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海洋里,小丑鱼因绚丽的体色,常成为捕猎者的目标。海葵颜色缤纷,十分美丽,触手却有剧毒,海洋动物不敢靠近它。可小丑鱼体表有特殊黏液,能不受毒液影响安全生活在海葵身边。当小丑鱼遇到危险,海葵用自己的身体将它包裹,使它免受其他鱼类攻击。而行动不便的海葵借助小丑鱼做诱饵,吸引鱼类靠近,进行捕食。小丑鱼也会把自己的食物与海葵分享。
自然界中,这类物种间关系称为( )”
陈念迅速在答题纸上勾选A。
到了下半学期,每月中都有一次模拟考。
同学们早不会像上学期那样怨声载道。成绩差的已放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成绩好的权当检验,也给两月后的最后一考涨点底气。
理科是陈念的强项,不到一小时,她就做完了物理卷最后一个大题。她回头把选择题检查一遍,开始涂答题卡。
铅笔芯刷在条形码上,漆黑,微亮,闪着金属的光芒,像夜色里那个少年的眼睛。
她想起那晚他给她的深吻。
只一瞬,她收回思绪。
很快有人起身交卷子,教室里有不小的骚动。魏莱她们几个回回考试都提前交卷出去玩,老师也不管,低声警告她们动静小点儿,别影响其他同学。
哪有影响,教室前半部分的学生没一个抬头搭理,全埋头做题,不屑一顾。后半部分的学生则蠢蠢欲动,也想出去。
陈念做完化学卷时,曾好起身了。曾好成绩很好,但陈念没料到这次她解题速度如此快,都检查完了么就提前交卷。
好学生和差学生的提前交卷性质截然不同,她这一起身,不少人心头有了压力,接二连三从卷子里抬头看。
陈念有时也会提前交卷,表情淡然地走向讲台,把无形的压力扔给他人。
得第一个,第二个就没意思了。
曾好抬着下巴一脸平静地走出教室,没走远,在栏杆边看天空。
陈念低头继续做题,做完生物卷看看手表,还有四十分钟。往窗外看一眼,栏杆边空空的,曾好不在了。
那天买包子找假钱后,她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曾好。那之后,两人就再没讲过话。
陈念检查了几遍。渐渐有人交卷,她也不起身,在草稿纸上练字。字写得好,作文印象分会高。
敲铃了,考试结束。
厕所里很拥挤。
女生上厕所就是麻烦,得排队。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着题目和答案,等得久了,有人不耐烦,叩最里间的一扇门:
“哎,怎么回事儿啊!谁在里边,待那么久不出来!你便秘就先别拉了行吗?那么多人等着呢。”
里边没回应。
陈念看一眼吵嚷的那女生,是别班的,周围一群女生跟着抱怨表达不满。但也没办法,不能把门踹开。
回教室的路上,两个监考老师经过,议论说:“曾好交卷匆忙了,有个很大意的错误没检查出来。”
陈念这次检查了好几遍,感觉考得很好,估计能有610分。每次考完,她都隐隐期盼,早点考试离开这里,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去北方。
同学们在教室外聊天笑闹,陈念回座位上出神。前边胡小蝶的位置空着,陈念再次想起那具白色的颤抖的身体。
眼前人影一晃,李想坐到她面前,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他真的很喜欢笑:“陈念,考得怎么样?”
“一般。”
“这几次考试你成绩都很稳定,600没问题。”
陈念抿抿嘴唇,算是笑了。
李想看着她:“你想考去哪个城市啊?”
“看分数。”
“去北京吧。”李想眼睛亮亮的,“天子脚下,有历史,有文化,现在都叫北京‘帝都’,多大气。”
陈念没做声。
小米凑过来:“李想,我看你是自己保送去了北京就开始拉阵营。”
李想也不隐瞒:“我当然不希望到时一个高中同学都没有,周末找人聚餐都不行。说真的,北京多好,别留在香港,没意思。”
小米哈哈笑:“放心吧,我和陈念都想去北京呢。其实我们已经报名内地的联考了,是吧念。”她推推陈念的胳膊。
陈念平淡道:“或许……考不上……”
小米蹬她:“不可能,除非你缺考。”
李想:“一定会的。到时咱们相约北京。”
陈念没应,看向窗外。
“李想,听说你姑姑是师大附中的老师。”小米说,“重点中学,我们这里没法比。能不能帮忙把他们的会考卷子拿来给我们学习学习呀。”
李想开心极了,憧憬着异乡的大学生活:“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上课铃响,李想回自己座位去了。
是自习课,陈念把上月做过的错题分析一遍,无意间抬头,曾好的座位仍是空的。
考试完,老师忙着阅卷,自习是自愿的。不上课的人都有自觉,也不在教室附近喧闹,都去操场上玩。
陈念想了半刻,最终继续做自己的题。
过了很久,曾好都没出现。
快下课时,陈念走出教室。廊上空空荡荡,整栋楼都很安静,只有远处操场上隐约的篮球声。
厕所在走廊尽头,静悄悄的,水滴从未拧紧的水龙头里滴出来,砸在瓷砖上摔成好几瓣。
最里边那扇门关得严实。
陈念悄声走过去,门锁上显示红色,她拿一张纸巾铺在地上,很轻地跪下,伏低身子,脑袋快贴在地板上,从门缝底下往里看。
她看到了两只脚,流淌着红色的液体。
她平缓地起身,把纸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走到门口又折返,把桶里的垃圾全倒在最里间的门口。
回到教室,小米问:“去厕所了么?也不叫我一起。”
“没。”陈念说,“有个题目……不会,找老师。”
“找到了?”
