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聚散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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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俞平伯:京华无梦说红楼

这次到了北京,就听说俞平伯先生将要去香港,应中华文化促进中心和三联书店之邀,作《红楼梦》研究的学术演讲。

这个消息把我带进他的家。他正忙着去香港的准备工作,除了为中华文化促进中心,为三联书店等写条幅,写字送人;余下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静养”。他很幽默地说:“不把身体养养好,到了那里不能演讲,怎能对得起听者?”

勃勃生气又回到这位88岁的老人的生命中来了,这次是我十几年来第四次拜访他,这也是他的精神最好的一次,过去每次去拜访,他都是沉默寡言,只好和他相向静坐,而此时,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我觉得他的心的深处在微笑。

他这次演讲的题目是《索隐派与自传说闲评》。他的外孙韦柰告诉说:“过去,谁要和外公提起《红楼梦》,他就生气;这些天来,他天天都和我们谈《红楼梦》。”

从他和家人的谈话中,透露出他对《红楼梦》研究新的信息,也是他这次去香港讲学的内容。他认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小说,不能离开小说的艺术形式来对它进行研究。贾宝玉是谁?贾宝玉就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大观园在哪里?不就是书中所描写的一个园子嘛。什么是小说?小说就是虚构,不可能把小说中的人、事、物都一一落在实处。《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已经在九泉之下,现在无法找他出来一一对证,研究《红楼梦》还应该着眼于它的文学和哲学,经济和政治……

当和他谈到十多年前,北京红学家在寻找曹雪芹故居时,我们《文汇报》还发表了《京华何处大观园》的文章,引起轰动,他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大观园,《红楼梦》明明写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我早就说过,大观园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园子,他写小说,要表示想象的境界。‘红学’研究穷途末路,总要生发出一些事情来热闹一下,你们报纸也跟着凑热闹。”

由寻找大观园联系到《红楼梦》研究的现状,记者觉得一些研究者恨不得把曹雪芹在九泉之下请出来,对他所写的东西一一作出回答,这种研究离开《红楼梦》这部文学著作的主体越来越远了。

在《索隐派与自传说闲评》的论文中,俞平伯客观地分析了“索隐派”与“自传说”的得失,他认为“索隐派”在研究中,也能偶有所得,有些地方还是有根据的。两派都是钻了牛角尖,现在有些研究还继续钻牛角尖。

谈到“自传说”,俞平伯说:“我过去也是自传说的支持者,现在还有些惭愧。”

在童年时代,俞平伯欢喜读的是三国、水浒、西游,对红楼一书是毫无兴趣的。到了十三四岁才开始读红楼,一读就无法释手。1920年,他赴欧洲留学,与他朝夕相伴的就是一部《红楼梦》,他出生在书香世家,曾祖父俞樾是清代经学大师,祖父早逝,父亲也是学者兼诗人。在《红楼梦》问世以来的两个多世纪中,程伟元、高鹗的一百二十回盛传了120年,它以各种名称、版本在人间流转,没有人提出过质疑,学术界大都以为《红楼梦》的原貌就是如此。只是俞樾在《小浮梅闲话》里提出“此书非出一手”。这条为旧红学所忽视了的记载,却被胡适所注意,经过他的考证:“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

1921年,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提出《红楼梦》是曹雪芹写他所见所闻的旧梦而成的“自传说”,俞平伯是积极的支持者。1923年4月,俞平伯出版了《红楼梦辨》,也主张“自传说”。1921年的4月到7月之间,俞平伯和顾颉刚通信讨论《红楼梦》兴致很好。在胡适考证的基础上,俞平伯又进一步提出“后四十回不但本文是继补,即回目亦断非固有”。俞平伯的论证,恰如魏同贤的评论所说“续书说的提出和论定,无异空谷足音,震动了当时的红学界”。“新红学一出场就弄清了《红楼梦》的作者及其家世,注意到了作者著述的情况以及版本搜集研究。”去掉了旧红学中的那种牵强的附会和虚妄的“猜度”,是旧红学所“无法比拟的”。无疑,俞平伯成为“新红学派”的开拓人物之一。

