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聚散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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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没有写完的访问记

整理旧物,发现残稿《真火》。严格地说还不能算是“残稿”,残稿是指成文之后没有发表就已经散失,而《真火》是一篇未竟之作,是写冯友兰先生的。那是1988年的初冬,我第二次去访问冯先生。时隔多年,采访笔记固然还在,只记了冯先生的谈话,当时采访心境及思绪的变化都已忘却,但《真火》中还留下一些痕迹,姑且抄之。

去看看冯友兰先生吧。

每次到了北京,我就这样对自己说。但每次又都行色匆匆,每次又都未能去成。这样每次每次的下来,距离第一次见冯先生的时候已经八年了。

这次,我真的去了。江南正是橙黄橘绿,北京也恰好是枫叶吐丹。我带着别有一番的情致在燕南园的小径上走着。

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去燕南园是为了什么。似乎不是为了采访谁,可能是被“从燕园离去的人,难免沾染些泉石烟霞的癖”这样美的文字所吸引,到这里领略一下泉石烟霞的情趣吧。

在燕南园,我最先访问的是周培源先生,以后又访问过朱光潜和宗白华两位先生,但都没有写出访问记来。只是为周培源写了一篇《泉水长流松长青》,那还是在庐山访问他时写的。这是1978年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第一次走进冯先生居住的小院。这里既没有“鹤影诗魂”,也没有“泉石烟霞”,而是住着几户人家,有些嘈杂。后来读到宗璞写燕南园的文字,还是有些责怪她,为什么不写小楼内的杂乱,而用那样美的文字,写出那样美的意境来宽慰自己呢?

见到冯先生,我告诉他是从周培源那边过来,他马上说:“你知道吗,周培源会骑马。”从他的谈话中,我才知道在西南联大时,周培源住的地方离校较远,每次来校上课都要骑着马,上课时把马拴在教室外。冯先生津津有味地谈着西南联大时的生活。

八年的时间已经过去,朱光潜和宗白华两位先生都作了永恒的远行,周培源先生已经搬出燕南园。在这里,我认识的只有冯友兰先生了。

这次是公共汽车把我搞得颠三倒四,到冯先生家又是黄昏了。小院的木栅门虚掩着,静悄悄的,不像是再住着几户人家了。那次没有注意的几棵松树,在暮色中更显得苍劲郁翠了。

“你找我父亲谈什么呢?”在客厅里,她这样温和地问我。

她就是冯先生的女公子冯钟璞了。她就是令人倾慕的女作家宗璞了。她也就是为燕南园塑造梦境的人了。我注视着她,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着一件用棒针编结的紫蓝色粗绒线毛衣。天还没冷呢,就穿上这样厚的毛衣,身体不好?没有问她,我只是猜着。

虽然做的是新闻工作,但我一直在文学、史学及哲学中盘桓。哲学引导我认识冯友兰,文学则引导我认识了宗璞。正像许多认识宗璞的人那样,自然是那颗晶莹的《红豆》。那颗《红豆》就像夜空中的流星那样,倏地就从天幕上消失了。那时,我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对人生已有自己的主张,心中就想:这样也好,就这么一颗红豆,人们永远会惦记着它,牵挂着它,想着它。

许多人从《中国诗史》中认识冯沅君。这部著作像月老手中的红线,牵引着她和陆侃如终生结为伴侣。而我认识冯沅君则是至今仍然藏在我的书橱中的《春痕》。那是一切印在纸上的东西都被目为“四旧”的岁月,在废旧物资收购的地方,我以2角钱的代价买来的。淡黄色的封面,石绿色的“春痕”印在上面就显得更翠了;特别是没有切过的毛边,纯朴而带着书香,1928年的版本一直对我有着诱惑力。这是一本由50封信组成的中篇小说,留下了冯沅君和陆侃如从“爱苗初长”到“定情”的爱的痕迹。

