只好拘拿淮安知府王毂,山阳知县王伸汉及其长随包祥、张祥、余升,王家的厨子钱升,同时抓捕李毓昌的三个长随。李祥、顾祥因为人在苏南,很快被拘传到案;马连升不知去向,没有抓到。铁保把他们押往北京之前,对他们逐一亲自讯问。在讯问中,李祥等人解释说,李毓昌衣服上的血迹,是上吊时口中出血造成的;对于李毓昌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李祥等人提出李毓昌在核查灾情的时候,受山阳县西陈庄一位姓陈的监生邀请,曾到陈家吃酒。在酒席上,陈监生索取赈票数十张。赈票就是受灾证明,有了它就能够领取朝廷的救济。事后,李毓昌非常懊悔,坐立不安。铁保马上下令查办这个姓陈的监生,很快查明此人名叫陈懋。陈懋承认,经过自己再三邀请,李毓昌曾来家中喝酒。自己虚报了12户名目,请求李毓昌帮忙,但是李毓昌并没有答应。
铁保把相关人等,全部押解往北京。同时,他给嘉庆皇帝上了一道奏折,陈述了自己调查的情况,认为李毓昌自杀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在奏折中专门提到了李毓昌去陈家吃酒的事情,似乎想说明李毓昌的死,或许另有隐情。总之,铁保内心还是希望李毓昌案能够按照自缢身亡来结案,不要多生枝节。
李毓昌案发展到这一步,还有可能按照铁保的想法,以自缢身亡结案吗?
三
巧合的是,马连升当时正在北京跟随一位官员做长随。他得知此案已经通天,不得不到刑部自首。恰恰就是这个马连升,在刑部办案人员的讯问之下,第一个如实招供了案发当天的真相。接着,李毓昌生前的长随李祥、王伸汉的长随包祥等人,也在严刑拷打之下,对当天的真相供认不讳。根据这几个下人从不同角度陈述的事实,我们可以还原李毓昌案的真相了。
李毓昌生前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后一份工作是:查赈。在很多官员看来,查赈就是例行公事。它原本是想让官员互相监督,结果却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找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写一份一团和气的核查报告,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负责赈灾的官员,银子有了,功劳也有了;负责查赈的官员,补贴有了,还能拿地方官员的一份贿赂。总之,没有人把它当作一回事。
但是,李毓昌初出茅庐,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饱读诗书,充满理想主义。他对于分配给自己的这份工作,非常认真。他们几个查赈官员到达淮安府山阳县后,王伸汉安排他们入住官衙,盛宴相待。李毓昌嫌官衙里繁文缛节太多,工作起来不太方便,就自己找了善缘庵,搬进去埋头开始工作。李毓昌干劲十足,说干就干,他挽起裤腿,亲自跑到四乡八村后,一处处地询问受灾情况,一家家地询问户口,核查救灾银的发放情况。他每到一个村庄,都亲自制作户口资料,注明老幼人数,勘验受灾程度,重点检查有没有漏赈和冒领的现象。期间,王伸汉多次邀请他赴宴、赠送礼物,李毓昌都却而不受。很快,李毓昌就查明王伸汉大发灾难财,以救灾为名,虚报灾情、编造户口、贪污救灾银。从李毓昌掌握的不完全的数据来看,王伸汉贪污的银子就数以万计。
李毓昌非常气愤。这简直就是从灾民口中夺食啊!他把相关的数据、情况都如实记录下来,准备上报省里。
看着自己的主人没日没夜地工作,跟随李毓昌的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坐不住了。他们倒不是担心李毓昌工作强度太大、太劳累了,而是担心李毓昌这么做会招惹祸害,进而连累他们这些奴仆的收益和前途。为什么这么说呢?