陈念摇头。
“我看看。”
陈念随便指一道题,小米歪头看了一会儿,道:“可以这么解呀,你看。”
这时,魏莱她们走进教室,目光撞见,魏莱冷冷白她一眼,却也没别的情绪。
陈念收回目光,落在一道题上:“老鹰捕食野兔和蛇,当一个生态系统内野兔数量锐减,蛇被捕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放学了,陈念和小米一起出教室,魏莱她们从身边经过。小米看一眼那趾高气昂的身影,忽然说:“念,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嗯?”
“你说,是不是因为魏莱?”
陈念扭头看她。
“有几次课堂和课间,魏莱故意找胡小蝶的岔,感觉小蝶很受影响。”小米没等到陈念的搭话,自己又摇摇头,“应该不会。谁会因为这种事自杀呀?老师说了不要乱说话,所以我都没和别人议论过这事儿。”
陈念不言,隐隐感到危险。
两人不同路,出校门口就挥手告别了。
陈念走过学校院墙转角,耳边传来一声口哨,摩托车刹车。扭头,北野黑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吉他盒,骑一辆红黑色的摩托车,连人带车都在闪光,是一副画面。
陈念盯着他看。
他弓着背,扭头看着她,手指轻敲着摩托车手柄,看了一会儿,见她杵在原地没反应,直起身来,眉心微皱:“过来啊。”
陈念走过去,站在马路牙子边。
他下巴往身后摆了摆:“上来。”
陈念刚要上。
“等等。”他扔给她一个头盔,和他的一样,黑底,白色数字涂鸦。
是崭新的。
头盔很紧,陈念费力地戴好,双手笨拙地系下巴上的绳扣。
他看一眼,打开她的手,揪住带子一扯,陈念一个趔趄撞到他跟前。他垂着眼皮,手指飞快弄几下,绳扣拉紧。
系好了,他把吉他盒取下来,挂在她身上。陈念晃了一下,木盒子还有点儿沉。
陈念踩着踏板爬上摩托车,他脚撑着地,车身轻微晃一下,她赶紧抓住他的肩膀,T恤下硬硬的骨头透着热气。
他握住车头,背影动也不动。
陈念坐好了,松开他的肩膀。
摩托车呼啸而去,少年在晚风里飞驰。
北野带陈念去吃晚饭,到路边停下,她翻身下来没站稳,后退几步,不小心撞上身后的路人,把对方踩了一脚,盒子还掺和着打了人。
陈念立刻回头:“对……不起。”
是三个男孩中的一个:“没长眼睛啊。”
北野摘下头盔,从摩托车上下来:“你脑袋后长眼睛。”
陈念眼见对方恼了,挡在北野跟前道歉:“对……对不……”
“是对还是对不起啊。”对方火大,“是真结巴还是不想道歉啊。”
陈念背后一股力,暗道只怕拦不住了。
而另一人看着北野,琢磨半刻忽然占上风一般讥笑,“这不那谁的儿子,北野,他妈是个婊子,他爸是个强——”
北野把陈念拨开,奇怪地笑了一下,把钥匙抛过去:“给我拿着。”
陈念赶紧接住,攥在手心。
他瞅一眼来人,一脚就踹出去了。陈念瞪大眼睛,她分不清他是为了什么打架,是为他,还是为了她。
战火点燃,路边摊的椅子都操上了。
三人不是对手,一会儿被打败。
北野甩甩手,没了在这儿吃饭的兴致,走到陈念身边把头盔和钥匙拿来,重新跨上摩托车插了钥匙套上头盔,边系着下巴上的绳子,边侧眼瞧她:“留这儿看戏呢。”
陈念赶紧上前爬上摩托车。
行到一个路口,遇上红灯。她在惯性作用下往前滑,和他贴紧了,像两张热锅上的烙饼。
夏天的衣衫那么薄,两人隔得太近,没逃出汗味的距离;陈念有些窘迫,屁股小心翼翼往后挪,但她坐在座椅斜坡上,背后还有个大盒子,收效甚微。
她僵在原地。
夕阳西照,红灯时间一秒一秒后退,从153变成59,他终于回头看她一眼,撞上她的视线,就没移开。
“你刚才很吃惊。”
“怕你……会……”陈念抿一下嘴,竭力没有重复那个“会”字,顺道,“被,打。”
“你觉得我会输?”他挑眉冷笑,薄薄的嘴唇勾着。
“那天……”陈念说,“第一次……”
他保持着朝后扭头的姿势,目光越过肩膀看她;虽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也居然十分有耐性地等她把一整句话说话,“见到的时……候,你……被打,了。”
“那天生病发烧。他们人多。”他多少有些傲脾气,又问,“不懂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哦。”陈念说,捧着脑袋上的头盔,点点头。
北野看她半晌,说:“你看着挺笨的。”
陈念:“……”
对视太久,她低下头,也低了声音:“你——很会打架?”