冯友兰、宗璞、冯沅君三人个人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很长的时间都是孤立的,似乎谁也不认识谁,谁和谁也没有干系。我怎么傻到这种程度呢?当知道他们是从同一个文化沉积层中走出来的时候,曾经这样笑话自己。

“冯先生是搞哲学的,你为什么没有学哲学?”因为见冯先生的时间还未到,我和她闲谈着。

“大概是兴趣,父亲是从来不干预我们的志向的。”她说。

“那,你是受你姑母的影响了?”我又问。

“和姑母不在一起,很少受到她的影响。”她又说。

当我知道,他们家又出了一个才女,那就是她那生长在美国的侄女冯崃,用英文写作也很有文采时,就说:“你们家才女辈出,三代相传。”

“应该是四代了,我父亲的姑母也是女诗人,可惜她只活到18岁,留下一部诗稿。”她说。

宗璞看看挂在墙上的时钟,说:“我去叫他出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像谁?像江玫?像慕容乐?像梅菩提?怎能不让我凝想呢?从她塑造的女主人公的性格中,我和她神交很久了。虽然是采访冯友兰先生,但脑子里却满是宗璞的形象,可能是读她的小说散文多了,总是把她和她小说中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分不清她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人物。

她的背影被墙隔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这时我才环视着这小而雅的客厅,董其昌的墨迹条幅,放射着清华的墨韵,从气息上看是董氏的中年之作,和冯先生自书“三松堂”横披相比,显得稚嫩得多了。冯先生不是书家,可是他的字拙朴浑厚,高雅不俗,透露出书卷气息。那气息是由他的文化素养哺育出来的。

细看“三松堂”横披上题识着“八十八岁寿自制”的文字。噢,想起来了,几年前,一位朋友曾把冯先生88岁寿时自制的联语寄给我,我还记得那联语为“何止于米,相期以茶;心怀四化,意寄三松。”日本的习俗称88岁为“米”寿,108岁为“茶”寿。我想冯先生已经是93岁高龄了,正在向“茶”寿进军呢。

大概冯先生也是欢喜以文字来作寄意的。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好像是他的书房。室内挂着“衮雪”拓片,似乎是刻在他家乡河中的石头上。冯先生说那是曹操的手迹。此说虽是未必尽然,但他对“衮雪”的解释是颇有新意的:衮是滚的古体。“衮雪”的原意是指汉江的水打在江中的大石头上,飞溅浪花,宛如白雪,随后又汇入江中,滚滚向前。做学问跟滚雪球一样,也应该脚踏实地,日积月累……

咚——咚——咚——脚步声和拐杖声交替地出现在我的耳畔。我的心不由得一动,有些收紧:先生要扶杖而行了?

他出现在客厅门口,一缕长髯飘在胸前,一手扶杖,一手由宗璞搀扶着。我连忙迎了上去。我连忙接过手杖。我连忙把他扶在沙发上坐下。

我又见到冯先生了。他像一位仙人,我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仙气。

这次不只是冯先生和我交谈了,宗璞就坐在我们的对面。

她在静静地听着,还是不停地编结毛衣。

有一种情绪攫住了我,在驱使我,拨动着我的思绪无法按照原先设计好的线路继续向前走去,而是要探寻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关系了。那不是血缘的,他们是父亲与女儿,文坛上的人是都知道的。我要探索的是文化的,父亲为女儿编制了一个文化摇篮。那是一个多好的摇篮啊,在这个摇篮里,她的生命孕育、发芽、出土、成长。60年的物换星移,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摇篮。

冯先生谈的是日常生活的起居,而我想的却是历史,是他们父女的生命共同拥有的历史。

……

文章写到这里,只写了第一部分,没有再写下去。1990年,冯先生驾鹤而去,我又捡起旧稿,想继续写下去,但也没有写成,总在想着中国哲学史无法绕过冯友兰,中国文学史无法绕过宗璞。火以薪传,想通过写他们父女来写中国文化的传承关系。那时,我正热衷于文化学,而且觉得中国文化的传承很有家族特色。如果把冯先生的家族上上下下排列一下,有深厚的文化内涵,深入下去定会很有意思。由于条件不成熟,而我又钻进这个牛角尖又难以自拔,中途辍笔就是必然的了。