长随们心甘情愿给官员们做下人、当奴仆,看中的不是合同里约定的每月那几两银子。他们甘愿为奴,看重的是投靠官员,分享官员的权力带来的额外收益。套用现在的话来说,长随们是靠灰色收入,即“陋规”生活的。比如,长随替主人去征收赋税,本来征收一两银子的,他征收二两,自己贪一两;长随替主人处理司法刑狱的,可以吃完原告吃被告,向案件双方都敲诈勒索。就连替主人看门的长随,也被人称为“门子大爷”,谁要见官员本人,都要给他塞红包。这些额外的收益相当可观,远远高于长随们在合同里约定的收入。一些州县衙门里的长随,每年能落好几千两银子。这些情况,官员们都看在眼里,也都默许长随们这么做。
从根本利益上来看,长随和官员主子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只有主人步步高升,官越当越大,长随们能够依靠的权力就越大,能获得的实际收益也就越高。所以,长随们都为主人的前途着想,巴望着主人能够平步青云。
李毓昌的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人,跟随李毓昌,也是希望主人能够步步高升,自己跟着主人越来越有出息。所以,当李毓昌候补没几个月,就得到了查赈的机会,李祥三人非常高兴,以为自己可以跟着主子去淮安府吃拿卡要。想不到,李毓昌公事公办,天天带着他们下乡核查户口、调查真相,不仅累,而且没有任何油水。李祥他们虽然没有表现出不满来,但暗地里早就嘀咕开了。
后来,李祥又看到李毓昌把调查的情况,写成材料,准备上报江苏省。他心想:“坏了!”李祥知道李毓昌这么做,会得罪一大批官员,遇到巨大的阻力。李毓昌在江苏省并没有根基,揭发救灾真相,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李祥觉得主人犯不着赌上自己的前途,揭发一件事不关己的问题。所以,他多次暗示李毓昌,此举不智。但是李毓昌没有领会李祥的暗示,依然我行我素,一心要揭发山阳冒赈事件。
李祥在李毓昌那儿没有做通工作,转而想起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之前,我们说过长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行业,许多规矩口耳相传,许多消息互通有无。长随们免不了认识很多同行朋友,形成了长随的圈子。李祥就有一个圈中朋友,叫作包祥,当时正在给山阳知县王伸汉当长随。李祥就去找包祥商量怎么办。
两个长随一商量,商量出了事情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李祥的本意,是希望包祥给出个主意,更深层次的意思,是希望包祥能和主人王伸汉打个招呼,让王伸汉在李毓昌揭发之前,尽量把这件事情给压下来。但是,包祥知道后,意识到事情非常严重,如果不及时阻止李毓昌揭发真相,自己的主人王伸汉就可能罢官入狱,自己的利益也会大大受损。于是,包祥匆匆告别李祥,赶紧向王伸汉汇报。主仆二人一致认为,要及时向李毓昌“做工作”,想尽一切办法不能让他揭发。
王伸汉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贿赂李毓昌。他通过包祥,先拉拢了李毓昌的三个长随。他向李祥等三个人,许以重赏,要他们向李毓昌转达,希望能用银子交换调查材料。王伸汉放出话来,他愿意把贪污的救灾银子和李毓昌“五五分成”。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个人非常配合,就替王伸汉去做主人李毓昌的思想工作。李毓昌听了三个长随转达的意思,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李祥等人说:“本年,我在参加殿试的时候,皇上给我们出的考试题目是《德本钱末》。我怎么能辜负皇上,做出贪污纳贿的事情呢?”他断然拒绝和王伸汉同流合污。李祥三个人碰了一鼻子灰。