俞平伯毕竟是一位有着严密风度的学者。1923年4月出版了他的《红楼梦辨》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若干错误,这些错误有的是本来的,有的是新材料的发现证明了的,这使他心中惴惴不安,他说:“破笤帚可以掷在壁角落里完事。文字流布人间的,其掷却不如此的容易。奈何。”到1928年1月,他又写了《〈红楼梦辨〉的修正》,对于《红楼梦》是作者自叙传这一说表示怀疑。他认为以贾宝玉比附曹雪芹,实质上是旧红学的攀附那一套,要彻底打破旧红学,“只有把一个人比附一个人,一件事比附一件事这个窠臼完全抛掉。”

1950年,上海棠棣出版社向俞平伯约稿。俞平伯苦于没有新作,又把《红楼梦辨》作了修改,再加上逐年发表的其他文章,改名为《红楼梦研究》,向出版社交卷了。在此书出版之前,他在《文汇报》发表了开头的几章。1953年,《红楼梦研究》热销,俞平伯也红极一时,出版界纷纷上门组稿,于是俞平伯又写了《红楼梦随笔》等文章,对“自传说”的态度就更为明确了,他认为:把假的贾府跟真的曹府并了家,把书中的主角和作者合为一人,这很明显有三种的不妥当:“第一失却小说所以为小说的意义。第二,像这样处处黏合真人真事,小说恐怕不好写,更不能写得这样好。第三,作者说明真事隐去,若处处都是真的,即无所谓‘真事隐’,不过把真事搬了个家而把真人换上姓名罢了。”

俞平伯的学术思想发展了,变化了,对原来的一些观念都作了自我批判并放弃。可是在1954年还是对他进行了批判,而且借题发挥到所谓“阶级斗争”上来。这样的批判俞平伯能服气吗?“文革”期间,他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会上发言,还对“自传说”作了专题批判。

这时,看到这位和我静静相对的老人,当年竟有那样大的勇气,敢于对自己研究中的错误加以修正与否定,经受了那样大的风浪,对照今天的红学研究,不是特别值得令人钦佩吗?

谈到《红楼梦》的版本之多,我又想起不久前看到一位红学家的《〈靖本石头记〉佚失之谜》的文章,从这篇文章看来,《靖本石头记》的佚失和俞平伯有关,作者认为这部书似乎被俞平伯藏了起来。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呢?所谓《靖本石头记》原为南京靖应鹍所藏,因之而有“靖本”之名,1959年毛国瑶曾借阅,摘录了150条批语,这是正本上所没有的。毛将此书用完即归还给靖家了。1964年,俞平伯首先确认了“靖本”及其批语研究的价值,这时才引起藏者的重视,再寻找此书时,已经不知去向。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有不少人写过“靖本”遗落的故事,谁都没有认为这事和俞平伯有关。20年后的今天,却有人撰文重提此事,又认为可能是俞平伯藏匿起来,这是否在欺负他年迈没有还手之力呢?即使俞平伯不还手,但是“靖本”的藏主还在,不应该无视这活的历史证人吧。

谈到这件事,红学界的人及俞平伯的家人都是很气愤的。这时他自己却淡淡地,“对这种人不要理他算了。”是的,他是有资格把这件事情看得淡淡的。1954年因《红楼梦》研究对他进行不公正的批判,给他带来心灵上的创伤,也随着时间的流失淡化了。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为他举行的“庆祝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活动时,赞扬了他在逆境之下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就是在记者访问他的时候,得知上海古籍出版社要把他研究《红楼梦》的文章集成专集,对出版社为此书的题名,他不满意,为这本书的名字,全家争执不下。他说:“打电话给你叶圣陶公公,书名请他来定。”电话打去了,没有几分钟,叶圣陶打来电话,说:“就叫《俞平伯论〈红楼梦〉》,俞平伯可以论《红楼梦》,别人也可以论《红楼梦》。”俞平伯对韦柰说:“快打电话给叶公公,他想的好,我非常佩服他。”

(1986年11月16日)