“不好?”
陈念低垂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又抬起,眸光澄澈望住他:“我觉得……很好。”
他却没什么表情,盯着她看一会儿,转过头去了。陈念也沉默。
绿灯,他左转弯。
陈念抿紧嘴唇,她家是直走。
摩托车绕进废弃的轧钢厂,道路坑洼,草木绿叶上覆满尘土烟灰。
七八十年代期间,钢厂红红火火,工人地位高,这儿的职工最好讨老婆;人在哪个时候都分三六五等。
河东转河西,也用不着三十年。
新世纪转型改革,轧钢厂耗能大,污染环境,于是裁员,衰败,破产,倒闭。一夜之间。
这片地没人管,闲置了十几年,厂房破败,摇摇欲坠,只剩厂区最里头职工宿舍楼,墙面黑黢黢的,是长年被轧钢厂的黑烟所熏。
车轮急刹,陈念往北野背上撞了一下,捂着头盔坐好。她扶着他的肩膀,起身从摩托上跨下来。面前一栋老式职工宿舍楼,时近傍晚,灶烟从一个个门洞里飘出来,像个巨大的冒烟的蜂窝。
北野说:“这边。”
陈念回头。
茂密的老树后一栋两层的楼房,拉着卷帘门,不像给人住的,倒像货品集散或中转站。右侧墙面上一道镂空的铁楼梯,锈迹斑斑,通往二楼。
那棵树的叶子很香,味道清新,树荫下吊着一串串细细的白丝绦,像珍珠帘子,美极了;走近了陈念才发现,丝线底下那珍珠原来是胖嘟嘟的白色虫子。
背脊窜上一阵战栗,陈念小心避开,上了楼梯。
二楼,走廊上堆满煤灰、包装袋、旧自行车之类的废弃物。
北野蹲下开锁,抬住卷帘门起身一托,铁皮哗啦啦作响,灰尘在黄昏里荡漾;陈念愣了愣,唇角轻轻弯起。
他回头见了:“怎么?”
陈念低下头:“这个门……很酷。”
北野没什么表情,也没做声。
陈念说:“车……也是。”
“也是什么?”
“也,很酷。”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抬起卷帘门,走进去背对着她了,嘴角微勾,很快又收了,说:“进来。”
陈念犹豫一瞬,跟进去了。
光线昏暗,弥漫着闷热而潮湿的男生被单的味道,像屋外的桑树,又像雨打尘土,微腥,湿润,勃勃生机。
陈念看他,他抬手拉卷帘门,肩膀牵动T恤下摆,露出精瘦的小腹,上有性感而陌生的纹路。陈念别过眼睛去。
他抓住门沿一拉,门落到半腰,他抬脚勾住门沿往下一踩,利落阖上了。
他没锁门,走到里屋了,拉一拉悬在空中的灯绳,咔嚓一声,白炽灯亮,灯光昏黄朦胧,像一捧装满萤火虫的玻璃泡。
一道红色的夕阳从窗帘缝儿投射下来,把房间切割成两半;一边是简易的床和衣柜,一边角落则杂乱散着很多工具和机械,混杂着微微刺鼻的油墨味。
窗子正对西晒,屋里闷热极了。进门一瞬间,汗从皮肤里蒸出来,跟雨后泥土里冒蘑菇似的,抖索,浑身不爽。
北野把落地扇拖过来开到最大档,吹得陈念一个趔趄,头发扑到脖子上,发丝跟蛛网一样罩住汗湿的肌肤。
见她那狼狈样,他哼一声:“纸片儿做的么?”拿了烧水壶去水龙头下接水。
陈念取下吉他包放桌上,拣拣脸上的头发,四处看,墙壁上贴着海报,有樱木花道,路飞索隆,还有周杰伦。墙上的涂料时间久远,发黄,皲裂开,有的地方肿了包,像老人的皮肤。
他拿出几桶方便面,问:“你吃哪个?”
陈念扫一眼:“酸辣……牛肉。”
北野立在桌边,熟练地撕包装,拆调料包;
陈念过去帮忙,挤酱包时手指上沾了酱,北野看她一眼,拿了纸巾包住她的手指,捏住揉搓几下,顺着指缝儿用力抽回来。
像抚弄孩童的手,犄角旮旯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陈念抬眸看他。
他转身去取开水,泡了面,找来两本书压在面桶上。有本初中一年级的英文书,封皮撕掉了,书里上画着韩梅梅和李磊,还有位老太太,在对话,
—How old are you?
—It’s a secret.
陈念看他:“你……”才起音,他漆黑的眸光就挪过来安放在她脸上,陈念的脸僵了一瞬,对视两秒后,嘴才反应过来,“多大了?”
他目光不移,淡定反问:“你多大了?”