一计不成,王伸汉又想出一个办法:谋取李毓昌的调查材料。他又通过包祥,买通李祥他们,让他们去谋窃李毓查的调查名册。想不到,李毓昌把辛苦得来的调查材料随身携带,即便是睡觉,也带在身边。李祥等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这第二个方法也行不通。
王伸汉无计可施了,只好去找淮安知府王毂商量,请求王毂代为疏通,向李毓昌求情。这个王毂,其实也不干净。救灾的银子虽然是王伸汉贪污的,但是王伸汉拿出了很大一部分赃银,上下打点。其中王毂就拿了王伸汉2000两银子。所以,在阻止李毓昌揭发真相这件事情上,王毂和王伸汉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很愿意帮王伸汉这个忙,邀请李毓昌到知府衙门来。但是,李毓昌在调查中,隐隐约约发现了王毂和王伸汉贪污有莫大的关系。他知道王毂在这个时候找自己,肯定是替王伸汉求情。所以,李毓昌婉拒了王毂的邀请。
就这样,王伸汉能够想到的办法,全部行不通了,他更加害怕了。他害怕李毓昌随时可能把揭发材料上报上去,自己就要锒铛下狱了。他不仅害怕,简直是恨透了李毓昌。既然李毓昌一心一意要自己的命,王伸汉决定也不给李毓昌好看,杀机涌上了王伸汉的心头。他和包祥,主仆二人凑在一起商量后,一条毒计形成了。
包祥给了李祥、顾祥、马连升三个人一大笔银子,和他们密谋毒杀李毓昌。嘉庆十三年(1808)十一月初六,也就是案发的当天夜里,王伸汉出面宴请前来查赈的所有官员。李毓昌赴宴后,被王伸汉灌醉。
回到住处后,到了深夜,李毓昌感觉嘴里又苦又渴,非常难受,就醒了过来。他喊了一声:“来人啊,拿醒酒汤来!”很快,李祥就端着一碗汤,进了房间,扶着李毓昌,伺候他喝下去。喝完汤,李毓昌又迷迷糊糊睡了起来。没一会儿,李毓昌的肚子翻江倒海一般,剧烈疼痛起来,痛得他根本睡不着了,痛得他在床上左右翻滚,大声呼叫。
在剧烈疼痛、意识模糊之间,李毓昌看到李祥等长随闻声而来,都跑到床前来围观,你看我,我看你,什么都不做。突然,跟过来看情况的包祥,从李祥的身后跳出来,用双手从脖子后面掐住了李毓昌的脖子。这时,李毓昌用尽力气,瞪目斥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一旁的李祥非但没有制止,还冷笑着说:“仆等不能事君矣。”李毓昌知道大事不好,可惜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李祥唯恐李毓昌不死,和包祥一道,一人抱住李毓昌一条胳膊,而马连升解下自己的腰带,把李毓昌吊在房梁上。杀死李毓昌后,几个人又伪造了上吊自杀的现场。
初七一大早,李祥、顾祥和马连升,跑到山阳县衙报案,声称主人李毓昌在夜间自缢身亡了。接到报案后,王伸汉赶往善缘庵查勘。他到了案发现场,赶紧命令随从先搜索李毓昌的文稿,把搜出来的纸稿都一把火销毁了。然后,王伸汉再草草看了现场,就下结论说:“可怜啊,李大人自缢身亡了。”说完,他又下令一行人把卧室清理干净,然后派人将案情报知了淮安知府王毂。
淮安知府王毂很快也带人赶到了案发现场。淮安府的仵作李标看到李毓昌面色青紫、口鼻出血,很明显是中毒的症状。李标就如实报道:“尸口有血。”想不到,王毂听到后,勃然大怒,下令:“来呀,把李标推出去,杖责二十!”差役们把李标推到外面,噼里啪啦打了二十大板,再把他架了回来。王毂对他大声喝道:“你再给我好好查验!”这一回,李标学乖了,在“尸格”上填写李毓昌上吊自杀。
综上所述,李毓昌案可以简化为,李祥等人本来想用加入砒霜的醒酒汤毒杀李毓昌。想不到毒性发作得太快,李毓昌大声呼喊。在场的包祥临时起意,就和李祥、马连升一起,把李毓昌掐晕后,吊死在了房梁上,并伪造了上吊自尽的假象。之后,在王伸汉、王毂两级官员的配合下,李毓昌之死被当作“自缢身亡”逐级上报。