《京华无梦说红楼》是我写的一篇新闻通讯,在《文汇报》上刊出。文中对俞平伯研究《红楼梦》学术思想的变化只能作粗略的介绍,意在说明对他的《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和他的思想已不相符合,是失之公允的冤案了。在通讯的背后,我和俞先生还有着个人的交往,略述于后。

1986年11月15日,俞先生要乘飞机去香港讲学。一清早,我就赶到首都机场为他送行。这时,他已经到了,精神比平时要好得多。他说他早晨5点钟就起床了,65年前去香港,香港还是个村落,不知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他衣着单薄,就问冷不冷,他说:我很耐寒,不怕冷。谈到这次乘飞机,老人童心再现,说:我也有顽皮的时候,1935年,我瞒着母亲,偷偷乘飞机由上海到北京,自那以后就没有再乘过飞机。因为飞机起飞晚点,他是全国政协委员,由机场安排他到民航宾馆小憩。到了宾馆,他首先把新的尼龙袜子脱去,说这种袜子不好,又闷又热。他在家中,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是赤脚不穿袜子的。接着他又手抚摸着装潢新材料墙,低声问外孙,这是什么东西?他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而又陌生。

我在宿城二中读中学时,正值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进行批判,教语文的谭沧溟老师没有给我们讲什么批判的问题,却偏偏选了朱自清、俞平伯两篇同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对比的方法讲这两篇都是美文,但情致各异,一篇是富有渲染的音乐性节奏之美,一篇是淡妆素抹的诗意之美。我接着又读了俞平伯以“槐”命名的几本散文集,好像都是开明书店的本子,方知他的那座宅子并没有什么“槐”,只有一棵榆树,那“槐屋之梦”是虚幻的,有着理想之美。由此我更想认识在“槐屋”里做梦的人。

在一些文章中,我曾不止一次提到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那个“缘”字。我和俞先生相识也是有“缘”。我的中学同学陆永品大学毕业后进了文学研究所,到俞平伯身边搞古典文学研究。从永品那里我知道俞先生的一些情况,家被抄了,老君堂的房子被占了,槐屋梦也破灭了,去了“五七干校”。从“五七干校”回来之后,老房子是回不去了,就住在日坛南路的新工房里,和永品成了邻居。到了北京去看望永品,他把我领进俞先生家里。俞先生见到永品,立刻问有什么会议吗?他问话时有些紧张,好像有些条件反射似的。永品说不开会,把我作了介绍。俞先生听说我在《文汇报》工作,神情宽松了许多,问了《文汇报》一些老人特别是黄裳的情况。他听了我的介绍,说:都还活着,那就好,那就好。说罢又和夫人带我看了两个房间,又说:这里蛮好,蛮好。一口浓重的苏州话。俞先生和夫人许宝驯虽然个子瘦小,都还硬朗,并不软弱。我知道此时的俞先生没有聊天的心情,只稍坐片刻就离开了。听到永品称俞先生为“平老”,从此我对他也就遵循着这样称呼了。

1975年10月,我到了北京,还是由永品陪同,我去看望俞先生。这时,他和夫人许宝驯仍然住在日坛南路的宿舍里,只是室内多了几只书橱及箱子。由于毛泽东要许世友读《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社会上又刮起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批判《红楼梦》之风,经受批判与横扫的红学老人,曾经发誓“终生缄口,不谈红楼”,这时也很注意上海市委写作班写的批判文章,问方岩梁、徐缉熙是什么样的人?他在言谈中也偶而流露出对“自传说”与“索隐派”的见解,在文学研究所的小组会上,他也发言对“自传说”作了批判。

这年的国庆节,周恩来给他发了大红请柬,请他参加庆祝活动。脚踝虽然骨折,在室内走动也要扶着椅子,但他情绪很好,当永品转达我要向他求一幅字,他欣然命笔,为我写了毛泽东《长征》诗,并已写了上款。我看他书兴很浓,就提出请书他自己的诗句,他又理纸,写下:

燕京游赏最匆匆,桃杏先春不耐风。见得花王须炳烛,藤萝纡紫海棠红。

梨英未必逊丁香,素艳同登白玉堂。何事春归恼红药,折为瓶供殿群芳。

盆中自发女萝子,晚秀愁她不及春。何必洛阳千朵艳,秋风袅袅一花新。

前两首诗是他的旧作,后一首是新作。花盆中的女萝子已经枯萎了,可是到了秋天,郁然勃发,俞先生新创就是写这件事。寄情于物,这首诗应该是他此时心情的写照。

以后再去看望俞先生就在南沙沟了。这里是一座大院子,现代公寓式的建筑,清静雅致,是国务院的宿舍,在这里住的除了像俞平伯、叶圣陶、钱钟书这样的文化学人,政府的一些部长也住在这里。全称应该是三里河南沙沟,不远处就是玉渊潭,永定河从旁边静静地流过,本来是块荒凉的地方。

这时俞先生夫人许宝驯已经去世,大女儿俞成和他住在一起。进门就是客厅和餐厅,靠墙着一排老式书橱,客厅的墙上悬挂四条用五尺纸写的长屏,好像是俞樾的书法,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再往里有一张大床,平常俞先生会盘腿坐在床上静养,有时我就坐在床前和俞先生聊天。他欢喜讲的还是早年丢失研究《红楼梦》手稿的事:一次,他乘一辆三轮车,把一部手稿丢在三轮车上,后来还是顾颉刚在地摊上发现这部手稿,就为他买了回来。还谈到他最近看了列宁格勒本《红楼梦》,发现“芙蓉诔”比其他版本少了四句,他的外孙韦柰找来其他版本核对,果如老人所说。令俞先生高兴的是,“文革”期间被抄家抄走的书籍又都发还了,有的书上钤了“江青藏书印”的印记,他又在“江青藏书印”上再盖上“俞平伯之印”。他说“这是一种游戏”,脸上流露出天真的表情。

1983年秋天,我携带壮暮翁为我画的梅花翠鸟长卷,想请俞先生为此卷写一题跋。打开手卷时,卷尾有壮暮翁题的年款“时丁巳春初”,俞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书橱前拿出一个大信封,我打开一看,是他手书《重圆花烛歌》复印品,歌前小序云:“前丁巳秋,妻许来归,于时两家椿萱并茂,雁行齐整。余将弱岁,君亦韶年。阅识海桑,皆成皓首。光阴易过,甲子再臻。京国重来,倏已七载。勉同俚唱,因事寓情焉尔。一九七七年十月廿八日丁巳岁九秋既望於北京三里河寓斋。”俞先生和夫人许宝驯结婚周日,时在1917年(丁巳)到1977年(丁巳),正是60周年,俞先生为此写了《重圆花烛歌》,以作纪念。结婚六十年,西方称之为“钻石婚”,中国称之为“重圆花烛”。在俞先生的朋友中最早看到《重圆花烛歌》的是谢刚主国桢,他看后重抄一遍,此抄件为新加坡周颖南所得。周氏将谢氏抄卷再给俞先生看,俞先生看后将此诗的最后两句“为君再赋催妆句,退笔拈来字几行”,改为“即教退尽江郎笔,却扇曾窥月姊妆”。俞先生改后再题:“初稿以退笔拈来字几行句结束,颇觉衰飒,改末两句易位,以催妆为却扇,借月姊字面点明中表之谊,与首段相应,于文情章法或稍进欤。”此歌实为两部分,前面是写婚前在苏州生活,后段是写河南“五七干校”,自称为“乡居”,无论在日记中或写这首长歌,他都感到“写乡居光景比较惬意”,并不以干校生活为苦,而是随遇而安,这应该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当即将此歌复印借到住地抄录一份。1991年,我随壮暮翁去新加坡参加鉴事活动,与周颖南相遇,提起俞先生《重圆花烛歌》,隔日在他开的饭店宴请,并将已经精装的《重圆花烛歌》携来欣赏,前后有叶圣陶、施蛰存、周策纵、潘受诸家题跋累累,尽享翰墨之香。

数日后,俞先生为我携去的《梅花翠鸟卷》题了一首七绝:

苔梅几阅岁华深,拣得高枝卓翠禽。萼绿仙人似姑射,好将冰雪洗凡心。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