“十……六。”
他弯一下唇角:“读书那么早?”
陈念点头,想说还跳过级,又怕结巴,就咽回去了。一缝儿夕阳照在两人身上,明媚的,她问:“你呢?”
“十七。”他松松垮垮靠在桌边,抖着T恤领给胸口扇风,忽而问,“你学习好么?”
陈念说:“好。”
北野顿住,看她半晌,问:“没说假话?”
陈念说:“没。”
他默了默,拿起桌上的新烟撕开封条,掏出一根含在嘴里,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又拿下来,道:“你看着挺笨的。”
“……”陈念说,“你,说过了。”
北野看她:“你一直笨着,说几遍都不要紧。”
陈念:“……”
少年的心是敏感的;陈念意识到有个问题答错了,或者说,答快了。
地板上桌子上红彤彤的一道阳光黯淡下去了,北野过去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人声喧哗;晚风吹进来,带来一阵烤面包的香味;阳光金灿灿的,像面包上的糖衣。
“好香。”陈念说。
北野看一眼手表:“还有两分钟。”
“嗯?”
“两分钟,收废旧家电的人骑车来,去省城的火车经过,新烤的椰丝面包出锅。”他轻轻一跃,从窗子上翻了出去,没影儿了。
陈念惊诧,追去看。
窗台下一道很窄的水泥板平台,连着消防楼梯,楼梯紧挨轧钢厂的院墙,院墙外一条老旧小巷。
北野轻松跳下院墙,消失在巷子对面的面包店里。
傍晚的巷子一派忙碌,裁缝店,小卖部,包子铺,修鞋匠,不一而足。自行车铃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收——破铜烂铁嘞——”
不远处,有一条铁路通向远方。
陈念回到桌边把面桶上的英语书拿下来,揭开纸盖,热气扑脸,还好,面没泡烂。
嘟——,黄昏里传来火车汽笛声。陈念抬起头,微微笑了。
北野翻上窗户,顿了一下;陈念站在夕阳下的桌边撕面桶上的纸盖。落地扇在摆头,大风扫射,吹得她的裙子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下去,白色单薄的布料勾勒出她身体各个角度的轮廓。
窗外,少年的小腹底下烧起一丛火,火苗从胸膛窜上去,撩到嗓子里,烟熏火燎。他翻进屋内,拉上窗帘,室内昏暗一度;
陈念抬头,慢慢地说:“面还很,烫。”
北野把新烤出来的面包递到她手里:“先吃这个。趁热。”
陈念咬一口,蓬松温软,奶香四溢。她身体猛地一僵,北野的手从她裙摆下探进去,沿着大腿内侧的肌肤往上摸。
陈念扭头,与北野的目光相触,他的手在她裙下得寸进尺,低声问:“害怕么?”
陈念躲避着踮起脚尖,他的手尾随而上。她发着颤,眼珠一转不转盯住他,懵懂而惶惑。
窗外,火车哐当哐当,空气震颤,天动地摇。
“害怕为什么跟我回来?”他稍稍用力,几乎单手把她托起;她闷哼一声,手撑着桌子竭力踮高脚尖。
他说:“想清楚了吗就跟我回来?”
陈念摇了一下头,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沾湿的额发打成细细的小卷儿。
她奢望得到保护,却显然没预估清楚他要什么交换。
她脚尖颤抖,摇摇欲坠。落下来的一刻,他放开她了。
陈念在原地杵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意义,她鄙视自己的胆怯和莽撞,又觉得羞惭,想清楚了,于是低声说:“我走了。”
北野眯起眼睛,拿叉子敲了敲面桶:“吃完再走。”
“不……用……”陈念见他脸色不容反驳,到桌边坐下。
她吃得慢,他先吃完了,坐到窗台上抽烟。
陈念吃完,收拾了一下,朝他说:“好了。”
他扔了烟头,从窗台上跳下来,带她出去。
出了卷闸门,陈念带着最后一丝自尊,说:“我自……己回去。”
北野笑出一声,却没有笑意:“真的?”
那笑有些残酷,陈念不吭声了。他和她都清楚,天色昏暗,她连这片厂区都不敢走。
似乎要变天,晚风出乎意料的冷冽。
陈念坐在摩托车上,打了几个哆嗦。这段路格外漫长,两人都没说话,过红灯的时候北野也没回头看她。
到家门口,狂风大作,树叶沙沙,陈念解下头盔还给北野。
北野说了句:“扯平了。”
肯定句,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语气。
陈念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北野:“说话。”
陈念:“早就……扯……平了。”
他看她,眼里有种荒漠的气息;又看向前方了,世界是透明的,一秒后,摩托车发动。
也是那一瞬间,豌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砸下来,打在陈念脑袋上,有些疼。下雨了。而他黑色的身影早已看不清,红色尾灯迅速消失在转角。
雨顷刻间越来越大,势不可挡,地上尘土飞溅。
啊,雨季要来了。
陈念跑到楼梯边,手机响起,是曾好。她应该从厕所隔间脱困了,陈念接起来听,脚步却顿住。屋檐上雨水哗哗,打起泥巴溅在她的小腿肚上。寒意从脚心往上窜。
“你……你说是我……说的?”她在狂风里咬牙,愤怒,惶然,舌头打结,“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答应了不……不会把我牵……扯进去的!”