李毓昌案其实有两层,第一层是王伸汉贪污救灾款,第二层是王伸汉指使他人杀害李毓昌。不论哪一层,王伸汉都是罪魁祸首。他的罪过最大,被押解到刑部大牢后,态度也最蛮横。王伸汉一开始拒不认罪。经过刑部连日熬讯,还是拒不交代。也许,王伸汉还在幻想,只要自己不认罪、不招供,就不能判处他死刑。但是,刑部对付他这样的人,自有一套办法。审讯官员就实行“车轮战”,轮番审讯王伸汉,不让他休息,让他一直跪着接受审讯。王伸汉毕竟五十多岁了,怎么可能熬得住?有一天,王伸汉跪了好多天,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就向审讯官员讨水喝。审讯官员命差役递给他一杯茶。不知道为什么,王伸汉接过茶杯后,并不喝。他看着杯子里的茶水,看了很长时间都不喝。也许,他想到了当日自己授意在水中下砒霜,毒杀李毓昌的情形。从此以后,王伸汉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如实招供了自己贪污、行贿和杀人的罪行。
淮安知府王毂倒没有像王伸汉那样拒不招供。他宦海沉浮多年,知道此案已经通天,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他决心自杀。之前,王毂随身携带了一面玻璃小镜子进入大牢。在刑部审讯的间隙,他把镜子砸碎后,用碎片划伤腹部,腹部流血不止,但没有生命危险。王毂又划破了颈部的血脉,一心求死。好在狱卒及时发现,把他救治了过来。此后,王毂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贪污、受贿,帮助王伸汉遮盖杀人真相的罪行交代得清清楚楚。
李毓昌案至此大白于天下。嘉庆皇帝接到刑部报告后,第一感觉是:“江南竟有此奇案,可见吏治败坏已极。”接着,嘉庆皇帝痛骂江苏各级官员:“督抚大员,毫无觉察。朕知人不明,误用汝辈,诚朕之咎,不知汝等尚有何颜上事天子,下对万民?地方偶遇偏灾……不肖州县多有捏开侵冒,私肥己橐。其查赈委员贪图分润者,即与之通同作弊,是直向垂毙之饥民,夺其口食,已属毫无人心。不意山阳县查办赈务,因委员秉持公正,不肯扶同,畏其禀揭,竟至谋命灭口,实为从来未有之事!”
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反腐问责运动,即将在江苏省展开。
四
嘉庆皇帝决心把此案当作自己反腐败运动的典型。他首先颁发圣旨,命令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自行议罪,就是自己给自己定罪。同时,命令摘去汪日章的顶戴。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追责、大查办,即将在江苏省展开。
恰巧在这个时候,两江总督铁保自投罗网。铁保原来和李毓昌案关系不大,却因为没有认清局势,成为了遭到严厉惩处的第一人。
当时,涉案人犯已经在北京认罪了。铁保并不清楚刑部审讯的进度,还糊里糊涂地上奏说:“此事尚毫无端倪,容再加体访具奏。”他还提出了几个疑问,表达了自己对李毓昌案的怀疑。首先,铁保指出李毓昌的遗孀林氏说丈夫给自己托梦,认为这是铺叙鬼神之词,把它作为破案的来历,铁保觉得很不严肃。其次,铁保在江苏也展开了所谓的调查,但是他把调查的重点放在李毓昌当天夜里在王伸汉那里赴宴,认为王伸汉家的厨师有重大嫌疑。
铁保是两朝元老,封疆大吏,资历很深。他本来与李毓昌案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需要对李毓昌的死承担领导责任。但是他的奏折,明显袒护江苏当地官员,而且对案件的侦破不着边际、抓不住重点,这暴露出他平时工作漫不经心,作风懒散。铁保在不恰当的时候递上了一份不恰当的奏折,激怒了嘉庆皇帝。嘉庆已经觉得李毓昌案折射出江南吏治败坏至极,现在看到铁保的奏折,第一感觉是:“有这样的糊涂总督,难怪江南腐败成风!”