那时,我去采访冯先生的本意很简单,只是了解一下他在思索什么。因为,当时社会上对冯先生多有责难,这种责难多发自有见地的学人们,又多从“魏阙”与“江湖”、“庙堂”与“林下”的高度来论述,说穿了就是抓住冯先生从“尊孔”到“批孔”这个转变的事件不放。说实话,对这样的论述我倒不以为然,只是心中感到有些凄凉。因为,对冯先生的这件事早已批判过,并有了结论,还纠缠不放干什么?对同道最不宽容、最不能谅解的就是知识界。我是想听听冯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和想法。

冯先生和我谈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此时的冯先生双目几近失明,无法再写作,只是口述,请了一位助手帮助记录,然后整理成文,再念给他听,再修改。可见他治学的艰苦及韧性。但是他每天上午都在工作,下午休息,晚上思考,第二天又述说自己的思考。《中国哲学史新编》已经写到当代,主要论述毛泽东的哲学思想,他认为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是哲学著作,虽然不须再用“光辉”“不朽”这样的字眼来评价它,但它的哲学价值是客观存在的。冯先生认为从五四运动到现在,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在这方面,他给我讲了许多。

参加“批林批孔”的事,应该说是冯先生一生中的硬伤,我不想再触动老人的伤疤,但他还是主动提到这件事,说得很坦率:我没有别人那样的先见之明,我所听到的都是报纸广播传达的毛主席的指示,我也没有勇气去怀疑毛主席所作的指示,再说毛主席一直把我当作他的朋友,不管是什么样的朋友,但他毕竟是以朋友待我吃过他的家宴,我一生相信朋友,对毛主席这样的朋友更加相信。还有,不要忘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新中国成立以来都在改造,这时当然更是一个改造的机会,结果铸成错误。

冯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也听得很明白,他是在和我这位相识而知之不深的人谈心。我感谢他的真诚。他送给我一本《三松堂自序》,翻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在不断地自我批判,不停地在思索,书中也谈到“批林批孔”的那段经历,并写道:“如果我从解放以来,能够一贯采取老实态度,那就应该是实事求是,不应该哗众取宠。写文章只能写我实际见到的,说话只能说我所想说的。改造或进步,有一点是一点,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这样,那就是采取老实的态度。就可能不会有在‘批林批孔’时期所犯的错误。”(《三松堂自序》第158页)

冯先生把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作为重要的哲学著作,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有着较高的评述,这是真诚的;对“批林批孔”的自我批判也是真诚的。

把冯先生送回书房,宗璞又和我谈了很长时间。特别是谈到她母亲任载坤先生,宗璞说她通往父亲心中有两座桥,一座桥是诗,因为父亲喜欢诗,特别是杜甫的诗;另一座桥就是母亲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文革”结束之后,癌症夺去母亲的生命,那座通往父亲心中永恒的桥塌了,她不胜悲戚。那时父亲正受着批判,母亲病得很重,要送到学校医院去治疗,却没有人愿意去抬,母亲撒手而去,治理丧事也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前来吊唁,她的心冷了。她精心塑造的燕园的梦境彻底破灭,茫然地看着那园子,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她第一次感到:人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

也许是父亲经历得多了,对人世的炎凉并不以为意,只是喃喃地对她说:“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老人心中千言万语,都从这句话中道了出来,她听了真想大哭一场。为了料理许多事,她没能好好地哭。从此,这房子里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没有母亲照顾父亲和家中每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充满乡土风味的话语了。她成了家庭主妇,一切都要她和父亲直接交流了。但他们生活中永远有那座永恒的桥在沟通着。

母亲去世时的凄凉,宗璞是永远无法忘却的。

未写完的文章是无法续写下去的,对昔日的采访只作这样的补充,虽是粗疏,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吧。

(1999年4月20日《文汇报》)