放下电话,背后一阵恶寒。
她心虚地回头,巷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浩大的雨幕。
她猛地冲上楼梯,也不知在害怕什么,她飞快掏出钥匙开锁,黑暗里看不太清,钥匙插半天也插不进去锁孔,莫名的恐惧更甚。
手一抖,钥匙摔在地上。
陈念蹲下去捡,余光瞥见黑暗的角落里有光闪了一下,是烟头。
她僵着脖子回头,撞见一双阴冷发亮的眼睛。
魏莱弹了一下烟灰,从地上站起来。
天蒙蒙,陈念从梦中惊醒,听见内心跳动的骤痛。
昨晚,魏莱向她扑过来的那一刻,她紧急找到钥匙孔,冲进屋关上门。
电闪雷鸣,魏莱在屋外把门踹得巨响,陈念抵在门上,墙壁上涂料碎屑震下来,掉进她眼里,疼得眼泪直流。
后来魏莱走了,留下一句话:“陈念,你找死。”
雨停后依然燥热,陈念翻身看手机,早晨五点。
她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打开电扇,倒在床上发呆。天渐渐亮了,等到六点四十,她给远在温州的妈妈的打电话。
“喂,念念呀,这时候还没去上学?”妈妈声音微哑,那头充斥着群体刷牙洗脸的声音。
陈念低头揉眼睛:“妈妈。”
“咦?牙膏用完了,大姐,借一点我。”那头依旧忙碌,刷上牙了,含糊地问,“怎么了念念?还不去上学。”
“妈妈,你……回来照……照顾我吧。等我高,考完,好不好?”
妈妈吐了漱口水,说:“厂里年中赶工期,请不了假啊。别说两个月,那得被辞了。念念乖,再坚持两个月,好不好。”
陈念没吭声。
妈妈安静下来,走到一旁,远离了同事们,说:“念念是不是想妈妈了?”
陈念点了点头,半晌,才低低地“嗯”一声。
妈妈轻哄:“我们念念要上大学,妈妈得赚钱给你攒学费。不工作了,学费生活费哪里来?讨米去呀?”
陈念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瓮声问:“车……车间里有电……电风扇吗?”
“不热的。”妈妈说,“别担心我。念念,好好学习嗯,等你上大学了,妈妈就能享福啦。”
陈念心情好歹平静了些。
即使妈妈回来,也只是安慰,于事无补。何况这是个奢望,对她们一家太奢侈。
开门又是个大晴天,早上的太阳光就已带了热度。
陈念一路谨慎一路平安地到了学校,进教室时,曾好的位置上依旧没人。
同学们议论纷纷。
小米给她打报告:“陈念,昨天学校出事儿了。”
“嗯?”陈念装作不知。
“清洁阿姨在厕所收垃圾的时候看见垃圾都倒在地上,就过去清理,边还骂乱倒垃圾的,结果听见隔间里有人哭着求救。再一看,门缝里有红色液体,差点吓掉魂,原来那个一直不开门的隔间里有人,是曾好。”小米讲到惊险处,煞有介事地停下留悬念。
陈念看着她,表情平定。
“不是死人。”小米说,“她衣服鞋子都没了,全身是红墨水,怕被同学们看见了议论,不敢出来。直到清洁工阿姨来才敢吱声。”
陈念回头看,魏莱的座位也是空的。
“你听我说呀,”小米把她拉回来,“曾好说是魏莱徐渺她们干的。”
“啊?”
“她被她们欺负,闹到警察那儿去了。关键是,曾好还说,胡小蝶自杀是因为魏莱她们。——看吧,果然是因为她们,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这么说。”
是啊,全班都在议论,细数曾经在哪儿哪儿见过魏莱和胡小蝶的矛盾摩擦。
堵塞洪流的堤坝决了口,不可挽救。
陈念感觉自己在江水的漩涡中心,随泥沙直下。
李想走过来,笑容灿烂,晃晃手里师大附中的试卷:“陈念,小米你要怎么谢我?”