于是,嘉庆决定拿铁保开刀,杀一儆百。嘉庆颁布了一道圣旨,毫不客气地批评铁保“糊涂至极”:“自补放该职以来,不能详慎精勤而怠情玩忽,办河工则河工日见颓坏,讲吏治则吏治日见废弛,且听任所属之职员藐视法纪,贪戾残忍,己却醉生梦死,实不胜封疆重任,着令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铁保就这么不光彩地退出了政治舞台。
铁保的命运,决定了李毓昌案不会草率结案。嘉庆皇帝紧接着就处置了江苏省的其他官员。嘉庆斥责江苏巡抚汪日章:“身为巡抚,所属有此等巨案却全无察觉,如同聋聩,尚不至如铁保之固执谬见,但已属年老无能,着令革职回籍。”
江宁布政使杨頀负责救灾办赈,不但查不出王伸汉冒领赈银,就连查赈官员被害也浑然不觉,罪责比巡抚他们要重得多,“本应革职,但姑念其平日尚属实心,着令降留河工效力”。杨頀受到了革职、降级的处分,被发配到河工系统戴罪立功。
江宁按察使胡克家对现任官员暴毙的重案,没有详细复核查验就草草结案,实属渎职,“着令革职,留河工效力以观后效”。
此案最终查明王伸汉侵吞了赈银2.3万两。王伸汉拿出其中的1万两银子来上下打点。嘉庆下令查抄王伸汉的家产。他的家产不足贪污数额部分,均由铁保、汪日章、杨頀、胡克家四人“摊赔”。清朝官员对自己造成的财政亏空,要自己拿钱补上缺口,这叫作赔补。对于没有办法确认财政缺口的,由相关官员分摊赔补,这叫作摊赔。
下一个被查办的官员是淮扬道道台叶观潮。叶观潮对山阳县虚报户口、侵吞赈银、杀人灭口之事前前后后都一无所知,对辖区内的重大失察事件难辞其咎。也许是因为清朝的道是一个比较虚的行政区划,嘉庆皇帝对叶观潮的处分并不太严厉,只是给予革职留任的处分。
淮安知府王毂对李毓昌案参与很深。之前,他收受王伸汉的贿赂;王伸汉杀害李毓昌后,他又收受王伸汉贿银2000两,对王伸汉的一系列罪行不管不问,情节严重。刑部一开始是依照“盗仓库钱粮一千两以上”的律例,拟判王毂“斩监候”,也就是斩首、缓期执行。嘉庆接到判决后,非常不满。清朝死缓判决需要经过秋审环节。在秋审的时候再决定是归入“情实”立即执行呢,还是继续归入其他情况,不是释放就是继续羁押。总之,死缓判决大多数都死不了。嘉庆皇帝对王毂的判决批复道:“何必稽延时日,着改为‘绞立决’,即派刑部侍郎秦瀛监视行刑。”嘉庆觉得王毂的死刑就不要等到秋审了,他迟早会判王毂死刑的。所以,何必拖延时间呢,嘉庆命令刑部直接派官员把王毂押去执行死刑了。
李毓昌案起源于查赈。此次苏北水灾,江苏省一共委派了同知林永升、候补知县李毓昌、府知事余清扬、州同龚国烜、谢为林、教谕章家璘、县丞张为栋、训导言廷璜、典史吕时雨及从九品官员温南峰、黄由贤等11人查赈。其中,林永升是负责人,名为总查。
在除了李毓昌外的10名调查官员中,总查林永升,受贿1000两,按“盗仓库钱粮一千两”律例,判以革职、杖一百、流放四千里。嘉庆皇帝也觉得太轻了,下令改为革职、杖一百、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典史吕时雨,受贿900两;从九品温南峰,受贿750两,都按“盗仓库钱粮六百六十两”律例,判以革职、杖一百、流放三千五百里。训导言廷璜、县丞张为栋,各受贿300两,府知事余清扬受贿200两,按“盗仓库钱粮一百两以上至三百三十两”律例,将他们判以革职、杖一百、流放二千里。以上9人都附加抄没家产。