陈念看他一眼,没做声。
李想见她表情不太好,忙改口:“我就说说,来,给你们。”
小米接过去,大声道:“谢谢。”
李想还要说什么,上课铃响,老师进来,学生归位。数学老师没来得及宣布上课,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对陈念招了招手:
“陈念,你出来一下。”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静得发抖。
陈念是一回生,二回熟。
跟着班主任出了教学楼,他说:“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
陈念点头。
半路,班主任开口:“曾好说,你说的,魏莱徐渺她们……”他斟酌用词,最终选了个得体的,“她们和胡小蝶有矛盾。”
陈念犹豫半刻,终于决定说是,抬头撞见班主任笔直的目光,仿佛感应到什么,话在舌尖又咽下去。
“你这么说过吗?你知道吧,我们学校还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情呢。”
陈念抿紧嘴唇,说:“曾……曾好也……也被欺负了。”
“那胡小蝶呢?只欺负过一次吧。”
陈念不太明白,揣摩老师的神情。
“不然,我,教导主任,学校领导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班里同学都……都在议论。”
“那是同学间的小摩擦,我说的是‘欺负’呢。”
陈念默然,半刻后低下头,道:“是。”
曾好答应过她,不会把她牵扯进来,她才告诉她胡小蝶的事,可结果呢。曾好不守信在先,即便她过会儿否认,也不算对不起她。陈念想。
进大厅,听见一阵嚎哭,胡小蝶的父母和魏莱徐渺等人的父母揪扯成一团,工作人员努力也分不开。
“杀人犯!凶手!”胡家父母情绪激动,胡母更是嚎啕大哭,“是她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是她们害的。”
魏莱的母亲尖声反驳:“说话要讲凭据的!哪个孩子在学校里没个吵架斗嘴的?哦,我骂你你就自杀,那街上骂人的是不是都要抓起来枪毙呀!”
“她们打她了!她们一直在欺负她。”胡母揪扯住魏母摇晃,“凶手!杀人犯!生了孩子却不教养!”
魏母还反驳,被徐渺父母扯开,徐母泪流满面:“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孩子是我们没管教好,我有错。但求您别把责任全推在孩子身上。她们还年轻,还得过下去。犯了错也得留一条生路。”
魏母不认,争执起来,一团混乱。
班主任带陈念进了电梯。
审讯室门口,等待她的是那日去学校的年轻警察,一身制服,挺拔俊朗,微笑看着陈念,好似熟人。他刚毕业不久,比陈念大不了几岁。他看陈念时,眼神总是温和又不失敏锐,似乎要看进她内心。
班主任拍拍陈念的肩膀:“别怕,好好说。”
陈念随郑警官进去,门阖上。
“胡小蝶坠楼当天,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念摇头。
“你确定?”
“嗯。”证词要一致,她是知道的。
“曾好说,你说在胡小蝶坠楼的前一天,你看见魏莱她们对她……”郑警官顿了一下,年轻的浓眉蹙着,说,“进行凌辱。”
这个词叫陈念心头一震。
她没做声。想否认,嘴却张不开。
“陈念,如果情况属实,施暴人会受到相应的处罚。”
陈念嗓子里压着块砖,她看见郑警官灼灼坚定的眼神,胸前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郑易。
他轻声,说:“陈念,相信我。”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凝固。他的眼里有包容的大爱。
仿佛经过一个轮回的磨练,陈念点头了。
“能具体描述当时的状况吗?”
魏莱针对胡小蝶,一开始只是看不惯,或许因为胡小蝶太漂亮,或许因为她和每个男生关系都很好,或许因为胡小蝶被篮球场上的李想迷住并靠近他。原因已无处考究。结果是,在同学们看得见的地方,冷嘲热讽,肢体上无意“撞”一下,“打”一下。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天台,比如厕所,比如图书馆食堂后的角落,则……
如果说周围的同学没察觉一丝异样,是不可能的。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家都选择无视——
不过是同学间普通的摩擦,谁还没有看不惯的人;
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呢;
学习的重压忙得人焦头烂额;
和胡小蝶又不熟,谁把旁人的事挂心上;
当强与弱对峙,出现孤立与被孤立,欺凌与被欺凌的情形时,生物的潜意识会让它们趋向于远离被孤立被欺凌的一方。
人害怕离群,尤其是孩子;他们比成年人更害怕,因为他们往往也是弱者。
陈念看见魏莱徐渺她们辱骂殴打胡小蝶,扯她的衣服把她剥光时,她远远躲开了。她害怕连带成为被欺凌的,被捕猎的。
班主任被留下询问,陈念从电梯走进大厅,吵闹的人群散去。大理石地面上空旷而干净,映着夏天上午蓬勃的阳光,晃人眼。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陈念隐约忐忑,但又轻松。
事情总有好的解决方法,她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找那个和她南辕北辙的人寻求庇荫,没有走那条势必会让她后悔的路。
这么想着,就看见了他。
上天是成心的。
北野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抽烟,一脚屈起踩着花台,另一条腿伸得笔直搭在地上,看着格外修长。
手臂上吊着的白色石膏格外显眼。
他周围或站或坐一群松松垮垮的人,吞云吐雾,嘻哈调笑,诸如“操”“B”“他妈”“日”之类的字眼弹跳着蹦进陈念耳朵里。
北野微低着头吸烟,没看见陈念。他的一个同伴勾着他的肩膀和他说着黄话,那人笑得前仰后合,他被搂着摇来晃去,也笑了笑。
目光一抬,看见了路过的陈念。白色的校服裙子,白色的球鞋。
陈念也看他一眼,被他的同伴逮着了,挑衅:“看什么看?”
陈念立刻别过脸去。
北野低下头,在花台边沿敲敲烟灰。
那人回头见同伴们在交流,插话:“北哥,你看,一中的女生长得都好看。”
北野没答话,倒是一个黄发少年笑他:“赖子,你看谁都漂亮。”
叫“赖子”的人低声:“女生的手腕还有小腿怎么生得那么细?”他边说边圈起拇指与四指,笔画,“有这么粗吗?这拧一下就断了。”
众人看看他笔画的粗细,而后齐刷刷看向陈念,细细的手腕和脚踝,被阳光照得白嫩嫩的,能闪光似的。
北野把烟头摁灭在花台的泥土里,脚放下来,直起身:“还走不走了?”
“走走走。先去买杯茶喝。”一伙人涌进路边的小店。
北野不紧不慢走在后边,和陈念擦肩而过。她没看他,他也没有。
错过了,他脚步一顿,舔着上牙龈,终究不甘心地回身:
“喂。”
陈念回头。
“不上课在街上乱跑什么?”这话说的,他多有资格教训她呢。
陈念没回答,眼中的歉疚一闪而过,随即看他的眼神里画了界线,说:“走了。”
转瞬即逝间,北野觉得没劲透了;
片刻前见到她时秘密的惊喜荡然无存;他们之间,天壤之隔的差距。
他轻轻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丑鱼能清洁海葵的坏死组织和寄生虫,而小丑鱼在海葵的触手间摩擦,可除去自己身体上的寄生虫或霉菌。”
复习到最后两个月,做题总能遇到相似的题目,瞟一眼不用过脑子就知道选什么,但老师说,出题人偏爱旧题出新意,切莫掉以轻心。
陈念把李想带来的那几套卷子做完,和小米对了下答案,讨论分析了一遍出错的地方;学习纠错完毕,正好敲下课铃。
心满意足。
陈念伸伸胳膊,下巴往教室外抬了抬,示意小米和她一起出去透透气。
两人趴在栏杆边看绿树蓝天。雨季到了,每天夜里暴雨如注,白天却阳光灿烂。
小米说:“陈念,你从公安局回来后,好像变轻松了。”
陈念道:“做了该做……的事情,得……到了……合理的结果。”
小米心里明白,咧嘴笑了。
笑到一半微收敛,陈念顺着看,曾好出现在校门口,她的父母拍着她的肩膀,叮嘱什么。
陈念看了会儿,回头望远处的操场,榕树茂盛,遮住了看台。她望见院墙的角落,校外有一群白衣少年路过,一闪而逝,没有谁从高高的栅栏上翻墙而来。
她听说了关于那个少年的故事。多年前,一个妓女报警,说被人强奸。男的坐了牢,后来病死,女的继续营生,孩子被扔在福利院长大。
而后来出生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却一点儿都不可怕,一点儿都不让陈念害怕。
小米的话让她收回思绪:“陈念,我有时在想,只有你看到胡小蝶被欺负了吗?”
陈念安静看她。
小米解释:“我不是说你。如果我看到,我也会害怕,怕被牵连报复,我很可能也沉默,谁也不会料到后来的结果。假使小蝶没死,这件事似乎不值一提,过眼云烟;可她死了,这件事就变得很严重,仿佛得和人的道德绑在一起似的。”
“我也想……过这些。”陈念不自觉搓手,“我一直都只想快……快点离开,不关心别的,不想惹……麻烦。但也不……不想变成我……我讨厌的样子。”
小米说:“所以你最终说出来了,选择了正确的做法。”
陈念说:“可,对个人来说,选择正确的路,很多时候,没什么好处,只有弊端。”
陈念耷拉下眼皮,是困惑的;
小米也托腮,长长地叹气:“想不明白呢。”
两个好朋友拧着眉毛,沉默。
“不,不是只有弊端。”小米忽然说,“你做好事和坏事,都会给身边的人造成影响,就像能量传递一样,会引发连锁效应。我不希望这个世界变成我讨厌的样子。我觉得每个人都能改变世界,从做好自己开始,哪怕一点点。陈念,”
小米回头看她,斗志昂扬地微笑,“我们两个,以后都要做个好人,好不好?”
陈念看见,小米的手伸在空中,阳光照进指缝,充满希望的粉红色在流淌。
那一瞬间,她很安宁。她忽然没那么想从这小小的校园里逃离了。
很多个站在栏杆边望天的岁月,少年的脑袋装着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想社会,想人与人,想世界,想对与错,想人生,想善与恶。
做学生的时候,时间总是又慢又长,会想很多事;等以后长大了,忙碌了,变成医生,老师,警察,包子店老板娘,忙于生计工作,就不会再有那么多时间瞎想。
或许,胡思乱想,苦思冥想,这就是做学生的意义吧。
陈念回头,恰巧看见曾好回来。
两人目光相撞,她没什么表情,径自走进教室,回到座位上拿出书低头复习了。
又是一节体育课,陈念和李想打了半节课羽毛球,又热又累。
李想体力好,和男同学接着打,陈念则回教室休息。
躲避艳阳,跑上看台,树荫下闪过一片黑影,陈念心头一个咯噔,一群人冒出来,为首的正是魏莱,杀戮般的恨意写在眼里。
陈念错愕,她以为魏莱罗婷她们会被看管起来的!她瞬间陷入最深刻的恐惧,以至于好几秒内,她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羽毛球好玩吗?”魏莱说。
她们朝她走来,陈念没动,像一只被固定在捕鼠夹上的小鼠,濒死,无力回天。
陈念挨了魏莱一耳光。李想,胡小蝶,新仇加旧怨。她的耳朵轰鸣一片。
魏莱示意同伴,几个女孩上来,七手八脚地拉陈念。陈念用力推她们一把,结果招来劈头盖脸好几巴掌。她根本应付不来,忽听一声呵斥:“你们在干什么?!”