教谕章家璘和李毓昌一样,没有同流合污,没有接受贿赂。他个人洁身自好,在查赈过程中认真办事。在调查过程中没有发现章家璘的罪行。嘉庆皇帝得到报告后,总算是得到了一点安慰。嘉庆皇帝认为他“吏风堪为可嘉”,命令吏部立刻安排引见,并宣布提拔为即用知县。
王伸汉的长随包祥,是陷害李毓昌的罪魁祸首之一,而且以下犯上,最终酿成巨案,按照“谋杀加功”律例,判以刑挟一次,再行斩首。李毓昌的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谋害主子,属于穷凶恶极,按照“雇工人谋杀家长、照子孙谋杀祖父母者,皆凌迟处死”律例,将顾祥、马连升各重责四十板再行凌迟处死。而李祥又是谋害主子的元凶,必须从重惩处。嘉庆命令刑部派一名司官,把李祥押赴山东即墨,在李毓昌墓前刑挟一次,再凌迟处死,摘心致祭。
原本检验李毓昌尸体的仵作李标,在王毂的压力下,故意检验不实,被判以杖一百,流放三千里。李标年已古稀,本可宽恕,还是不准拿钱赎罪。此外,案子查办过程中还发现林永升的家人薛元,收受了王伸汉的贿银100两,判处杖六十,徒刑一年。
王伸汉是此案的主犯。嘉庆皇帝说,王伸汉贪污2万多两救灾款,已经法无可恕,又谋杀李毓昌,“贪渎残忍,莫此为甚”,着立即斩首。贪污款项,除查没家产外,还勒令王家的亲属赔偿。嘉庆皇帝还不解气,要株连王伸汉的儿子。王伸汉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才12岁,最小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嘉庆皇帝命令将王伸汉的几个儿子先关押起来,等成年后仍旧发配新疆。王伸汉的两个儿子,后来便死在流放地。而他的遗孀日后孤苦无依,还要缴纳罚金。王家可谓家破人亡,还日日遭到官府的追缴,罪有应得。
嘉庆皇帝处置有罪人员,应该说是既严厉又到位。他没有把处罚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内,而是充分追究“连带责任”,处理了一大批人。“连带责任”是清朝行政法的一大特征。简单地说,官员要为自己的行为负间接的责任。比如,某个官员被查明贪污腐败,那么保举他、委任他的上司,也要受到处罚。谁让你用人不当呢?还有一种情况是,官员的亲属也要负连带责任。比如,某个贪官贪污了巨款,但是查抄他府邸的时候,发现的财产抵不上他贪污的数额。那么,这个贪官的亲属,有责任赔偿不足的数额。立法者假定亲属都沾了贪官的光,获了利。连带责任的立法本意,是让官员谨言慎行,约束亲属和身边的人。
对于案子的受害者,清正廉洁的李毓昌,嘉庆也不吝奖励。嘉庆皇帝下旨追赠李毓昌为知府衔,按照知府例赐恤;按四品官例给予全葬银200两,一次致祭银12两,并把李毓昌的事迹宣付史臣,列入《循吏传》。现在我们能在《清史稿》中看到李毓昌的传记,就拜此所赐。嘉庆赏为李毓昌申冤的李泰清为武举人。李毓昌死时没有子嗣,嘉庆恩准将其侄李希佐入继为嗣,并加恩赏给举人功名。山东地方府、道官员捐资1000两,作为李毓昌遗孀林氏和嗣子李希佐日后的生活所需。
如果说以上这些尚在预料之中,那么嘉庆皇帝接下来的举动,充分说明了他是怎么把李毓昌树立为典型的。嘉庆亲自为李毓昌创作了《悯忠诗》五排三十韵,并捐资1000余两,命令地方官员在李毓昌墓前修建悯忠诗碑楼,作为褒奖。嘉庆皇帝让叔父、成亲王抄写自己的诗句,镌刻在石碑上。能够死后得到皇帝亲自嘉奖的官员并不多,至于知县级别的七品官更是少之又少,李毓昌却因为清正廉洁得到了皇帝的亲自嘉奖。李毓昌所受的恩遇,可谓是“旷古未有的恩典”。