她抱着头不肯抬起来。
“魏莱!罗婷!还有你们几个!是不是不想拿毕业证了?!”班主任恼怒不已。
“谁准你们来学校的,啊?!”班主任怒斥,但女孩们如同耳旁风,谁都不应答,她们翻着白眼,不受老师半点震慑,闲闲垮垮地散开,往看台下走了,
经过陈念身边,魏莱撞一下她的肩膀,盯着她挑眉冷笑:“不整死你。”
陈念恐惧得心揪成一个点。
班主任也听见了,吼:“你们还知不知道悔改?”
魏莱等人头也没回,吊儿郎当地走了。
班主任怒不可遏,挨个儿给她们家长打电话,让他们好好管束。但家长们正上班,言辞敷衍。打完电话,火气更上一层楼。
陈念杵在原地,头发散乱,形容狼狈。
班主任看她一眼,火跐地灭了,他过去拍拍陈念的肩膀,叹气:“别受影响,别分心,再坚持一下,考试完就解脱了。”
曾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场考试上;可如今,爬向希望的天梯摇摇欲坠。
“老师……”陈念抬头望他,嘴唇微微打颤,“放学了,您能不能送……送我回家。”她声音又小又抖,像挂在风扇前的丝线般扭曲不成形,“她一定会……会报复我的。我知道。”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陈念不敢独自上下学,由班主任接送;她好几次看见了魏莱她们,阴魂不散,远远地直勾勾盯着她。每次一闪而过,她指给老师看时,人就不在了。
而比起放学路,学校才是噩梦的开始。
平时跟魏莱好而没受牵扯的几个女生把陈念视为眼中钉,打击报复:在课堂上更加肆无忌惮地模仿她的口吃;发作业时伸脚把她绊倒;在她椅子上泼红墨水,坐下去白裙子上便全是“经血”;
下课后,经过身边秘密地狠拧她的胳膊,转头装不知情;把她反锁在厕所隔间里;玩闹中“不小心”把水泼她身上;“挡了路”直接推搡撞开甚至扇脑袋。
陈念和老师说过,但这群人早已不服管束。
李想帮过她几回,她也尝试抵抗,结果变本加厉;小米的帮忙则让她差点被连累。
更多人和曾好一样选择远离。
曾好的父母交代她了,明哲保身。现在关键是学习,别与人为敌。那天在警局,曾好父母做主原谅了魏莱,让两人握手“和好”,前尘既往不咎。
被捕者只剩下陈念一人。
学校就是一个生物群,生活在其中的动物趋利避害,远离陈念,远离被排斥被欺压的弱者。
毕业班工作太多,对于陈念,班主任处理不过来了;而接送陈念一事,他也渐渐力不从心,且魏莱一直没再出现。
班主任和陈念说,不能接送她了,路上如果有事,及时给他打电话。
那天放学后,陈念不敢留在教室,也不敢走出学校,便站在校门口。背着书包的同学们潮水般涌过,她像被神仙画了保护圈的凡人,不能轻易挪动半步。
最后一个学生离校了,门房的灯亮了,门卫端着饭碗去打饭,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陈念摇了摇头。
她脚麻了,坐在台阶上。四周很安静,她望着昏暗下去的世界,觉得自己像待在坟墓里。
走投无路了。她想起来,从书包里拿出郑易给她的名片。
郑易赶来时,天黑了。
门房窗户散出昏黄的光,像个破旧的灯笼。陈念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缩成很小一团。
“抱歉,工作太忙,我来迟了。”郑易跑得气喘吁吁,两三步跨上台阶,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走吧。”
陈念没动,她呈环抱双腿的姿势,脑袋埋低,如一只蝉蛹。
她太累了。
晚风很轻,吹过郑易警官汗湿的背,勾起遍体的凉意。他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也记得他承诺过,如果她开口,那群人会受到惩罚。
可她们没有,下地狱的是她。
迫不得己的失信让他内心苦闷,他保证,今后会尽全力保护她。
他蹲下,尚未开口,见陈念摇了摇头,轻声说:“学校,不该是这样的。”
一句话叫郑易张口无言。
“大学……就会好吗?”她抬起头来,眼含泪水,问,“会的吧?”
她恳求:“一定会的吧?”
郑易看着面前的孩子,心里突然被捅了一刀。
她眼眶红了,嘴唇抖索着,忏悔:“郑警官,我说……谎了。我有……错。对不起,胡……小蝶,她跳楼那天,和我……说了一句,话。”
郑易心里一紧:“什么?”
“魏莱她们,在欺负我,你们看不到吗?”
你们看不到吗?
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