《悯忠诗》透露出了嘉庆皇帝的吏治思想。嘉庆写道:“君以民为本,宅中抚万方。分劳资守牧,佐治倚贤良。”嘉庆皇帝承认老百姓的重要性,但他对老百姓的姿态还是居高临下的,认为百姓是要治理抚恤的。因为皇帝个人精力有限,所以不得不任用官员治理百姓。而治理的成效,依赖于官员是否“贤良”。嘉庆皇帝看到当时“国恩未周遍,吏习益荒唐。见利即昏智,图财岂顾殃”,他承认当时吏治腐败,官员们见利忘义,图财枉法,思想观念、工作作风都是有问题的。嘉庆的对策是:“瘅恶法应饬,旌贤善表彰。除残警邪慝,示准作臣纲。”一方面是严厉惩处腐败行为和腐败分子,警醒官吏;另一方面是表彰清廉守法的典型,向天下推广,作为“臣纲”的示范。李毓昌,就是这么一个被嘉庆皇帝看中的廉吏,被推出来作为全国官员的表率。
嘉庆皇帝对李毓昌案的处理,体现出了他的吏治思想,也暴露了其中的不足。嘉庆承认当时的吏治腐败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关系重大。他反复强调,无奈始终不能扭转官场腐败的恶习。他说:“朕虽再三告诫,舌弊唇焦,奈诸臣未能领会,悠忽为政。”嘉庆把腐败的原因归结为官员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是官员群体出现了问题。
在这里,嘉庆帝无法超越君主专制政治的局限,拿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反腐败办法。他没有意识到,当时的官吏腐败是普遍存在的系统性问题。比如,李毓昌案的背景是清朝官场由来已久的救灾冒赈、上下欺瞒的老问题。同一时期,直隶天津一带受灾,朝廷下发救灾银,宝坻知县单幅昌、东路同知归恩燕、定兴知县顾淮,侵吞救灾银。其中,宝坻县的救灾银下发了4万多两,单幅昌就侵吞了2万多两,超过了一半,可谓罪大恶极。冒赈是一个频发的事件。
但是,嘉庆更多的是查办李毓昌案中杀人的部分案情,对于救灾事务的整顿,只是笼统地重申“国家办赈章程,良法具在”,今后办理赈务“如前一律办理”。他的基本思路是,清朝的规章制度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官吏们能够严格遵守,尽心尽力做好就能杜绝腐败。为此,嘉庆帝“笔随泪洒”地通谕官员:“诸臣若愿为大清国之忠良,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若自甘卑鄙,则当挂冠致仕,了此一身,切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我不怀疑嘉庆皇帝写作上述话语时,真诚恳切的心理。但是,他不知道,官员们的思想境界再高,作风再清正廉洁,如果没有一套好的规章制度来保障、鼓励和推动清正廉洁的官员们,怎么能指望他们长期保持高尚的境界和清廉的作风呢?这就好像是一台电脑,官员就好比是电脑的硬件,而制度就是电脑的软件。一台电脑只有好的硬件,却没有先进的软件,这台电脑终究免不了淘汰落后的命运。清朝的吏治腐败,并没有因为嘉庆皇帝的严厉和苦口婆心的劝导而有所好转。相反,清朝政治越来越腐败,直到把清朝拖入王朝颠覆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